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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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海城死力瞪著冷玄,遽然转身,拖著伤腿,一步步走去自己在湖边的屋子。他越走越快,最後几乎是冲进去,用力摔上房门。
颤抖著点起蜡烛,滚烫的烛油滴在手背上,他也不觉疼。
嘴上被碰触过的地方,才如灼烧般地痛著。
他想忘记冷玄那个表情,可睁眼闭眼,都是冷玄受伤的眼神。
一切都乱了。
多年锻炼出来的冷静和克制力此刻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他狠命咬紧嘴唇,让血腥味覆盖掉所有不该存在的气息。
他不能再跟那个人待在一起。
飞快收拾起伤药,他决定连夜离开十方城。
走去衣箱,准备拿套干净衣服换掉身上湿衣。经过镜台时无意一瞥,看到自己的侧影,雷海城心中倏地像被什麽轻触了一记,又走回镜台前。
缓缓地拧转身,背对铜镜,他眼角余光却始终牢盯铜镜。
看清了镜中人的背影,雷海城刹那间忆起那晚夜探天靖皇宫,在冷玄书案上见到的男子半身画像。
那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男子背影,原来就是他。
湖边风停,水已止,冷玄还站在原地,默然对著一潭无波湖水出神。仍有水珠顺著他衣角发梢往下滴。
雷海城脸色苍白地走到冷玄身前三尺处,看著冷玄青紫微肿的下颌。
冷玄也扭过头,一言不发,黑眸却深深凝视,让雷海城有种心脏被扎刺的错觉。
“为什麽?”一切来得那麽突兀震撼,雷海城怎麽也无法理解。“为什麽会喜欢我?”
冷玄嘴唇微扬,像在笑,却又像为了要掩饰什麽才刻意扯出个看似平淡的表情。“我若说得清为什麽,也就不会放任自己踏出这一步。可我知道无论做什麽,都不可能让时光回到过去。你我之间……注定没有结果。”
他缓慢地阖上双眼,任月色洒遍惨淡容光,“雷海城,如果不是你逼我,到死,我都不会说出来。”
仰高脖子,轻缓悠长地呼出口气,也仿佛把积压在内心的苦恼彷徨都随著呼吸抛了出去──
为什麽会喜欢?这答案他自己也想知道,明明是一心要取他性命的心腹大患,在那个不堪的夜晚,无情地撕裂了他的身体,也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尊严彻底践踏到脚底。
他承受著雷海城的泄愤报复,心里不止一次发誓脱困後,一定要杀了雷海城。然而想到自己之前施加在雷海城身上更卑劣百倍的折辱,他没有立场去憎恨。
那个带给他极度羞辱和疼痛的人,就是他从前的影子。
雷海城心底所有的憎恶、所有的怨怒,他都懂。即使被雷海城碎尸万段,他也无话可说。
可他没想到,雷海城居然还会背著他逃避风陵将士的追杀。
悬身半山腰的那一瞬,无天、无地,他眼里,只有雷海城的存在。
从出生到坐上皇帝宝座,从来都是他一个人面对宫闱里的无边黑暗,为自己拼出条生路。再哀伤绝望,也没有人可倚靠。
那有著甜甜笑容的侍女可人,曾经闯进了他空白的世界,让他在无穷孤寂中动了心,决意呵护她一辈子,结果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将他的心踩得粉碎。
亲手杀死可人的那夜,他也埋葬掉了自己的心。爱情对於他,变成了最奢侈无用的累赘。
踏著鲜血和尸骨铺就的皇者之路,登上高处不胜寒的权力巅峰,冷眼俯视脚下大地苍生,他却只觉自己比任何人都孤独,离所有人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
但此刻,他和雷海城相距如此之近。雷海城用肩膀,在苍茫天地间为他撑开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心,也就只在刹那微动,在他警觉前,某些东西已悄无声息地滋长……
他明知雷海城救他不过为了将复仇的游戏玩得更久,可是尘封的心扉一经开启,便无法再轻易关阖。

发现自己那颗以为早对情感麻木的心竟会随著雷海城的喜怒哀乐而动时,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喜欢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应他的人,如同自寻死路。
这个认知,就像根尖锐的毒刺,扎进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日渐深刺……
冷玄仰天长喟,耳边除了他自己的叹息,仅闻夏虫呢喃。
他睁眼,月如银钩,湖似明镜,一切均没有改变,惟独不见雷海城踪影。
就在冷玄闭目冥思的时候,雷海城悄然离开了湖畔。
什麽行囊都没拿,身上湿衣也没回房换,就这样出了十方城的守将府。因为他半刻也无法再待在湖边,去面对冷玄。
他不是初涉人世未识情滋味的少年,他看得懂冷玄受伤的神情。当一切不愿去深究的东西都被捅破,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走,远离那个不该与之有任何交集的男人。
冷寿带著兵士刚在十方城内巡视了一圈回府,在大门口撞到雷海城,见他衣服头发都**的,吃了一惊。“雷海城,你这是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雷海城头也不回往前走。
他脸色白得异常,面无表情。冷寿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也不敢贸然阻拦,叫随行兵士让出匹马。“你腿上有伤,骑马方便些。”
雷海城没有拒绝,朝冷寿点了点头表谢意,上马,慢慢驰去城门。
守城将士见是雷海城,只道他要出城打探敌情,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打开了沈甸甸的城门。
深夜墨蓝,雷海城一人单骑奔行月光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只牵著缰绳,任坐骑随意驰骋。
只要远远地离开十方城就好……
尽管已是初夏,边塞夜风依然寒冷强劲。湿透的衣服被大风吹过,像冰片贴在了身上。他手脚却开始发热,脑门更昏沈沈的,隐隐涨痛。
发烧了……雷海城摸著滚烫的额头,四下张望。刚才无意识纵马奔跑,此刻竟置身一片山岭脚下。周围林木稀疏,十分荒凉,偶尔还听到几声狼嚎。
遥望前方,远处一条河流闪著银暗光芒,静静流淌。
他记得,从湛飞阳卧室的地道出来後,他就是在这附近遇上西岐伏兵血战一场。难怪有几头狼在不远处巡回,估计还在寻觅西岐兵士的残骸为食。
从这里,应该能绕过坎离城,进入西岐境内。不过如今,他最需要充分休息养伤。
饿狼的眼睛,似碧绿鬼火,在夜色中幽幽发亮。
雷海城忍著越来越严重的晕眩感,望见左近有片丈许高的背风岩石,赶著马匹过去。
怀里的火折子早被浸湿,生不了火。他从附近搬了些石块在身边围成半人高的壁垒,万一饿狼来袭,也能稍事抵御。
靠在岩石上闭目假寐。脑海里万念纷沓,哪里睡得著。
好几处伤口之前浸泡了水,痛痒起来,周身的热度也在不断上升。他支住重得快抬不起的脑袋,微微喘息著。
“嗷───”刺耳的狼嚎近在咫尺,令人浑身鸡皮直立。
雷海城一凝神,已见到几点绿光在石块外围游离,雪白的狼牙滴著涎水。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匕首,入袖却抓了个空,才想起匕首已经被他沈入湖底。雷海城反手从地上抓起把沙砾,振臂挥出,正中两头狼只眼珠。
饿狼被打瞎了眼睛,更扑腾著尖声嚎叫,狂态大发。雷海城勉力打起精神,站起身与狼只对峙。就听车轮辘辘,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进入视线。
这深更半夜,又是荒山野岭,会是什麽人?
雷海城警觉地眯起眸子。驾车之人似乎也听到了四周狼嚎,点起火把。
火焰在大风里颤巍巍跳动,照亮了驾车人清秀脸容。
相隔还有十来步远,雷海城仍一眼认了出来,脱口道:“公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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