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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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键野史朗四岁的时候真正看见的,只有父亲、母亲、史朗自己,此外就是两位信徒。只要央求这两位信徒,即令将来两人中有人向我说了事件的详细情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怀疑。不,宁可说,母亲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我听到事件经过时,能够借此确认自己的身世,终于毅然地实行了行凶。
母亲所以选了父亲作为她的凶杀对象,我想不仅是由于父亲是李代桃僵之计的最大阻碍。母亲不但对父亲从未有过爱,并且他还是把她所爱过的唯一的人杀害的凶手,因而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给我一个重要的记忆,为了让我成为史朗,为了守护世间的咒骂,不管谁也好,需要一个男性的被杀者。
母亲纵火烧正殿的一个礼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亲引到住房里,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场面。记忆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乃因母亲用自己的身子来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的缘故。一切告终后,母亲回过头来看我。母亲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什么,如今我能了解那个意思了——看到了吧,贞二,妈妈不惜用血来染红自己的手,希望让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上。从这一刻,这一瞬间,你真正成了键野史朗了。妈妈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只有这些。
我相信为了重现行凶现场,母亲最困扰的,是季节的问题。父亲刺杀满吉是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而母亲却必须在九月份里头行事。母亲尤其担心花的问题。在她自己记忆的泥沼里,其所以记住了一个女人死亡的季节,是因为一瓣樱花之故;而清莲寺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开满着睡莲,分明诉说着与一年前事件发生是在不同的季节。母亲把悲惨的死,用美丽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记忆里,她因而不由得担心在我的记忆里,也会留下存在于事件前后夏日的花。摘下睡莲埋入土中即是因为如此。母亲在泥土里埋葬了花,同时也埋葬了一个季节。
为了怕我的记忆连贯下去,母亲等了一个礼拜,这才从池里拖出父亲的遗骸,放在正殿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接着,让我的脸包在绷带里,离开村子,前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东京,而我也从这一天起成了五岁的键野史朗。渐渐地,我长大了,直到宗田老人来访那天,我都是活在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别人的记忆里。

母亲的失败,在于未能看透她所郑严要求守密的宗田终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仅把凶杀现场,连那一阵子的母亲的奇异行动,也都留在记忆里,还有就是由于母亲想对我隐瞒,结果反倒触发了我对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这个人的良心,反把母亲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关我血缘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如果没有宗田的话,说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诉我的话,丝毫不怀疑自己不是键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这一生。
然而,我对宗田,一点也不怨恨。
母亲在我的生身父亲乃田满吉死后,依然深爱流在我体内的他的血。她吸吮从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伤痕,抱住我睡觉,用血来抚摩我的稀眉毛,母亲是这么地爱他。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体内,纵使那血是污秽的,我觉得我仍然能以它为荣。
母亲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话,为了把母亲的遗骨纳入坟墓里,走访村子。
暌违了几十年的村子,是由于斗转星移,失去了昔日面目,抑或是我的记忆趋于淡薄了?几乎无一能引发我的回忆。只有从那道土堤下去时,蓦地展现在眼前的田畴一端的树丛,与我遥远的记忆里的景象重叠在一块。想是到四岁那年,每次回到村子里,都被阿春姑妈牵着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树丛下的战盔形屋瓦,却不复可见。
和宗田老人一起至墓,纳安了母亲的遗骨之后,我独自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庙。土墙和屋瓦都龟裂了,空荡荡的正殿屋迹上杂草丛生,秘藏了两桩罪行的住屋,也已倾塌一如退了色的历史画里的废屋。
占了庙园近一半土地的水池已浑浊,浮泛着一些垃圾,不过纯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儿反射出夏末的残照绽放着。
看着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亲葬花的另一层意义。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上,以各种颜色绽开的花。母亲在下决心杀死父亲的日子里,凭自己的意志丢弃了那些花。母亲是在这一片漆暗的土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住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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