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成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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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源济时一副气血尽失的表情,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
只有三个人在场,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
确实。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接着,又转向
庭院……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从庭院里扑过来,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你小心为上。”晴明说,“但如果过于胆怯,咒就会更加强烈地加诸其身…
…”
“嗯,嗯。”
哪怕在点头,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
“我已经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绫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吗。”
“昨晚到绫子小姐那里的凶煞,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
“会来吗。到我家来?”
“是的。如果来的话,是在丑时。”
“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
“是谁憎恨济时大人,你有印象吗?”
“有,有印象。”
“庆幸的是,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晴明问。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
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在到达济时家之前,晴明问博雅:“博雅。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见到济时大人,我会询问许多事情。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那时或许
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你可以回避的。”
“没关系。”
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
“晴明啊,感谢你的关心,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东躲西藏地不敢面对,
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
博雅又说:“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法逃避。”
“明白了。”晴明点点头。
在济时家门前,两人走下了牛车。
现在。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
“那我就都告诉您吧。”
济时点了点头,一副决绝的表晴,企望着晴明,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此前。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可却总收不到满意
的回音。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小姐就住在那里。名叫德子。”
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的父亲是皇亲国戚,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回到京城后,到第
四个年头,在小姐年满十八岁时。不幸病故了。”
“她母亲呢?”
“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由于伤心过度,也随之去世了。”
“原来是没落贵族。”
父母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就慢慢地疏远了,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
了,府中越来越冷落。
“变卖家产,勉强换成钱币,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日常生活。”
“德子小姐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听说花了大把的钱,把他送人了大学。
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
行病去世了。“
“实在太可怜了。”
“当时,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仆,经过她的穿针引线,我终于得以跟小姐
会面,定情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
“是的。”济时点点头。
“看那情形,小姐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从我们相会后,就一心
扑在我身上,日渐情深。”
“暗中慕恋的人是谁,小姐谈起过吗?”
“没有。关于那个人,小姐只字未提。”济时说。
“跟绫子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三年前开始。”
“那德子小姐那边呢?”
“由于没有生孩子,自从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这两年来,基本上不
再交往。”
济时送去的衣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
“这一次的宫廷相扑大会上,济时大人确实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
晴明转换了话题。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照应他。”
“此前。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
“以前确实如此。不过,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晴明点点头,端正了坐姿,望着济时说:“济时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什么事?”
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济时有所觉悟。
“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晴明说。
这句话提醒了博雅,他睁开眼睛,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里面的琵琶。
看到琵琶,济时十分诧异:“哦……”
“你还有印象吗?”
“有。”
“这就是飞天啊。应该是绫子所有的,怎么出现在这里?”
“诚如您所言,它确实曾为绫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
济时哑口无言。
“难以启齿,是吗?”
“是的,这会暴露我的羞耻……不过,还是说吧。”
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说道:“这原来是德子小姐的琵琶。”
“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欢时,德子小姐兴之所至,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它式
样非常漂亮,音质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
“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小姐那里?”
“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前几年,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要弹奏琵琶,
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
于是,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跟绫子交往时,一天晚上,他拿起飞天弹了
一次,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
“绫子小姐也会弹琵琶吗?”
“哪里。绫子弹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
“绫子小姐说过她想要飞天吗?”
“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边。”
“绫子小姐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爱之物吗?”
‘她不知道。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
“是吗。”
“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你不就可以不送给她吗?”
“绫子小姐没有问。”
过了一会儿,济时又说:“是的,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
到手,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给她。”
“这样你就给了她吗?”
“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
“你对德子小姐怎么交代?”
“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
“什么谎?”
“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
“哦。”
“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高价卖掉?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
拿走?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欢的,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这样哄
她。”
就这样,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
相识的妙龄女子。
“我真干了一件蠢事呀!”济时沙哑着声音说。
“那德子小姐知道绫子小姐的事吗?”
“我没有说过。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
因为德子小姐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
“有这么回事吗?”
“晴明大人——”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
“什么事?”
“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
人就会变成鬼吗?”
“变成鬼?”
“我听说。男人移情别恋和新欢交往,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交,都
不是一般的罪过。”
“是啊。”
“那么。人会变成鬼吗?”
“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你会安心吗?”
“我不知道。不过,德子怎么能变成鬼,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我至今还是难
以置信。”
“济时大人——”
“……”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内心的。反过来说,人们也
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内心。”
“……”
“内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阴影,也是常有的啊。”
“是的。”
“在阴影里,无论谁都怀着鬼胎。”
“无论是谁?”
“是的。”
“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
“是的。”
晴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变成鬼,并非出于人的意志,不是说有所期望就
会变成鬼,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的。”
“……”
“当无计可施时,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
“晴明大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是我提起这事,而且事态急转直下,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可以过去吗?”
“事在人为吧。”
“做些什么才好呢?”
晴明沉默了一阵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视线转向济时:“办法,倒是还有一
个。”
“什么办法?”济时直起了身子。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关于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啊。”
“你的意思是——”
“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德子小姐并没有被蒙在鼓里。”
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转
述给济时。
“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啊。”
济时脸上阴云密布。
“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让她太伤心了。我不会去告诉德子,你自己能去
跟德子小姐说吗?”
“跟德子说什么?”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还有一个办法——”
“……”
“不必做任何准备。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德子小姐。”
“我一个人?”
“是的。”
“那。接下来怎么做?”
“当德子小姐来到时,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诉小姐,而且必须
诚心向她道歉。”
“如果这样就行,我会说的。”
“光这样说还不行。”
“还有什么?”
“你还要向德子小姐说出‘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
“不是不能撒谎吗?”
“是的。”
“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这么一来,我的命就得救了吗?”
“不知道。”
“不知道?”
“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白后,德子小姐的心态。”
“……”
济时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办不到吗?”
“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可是,我的心,现在已经离德
子很远了……”
“老实说吧,有些想法。比如‘对不起’、‘可怜’之类,还是有的。说到还
爱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
头扭了下来,就无比恐怖。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可事到如今,爱慕的心确实
荡然无存了。”
济时说着,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
“这么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喽。”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还有一个办法。”晴明说。
“什么办法?”
“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可以用它试试。”
“用稻秸?”
“是的。”
“为此,必须准备一些东西,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
“当然可以。你准备怎么做?”
“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身影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让人看不见我的身影?”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
“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对我们来说,你的身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晴
明说。
“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说。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出声。”
“出声?”
“是的。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法术就破了。”
“如此一来。又会怎么样呢?”
“你的身影就会被看到,说不定会危机四伏。”
“哦。”
“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
“我懂了。”
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
坐在那里的样子。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源济时”四个字。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
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
可终为不美。”
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
旦夕了。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
内,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什么?”博雅不解。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
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
不过——“
“不过什么?”
“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出了声又会怎样?”
“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接下来呢?”
“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拧下
头……”
“千万不可出声啊。”
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
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是什么?”
“水。”
“水?”
“是的。”
“用它做什么?”
“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这时,话语中断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备感痛苦。
博雅的**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声说:“来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
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嘎吱,嘎吱——”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
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
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祗,
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
上,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济时大人——”
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济时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
住脚步,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兴呀!”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
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
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孤魂伴萤火。
对月泣水边。
怨恨化厉鬼。
红颜顶铁圈。
徘徊郎枕畔,缠绵不忍绝。
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着。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入济时。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
是这样——”
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
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
女子泪流满面。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
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
一分。”
“无情遭抛弃。”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
她手舞足蹈起来。
“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
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新欢发在手,捶下五寸钉。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哈哈,真是好味道。“
“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
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
齿用力地啃咬起来。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她扭动着腰身。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
她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看我呀。济时——”
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她狂吼着:“啊。啊。我要
你的命!”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砰。砰。砰——”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就在这时——“救。救救我啊!”
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
由于过分惊恐,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
他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的。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
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啊哈哈——”
济时放声大哭。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
她咬牙切齿。
“不好,博雅,出去吧。”
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嗯……”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
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来。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德子小姐,请等一等!”
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
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这个。”
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快弹琵琶!”
“噢,噢!”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琵琶响了。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
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视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应。
博雅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啊!”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博雅大人!”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
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德子小姐!”
“如今——”
德子终于开口:“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
“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博雅无言以对。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脸上涂成红色。
头上顶着铁圈。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噢!唉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
她痛苦地摇着头。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噢……”
她失声恸哭。
“好羞愧啊!”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呻吟着。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
地长了出来。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两只角。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
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博雅!”
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么啦?”
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
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晴明大人您呢?”
“我去追她。”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是的。”
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走吧。”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哦,好吧。”
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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