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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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奇怪,晴明——”博雅兴奋地开口了。
和昨天一样。安倍晴明在朝向庭院的外廊内,与博雅相对而坐。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仅仅是普通的一天,可这一天的光阴逝后,秋色似乎
越发转深转浓了。
龙胆花的紫色,仅仅过了一天,就显得越发浓艳了。
天空也比昨日高爽,更加透明起来。
关于昨天的琵琶一事,博雅好像已全然忘却,对此只字不提。眼下,似乎下定
决心,只为藤源济时遭人诅咒一事操心。
“就像你说的那样……”
博雅的声音无意中变得粗重、急促起来。
“你说什么?”
晴明问,他的声音跟平素没有两样。
“我说的是贵船神社。”
“贵船?”
“是啊,昨天你不是说,让我派人去打听一下吗?”
“哦。”
“今天早上我就派人去了。”
“是这件事啊。”
“我派过去的人,叫藤源实忠,他头脑灵活,办这种事相当内行。在贵船,他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呵呵。”
晴明的声音里似乎也现出兴奋。
实忠按照博雅的吩咐出发,来到贵船,悄悄找到一个在神庙里当差的、名叫清
介的男子,向他了解情况。
一开始,清介口风很紧,但随着实忠的询问,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经历过的
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是怎样一件事呀?”实忠问。
“是一个女人。”清介答道。
“女人?”
“一个奇怪的女人。每天夜里都到神庙来。”
“哦?”
“一个女人,每天晚上手里都拿着偶人和铁锤,来到神庙,做出种种不可思议
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她把偶人钉在神庙附近一棵大杉树的树干上。
朝着偶人兜头盖脑地钉,把五寸长的钉子直直钉了进去。“
“是多久以前开始的?”
“从我察觉开始,已一月有余,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从更早之前开始的吧。”
也就是说,有一个女人,每天夜深人静时分,身着白衣,来到贵船神社,在神
殿附近的杉树林中,用五寸钉子把偶人钉人参天古树的树干上。
最初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就是清介。
一天晚上,更深夜阑时分,他醒来如厕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钻进了杉树林
中。
会有什么事呢?
清介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独身一人,不该到这种地方来呀。
这地方清天白日的时候尚且昏暗幽冥,充满幽幻气氛,更别说晚上了。
是人?
是鬼?
清介想弄明白,倘若是女人,到底为什么深更半夜到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
来呢?
可是他也没有特意尾随在女人身后。因为,万一女子是鬼魂。不是世间之人的
话,就关乎自己的性命了。
有一次。他跟同在神庙里值勤的朋友,偶然谈起了女人的事。
“啊。这么一说,我也看到过。”
“我也见过。”
“是那个女人啊,我也知道。”
一下子出现了好几个知情的人。
综合那几个男人的话分析,好像一到丑时,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这么说,我也看到过那讨厌的东西。”
也出现了这样讲话的人。
“那是什么呀?”
“是偶人啊。”
“偶人?”
“用稻草做成的偶人,还有木头偶人,给钉在杉树树干上。就在那边……”
因为还是大白天,几个人结伴前往现场,那是连神庙里的人也很少去的树林深
处。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古杉树。树干上已经钉上无数的草人和木头人。
“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清介告诉实忠时,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身子微微颤抖着。
还有人好像在深夜听见了女人的啜泣声。
据说,是从如同浓墨般漆黑的夜晚森林中,传来饮泣不止的女子声音。
“我委屈呀。我悔恨啊。”
女人在黑夜里喃喃着心头的恨事,声音听上去相当凄厉、惨烈。
在这些话语中,夹杂着低低的恸哭声,接下来,女人发疯似的,用尖细的声音
唱歌般絮叨着什么。
“遗恨终生啊,当年与我缔结情缘时,是在玉椿街八干代二叶的劲松下…一本
以为永不变心,谁想一切都已弃之脑后。真叫人悔恨啊……”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一”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怨诉。
“即使你无情变心,我的心却不会随之改变……”
听她一边说着,一边传来了铁锤敲打钉头的声音:砰——“至今还是深深地思
念啊,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接着。又响起了敲打声:砰——真想要你的命。
“高龙神哪,暗龙神,请把我化为厉鬼,缩短仇家的寿命!”
声音令人汗毛倒竖。浑身发抖。
大家终于弄明白了:是一个女子,她痛恨移情别恋的男人,正在深夜里诅咒他。
每晚都是这样,神庙这边的人简直忍受不了。
气氛实在很糟糕。
要是外面有流言飞语,说这里的神灵帮忙去咒人,那就更不合适了。
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
当然,强行阻止那个女人施咒,招致女人的怀恨。也是件不好的事。
神社里的人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决定对女人撒一个谎。
如果扮成大神告诉女人:女人啊,我听到了,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如果这样说,女人兴许就不会再来了吧。
“真是个好主意!”
多数人表示赞同。
找谁扮成女子许愿的大神,就这样告诉那女子。女子恐怕就会放心了吧。
可是谁来担当这一角色呢?
“我讨厌。你去吧。”
大家推来推去。没有一个人愿去。
“那么。是谁先说起那个女人的?”
“是啊。就让他去好了。”
“对啊。”
“不是清介吗?”
“是啊。是清介。”
“是清介头一个说起那个女人的事的。”
结果,清介担任了这一角色。

“这么说来。清介跟那个女人讲话,应该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博雅对晴明说。
“说了什么?”
“清介说。他梦见两个巨大的龙神出现了,让清介告诉女人,他们听到了她的
愿望。”
“嗯。”
“让她身着红衣,脸涂朱丹,头戴铁圈,在铁圈的三只脚上点起烛火。再加上
满腔愤怒,她就可以化为厉鬼。”
“这不是太毒辣了吗?”
“毒辣?”
“是啊。让她身着红衣,还要把衣服扯成碎片,脸上涂成红色,头上倒顶着火
撑子。”
“还要在炉脚上点起火。”
“这岂不是让那女人装成疯子吗?”
“就要这样。”
“这种打扮在人前露面,定会遭人嘲笑,放到女人身上,若给人发现,定会羞
耻万分,活不下去了。”
“晴明,你说得没错,我倒没想到这些。”
“神社里的男人们,或许是想嘲弄女人,万一女人当真的话……”
“会怎样?”
“不管怎么说,结果总不太妙。”
“是啊。晴明,听清介这么一说,女人的表情先是十分恐怖,接着哈哈狂笑起
来,然后就像舞蹈一样跑了起来。奔下山了。”
“听起来够可怕的。”
“可不是吗。”
“说话的清介,看到狂舞着消失在远方的女人身影。
也感到恐惧万分。“
“说是他钻上床后,那个大笑不止的女人的脸,一直在头脑里萦回不去。”
“本来想嘲弄她一番,才去对女人说这些的,可是事情起了变化,或许那女人
真的会变成鬼怪吧。越细想就越觉得怪诞。到底为什么要特意编出那样的谎言,在
三更半夜等着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是他们自己思考的结果,可是,与女人的各种奇言怪行联系起来,说
不定正是高龙神与暗龙神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想出让女人头戴铁圈这样的怪主意呢?”
“就在他深感不安,十分困惑时,正好实忠赶了过来。”博雅说。
原来是这样。
“可是晴明,把一切挑明不是很好吗?”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还要派人到贵船神社走一趟。既然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你
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跟我讲明白吗?”
“是这件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呢?”
“是丑时。”
“丑时?”
“一到丑时,济时大人以及跟济时大人相好的女人。
身体就会疼痛万分,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
“总之。贵船神社的神灵是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从天上。
降临到贵船山的。“
“传说是这样。”
“因此。向神灵祈祷施行诅咒,许下心愿的时辰,最好选择丑时。”
“有道理。”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那个女人的主意。”
“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人给她出主意。”

“你是说。女人身边还另有一个智囊人物。”
“是的。”
“是谁呢?”
“别急,博雅。”
“我至今也没想到这一层。”
博雅点点头,说“可是晴明——”
“怎么了?”
“实忠还拿来了一样东西。”
博雅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布包裹。
“是什么?”
“打开看看吧。”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包裹,打开一看:“这不是偶人吗?”
“这是两个偶人,一个是稻草做的,一个是木头做的。”
“每一个偶人都写上了名字。”
“哦。”
晴明声音大起来。
在稻草偶人身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藤源济时”。
木头偶人身上也贴了一张纸条,写着“绫子”。
“真有这回事呀。”
“清介在第二天早晨,在神社的甬道发现了它们。”博雅告诉他。
“在森林中的众多偶人身上,并没有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
“是吗?”
“好像应该有贴过纸条的痕迹吧。每一个偶人都留下了~点痕迹。却没有纸片
留下来。”
“每晚诅咒之后,会不会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扯掉了呢?”
“那么,这是——”
“这是还没有施咒之前的偶人。当她听说可以变成厉鬼,欣喜若狂地跑回去时,
就把它们落到了地上。”
晴明打量着拿在手中的木头偶人:“在偶人的头部,绑着几根头发,应该是那
位绫子姑娘的头发吧。”
“这个稻草偶人呢?”
晴明拨开稻草偶人身体侧而的稻草,把手指伸了进去。
“哦,有了。”
晴明从稻草人身体内拔出一小束头发:“是济时大人的东西吧。”
“哦。”
“就是这样。在用偶人施咒时,把诅咒对象的头发、指甲、血液等放到偶人身
上,或是卷进去,或是涂上去,功效就会更强大。”
“听上去太可怕了。”
“每天晚上都调换偶人,计划很周密呀。”
“对于藤源济时大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可是这位绫子……”
“啊,是那样……”晴明若有所思。
“你有线索了吗?”
“是啊。”
“我对她也没有印象,就让实忠马上去调查一下吧。
不过与其兴师动众,还不如直接向济时大人询问,这样最方便了。“
“嗯,这样做是不是操之过急呢?”
“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等一等……”
就在博雅起身时,晴明叫住博雅,把视线投向庭院。
“怎么啦,晴明?”
“有客人来了。”晴明低声说。
博雅把目光转向庭院,发现庭院的秋草中,吞天倏地伸长了脖子。
“怎么回事?”晴明问吞天。
“在门口有一个名叫藤源实忠的人,说是想见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大人。”
“哦,是实忠啊。”
博雅才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让他进来吧。”晴明说。
跟请蝉丸时一样,吞天马上消失了。不大工夫,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外廊前,带
来一个男子。
“我把实忠带来了。”
吞天慢吞吞地低下头,又从外廊缓缓下到庭院里,像把身子埋在茂草中似的,
消失了。
“我是藤源卖忠。”
实忠两膝跪下,朝坐在博雅旁边的晴明深深行礼。
抬起头时,发现他是一个二十左右、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脸上堆满崇敬之意。
举止像只猿猴似的。
“有什么事?”博雅问。
“遵照博雅大人吩咐,我去调查了一下那位叫绫子的小姐。”
实忠满脸阴云。
“有结果吗?”
“是啊,结果倒是有的。”
“怎么样?”
“绫子小姐昨天晚上断气了。”
实忠义低头行礼。
“我探访到,昨天晚上丑时,绫子小姐不知被谁拧断脖子。归天了。”
实忠理着头,轻声叙述着。
“什么?”
博雅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是绸缎商,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对什么样的女人住在哪里都一
清二楚。我向他打听。一提起绫子,便知道是宅子建在四条大路东边的橘长势家的
女儿。
于是我就到她家去了。“
“后来呢?”博雅问。
“我赶到那出宅子前,发现宅了里闹腾腾的。”
实忠向晴明和博雅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到了她家门前,实忠发现大门紧闭着。
实忠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这时大门打开,家人模样的男人们从宅子里抬出一张
门板,门板上还盖着粗草席。
实忠当下决定尾随在他们后面。
家人们把盖着草席的门板运到了鸭川,放在河滩上,周围堆起已经准备好的柴
火,点起火来。
柴火燃烧起来,飘出一股难闻的烧尸的味道。
原来,点着火之后,人的尸体就像被火烤着的鱼一样,自然地扭曲身子,把身
体翻了过来。
门板上的东西也是这样。
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身子一会儿特别僵硬,一会儿又猛地一跳。
盖在上而的粗草席也燃烧起来。好像要推开草席似的。尸体在里面翻动着手臂。
草席掀开了,可以清晰地看见人的手臂。到这时,实忠确定在河边焚烧的正是
人的尸体。
找个机会,实忠接近了一位家人:“烧的是什么呀?”他问。
“你就……”
他把钱塞给假装糊涂的家人:“能告诉我吗?”
经不住他的追问,家人压低嗓门说:“昨天晚上,我们家的小姐断气了。”
原来是这样。
“是绫子小姐吗?”
“哦,你也知道啊。就是绫子小姐昨天晚上归天了。”
“现在烧的是绫子小姐?”
“不是。”
家人赶紧摇摇头。
“是阴阳师。”
“怎么回事?为什么非得到这种地方把阴阳师烧掉?”
“在这里烧的话,烧完埋在这边就可以了。”
“埋在这儿?”
“不要有什么麻烦才好啊。要是在屋子里烧。就会冒出烟来,还有臭味。动静
不就闹大了吗?”
一个家人说完,又有一个家人开口道:“这是一位不知哪里来的流浪阴阳师。
如果这个法师功力更强些的话,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阴阳师怎么会出现在府上呀,贵府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实忠问道。
家人们面而相觑,不再说话了。
“我们不能再多说了。”
“听说绫子小姐是遭了谁的咒,这事我一清二楚呢。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又把钱塞过去,家人们终于又松口了。
“哎呀,这个法师,还不是为了保住遭了咒的绫子小姐。是三天前绫子小姐找
来的。”
“噢。”
“可是,这个法师无论怎么祈祷也没有用。”
小姐的脸颊腐烂得更厉害了,连头发都一簇簇地开始脱落了。
“就在昨天晚上,诅咒绫子小姐的厉鬼终于出现了。”
“不对,那不是鬼,是一个女人。”
当一个家人提高嗓门讲话时,另一个家人提出不同意见。
“是鬼。”
“不对,是女人。”
家人们争执起来。
“是什么都没关系,总之女人也好鬼也好,反正出现了。后来又怎么样了?”
实忠问道。
“是一个力气大得吓人的厉鬼,她踢破门,打碎板窗,闯到房里去了。”
“啊,我当时就在那里。唉呀呀,那样子可真吓人啊。”
“脸是赤红的,身上缠着红色的破烂衣裳,头上顶的,可不是脚上点了灯的火
撑子吗?”
“疯女人就是这副模样。”
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后来呢?”
那女人。或者说是女鬼,径直踏进绫子小姐的卧室。
在小姐床前祈祷的阴阳师,惊恐万状,正打算爬着逃走。
见此情形,她用右脚猛踢一脚。那法师就仰而朝天倒下了,她恶狠狠地踩住了
法师的肚子。
肚子踩烂了,那法师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看见这种场景,绫子惊慌失措,尖声火叫:“哎呀……”
想起身逃走。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那女人从后边猛地用力攥住了头发,另一只手搂紧
了她的头。
“可恨啊,你这个贱女人。不仅夺走我的夫,连我的琵琶也不放过……”
看上去跟怪物一般预着铁圈的女人,眼睛一左一右往上斜吊起来。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随着女鬼的用力,绫子的头转动起来。
随着头部的转动,绫子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都忘记逃开了。
即使不忍看,视线也无法移开。
女人眼中流出的血泪流到脸颊上,又落到地板上。
她一边号啕大哭着,一边用红色的舌头大声吸着绫子的眼睛。
“我憎恶你,我恨你!”
“呀——!”
女人尖声厉叫起来。
她一直抱着绫子的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不知是喜悦还是悲泣的声音,尖声狂
吼着。
当家人们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来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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