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成姬(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在夜深人静的京城大路上,牛车在夜光下行驶着。
是一辆古怪的牛车。
虽说是牛车。拉车的却并不是牛,而是一只巨大而健硕的蛤蟆。
蛤蟆背上系着轭辕,牛车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吞吞地往前行驶着。
在牛车里,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会儿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会儿又把
视线收回来。
“晴明啊,替换牛的这只蛤蟆,它真的能跟在德子小姐后面吗?”
“能。因为我早已备好的广泽的遍照寺里的池水,洒到了德子小姐的背上。”
“什么?”
“拉着牛车的跳虫,就是遍照寺的宽朝僧正大人送给我的。应该不会忘记曾经
栖息过的池水的味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子小姐逃离后,空气中还残存着池水的水汽,跳虫追踪的就是水的气息呀。”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接着,博雅紧闭着嘴,抱着琵琶,默默无语。
一片沉默中,牛车轱辘轱辘响着,在大路上行驶。
“晴明——”
“怎么啦,博雅?”
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
“是的。”
“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
“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
“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
“是有。”
“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
“……”“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
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啊。”
“……”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的话。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自己?”
“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
“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
“对德子小姐呢?”
“一样的道理。”
晴明点点头,又说:“不过,博雅啊——”
“什么事?”
“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
“知音?”
“是的。知音。”晴明说。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入了沉默。
轱辘轱辘,牛车走动的声音持续不断。
博雅泪流满面。
“我真傻。”
博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我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
“是我?”
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说:“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满大人
呀。”
“是啊。”
“就像道满大人所说的那样。”
“什么事?”
“我到底还是跟道满大人一样。”
“真的?”
“是真的。”
“……”
“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满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身边还有你呀,博雅……”
晴明说。
“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明白什么?”晴明问。
“你呀。比起自己认识的还要出色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
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哦。”
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什么?”
“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
“是啊。”
博雅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
“……”
“这一层,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
“……”
“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
的道理来说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
“嗯。”
“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
“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
掉这种事,是不可肆意妄为的。”
晴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就在这时, “嘎”的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车。
地点是在五条一带的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晴明,这里是……是道满大人说过的德子小姐的家吗?那么德子小姐呢?”
博雅问。
“道满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处,但最后小姐还是会回到自己生
长的地方来的。”
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车就停在已经坍塌的瓦顶泥墙旁边。拉着牛车的蛤蟆,
也就是跳虫的旁边,站着身着彩衣的蜜虫,正朝晴明低头行礼。
“走吧。博雅。”
从泥墙坍塌的地方,晴明进去了。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身后。
那是一个在月光中更显破败的庭院。
秋草丰茂。浓密蓊郁,连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没有了。
回头望去,就在刚才钻入的泥墙坍塌处,荻花如雪,正在绽放。
确实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所庭院确实太荒凉、太破败了。
不知哪里的牧童。为了喂牛吃草,白天好像在这里放过牛,四处散落着牛粪。
秋草上夜露密布,叶梢沉沉地低垂着。
每一滴夜露都尽量捕捉着蓝色的月光,看上去仿佛有无数的小月亮降临到这个
院子里,在叶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刚刚落花的芍药还残存着。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
是一辆吊窗车。
“这难道会是……”
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
全覆盖在秋草丛薮里。
“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
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为情啊!”
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
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是一个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
“好久不见了。”
正是十二年前听到过的,随侍在德子小姐车边的杂役。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
“您来迟了,博雅大人——”
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来迟了?”
“是的。”
“你说什么识了?”
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博雅,走吧。”
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内。
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一踏上屋内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射入屋中的。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原来。从她匍匐着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
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德子小姐!”
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体。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牙齿长长的,咬得格格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够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格格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
量。
她左右摇摆着头。
“博雅大人呀……”
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格格格——”
女子挣扎着,说:“本想要了他的命。……”
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博雅抱紧了德子:“你咬吧!”
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格格响了
起来。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从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
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入气的光华。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
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
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我是心爱着你啊!”
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
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我也爱你的皱纹。”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我就爱这样的你。”
“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是的。”
“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是的。”
“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是的。”
博雅一再点头。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
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啊——”
德子高声大叫:“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德子小姐!”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
“……”
“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生命?”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多可怜啊!”
“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
窘日子里,病倒了。”
“哦。”
“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
“当相扑士?”
“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
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 ”是谁讲的?“
“真发成村大人。”
“噢。”
“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
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乱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
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好恨呀,济时!”
“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唉,好后悔啊。”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
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
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
力气。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她又变成了厉鬼。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
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呻吟声。
“博雅!”
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别乱来!”博雅吼道。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
血泪在横流。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
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
德子大叫起来:“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
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有的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
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
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
“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
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
“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
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
“是飞天?”
“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父母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
还是一直留在身边。”
“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小姐手中。”
“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
“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息,
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
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啊!”
“不是,不是的!”
德子左右摇了摇头。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德子小姐!”
“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
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
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博雅大人!”
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说:“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
你的喉咙的。”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格格地咬着牙齿。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琵、琵琶……”德子说。
“噢,好的,好的。”
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净——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两次。
接着。呼吸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入了大气中。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
渐远去的音韵。
德子睁开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
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我在这儿——”
“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笛子?”
“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当然可以。”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
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德子小姐!”
仍旧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多么美啊!”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博雅啊——”
晴明声音温和地说:“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得救了?因为我?”
“是啊。”
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忽然,嗷,嗷……
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发现,从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
走来。
原来是芦屋道满。
“道满大人——”
没有回应。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道满低头望着德子:“真可怜呀!”
他低声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是。”杂役点点头。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晴明说。
“是一种气吗?”
“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是。是的。”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
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杂役欲言又止。
“好吧。”
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杂役回来了。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北面呢?”
“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知道了。”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啊!”
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
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晴明。这是……‘’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
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
了一个贝壳。”
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哈哈……”
晴明打量着道满:“道满大人,是你吧?!”
“是的。”
道满点头承认。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那么。在造访这座房子时,道满不可能不
注意到这种情形。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在这里。”他小声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烧焦、变黑的柿树种子。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
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
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对德子小姐呢?”
“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
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
道满说。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什么?”
空蝉。
蛇蜕下的皮。
蜉蝣的尸体。
烧焦的柿树种子。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
“晴明解释道。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问。
“是我。”
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
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阴阳师?”
“是的。就是在绫子小姐那里被踩死的阴阳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白道:“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
他所托。”
“岂有此理!”
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
“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
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
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竞糟糕到这一步……”
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晴明啊……”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真的结束了吗?”
“嗯。”
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
亮。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德子小姐,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耶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湿了。
在正殿里,三个人静坐下来,神情肃穆地交谈起来。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从天而降的水,积在池中的水,无论是什
么水,都根本无碍于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变化的呀!”
“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
“是的。”
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
会显出身来。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隅的一角。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蔽处或是树阴下。
德子小姐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
复了伊人的容颜。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
身影消失为止。
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