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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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海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依然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苍穹千鸟飞绝,大地狼烟冲云,白骨堆积如山。
他在忘我厮杀的千军万马中寻找著那个挺拔身影。明明看到那人就离他咫尺,身披战甲,手持长枪,淡淡地笑著。可等他靠近,伸手去牵的时候,手掌却穿过了那人身体,摸到的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他骇然,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看著那人从他身边慢慢地走远,走进烈焰狂舞的战场,看著一刀过处,那人一条手臂被齐肩卸掉,远远飞了出去。
鲜血豔若桃花,溅满他双眼。
“不!────”
他狂叫。
“雷海城……”一只温和带茧的手掌摸上他额头,替他拭著涔涔冷汗。
触感如此之真实,雷海城终是从梦魇中苏醒,睁眸,明亮的烛焰立时刺痛了眼眶。
他闭了闭眼睛,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喜极而泣。“海城,你终於醒了。”
明周?!他有点混乱地再度张开眼。面前,果然是明周挂满泪水的脸。
少年双眼哭得红肿,眼睑却又青又黑,明显熬夜的後果。
雷海城视线转向头顶,手掌的主人,澜王冷寿同样一脸憔悴又掩不住欢喜。
床前,青铜瑞兽香炉里正焚著安神熏香。淡白烟雾,在华丽织锦的明黄帘帐间迂回缭绕。
绘著腾龙花纹的幔罗轻纱直垂至白玉地面,随风微晃,和身下柔软如云絮的被褥一起提醒雷海城这绝不是他晕厥前的战场。
只是,为什麽冷寿和明周身上,都穿著白麻衣?就连远处角落里侍立的几个侍女也全身皆素。
“这里是天靖皇宫。”冷寿似是看出了雷海城的不安,扶著他靠坐床头,怜惜地拍了拍他的手。“从那天起,你足足昏迷了一个月。我军已经夺回了坎离与安若两城班师回朝。”
一个月?雷海城难以置信地掀开被子,望向自己的身体。各处伤口确实接近痊愈,连小腿和腰背那几处受创最严重的地方也愈合得七七八八。
他的体力,什麽时候开始差到这个地步?以往再重的伤势,也不至於令他昏睡月余。还有──
“冷玄呢?”既然他获救,那冷玄也应当无虞。
冷寿正端著碗侍女奉上的药粥,准备递给雷海城,闻言微微一颤,停了手,面露难色。
一丝不详如同滴在清水中的墨汁,慢慢地在雷海城心底化开。目光自冷寿脸上缓缓移过,停驻床前的明周身上。
明周早止了泪。数月不见,少年个头明显窜高了一截,双肩也比雷海城印象里宽了不少,此刻却抖得厉害。
“你父皇他人呢?”雷海城陡然伸手,扼住了明周肩膀。
明周吃痛却忍著没出声,只求助地望向冷寿。
冷寿长长叹了口气,放下粥碗,将明周从雷海城掌中拖了出来,摇头道:“他死了。”

“皇太叔!”明周急叫著想阻拦,但已迟了。
死了?雷海城似乎无法消化这两个字眼,怔怔看著面前担忧的两人,忽然微笑道:“胡说!我既然得救,他又怎麽可能有事?我可是把他护得好好的,谁也别想伤到他。”
冷寿看到他反常的笑容,神色更黯淡几分,柔声道:“雷海城,亲卫们赶到你们附近时,你已经昏厥,是皇上从西岐将士的包围中将你推了出来。亲卫只接住了你,却来不及救皇上……乱战之後,连尸身也未找到。”
他越说越低,最後几近无声。殿内死寂如坟,只闻诸人沈重呼吸。
雷海城只是呆呆地听,脸上还挂著微笑,却已僵硬。
当冷寿和明周以为他被这噩耗惊傻时,雷海城居然又笑了笑。“找不到尸体就好,他应该还活著。”
“雷海城你!”冷寿眼光里满含怜悯,最终咬了咬牙,对明周道:“去把它拿来吧。”
一个漆黑描金的檀香木盒被明周捧到了床前。少年的双手,战栗著打开了盒盖。
纯黑色的绸缎衬垫上,平摊著一片尺许见方的皮子,泛著死灰色。
上面的桃花刺青,却越发的妖豔,与烙痕交织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雷海城定定地盯著这方人皮,呼吸已然停顿。
“我军原也不信皇上遇难,谁知数日後,西岐使臣将这木盒送到了我手中。”冷寿用力闭上了眼眸,又再张开,尽是沈痛积淀。“雷海城,皇上他真的死了。”
雷海城根本没有听冷寿在说什麽,只是伸手轻轻抚上木盒里毫无温度的人皮。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伸手拂开冷玄缠绕背後的汗湿长发,摸著沾满汗水的朵朵桃花刺青,轻轻咬冷玄的脖子、冷玄的肩膀、冷玄隆起的背肌……
男人苍白的耳後,因为**蒙上层粉色。淡青的血管跳动著……
他至今仍记得冷玄在他一记又一记猛烈撞击下发出的低喘、压抑著痛楚的呻吟。
“雷海城,你我之间只有现在,没有将来……”整夜疯狂的纠缠过後,男人搂著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冷玄以为他那时已经睡著了,可他一直都清醒著。
他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一缕血线沿嘴角流出,滴在雪白的衣襟上。他在冷寿和明周的惊叫声里摇了摇头,“我没事。”
从明周手中接过了木盒,很小心地抱进怀里。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温和,明周本想过来为他擦去嘴边血迹,竟犹豫著不敢靠近。
“我没事,没事……”雷海城摸著木盒,竟又微绽笑容──
他的命,是冷玄换回来的。好好地,长命百岁地活著,才是记住那个男人最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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