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巫医娄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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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告辞了老人出来,李将杰便朝着绒花巷去。
绒花巷是C市的一个老巷子。C市的历史很长了,资料记载的已经有二千余年,绒花巷的历史也不短,怕没有二千年也有一千五百年。
绒花巷很好找,巷子口立着个大牌坊,牌坊精致的浮雕记载着巷子沉下来的年月,牌坊上端“绒花巷”三个鲜红的隶书大字是重新刷过红漆的,光艳艳的让这份沉厚打了折扣。
李将杰站在巷子口朝里面看去。像许多老巷子一样,绒花巷里是磨得起了油光的石板路,染着各种污痕的,斑驳残损的灰褐色墙壁,墙上永远贴着各色小广告,从开锁换媒气到治牛皮癣性病,而那路也是长长的,弯弯曲曲,直向天边通去,最终和蓝灰色的天宇交融在一起,石板路的油光便和天宇的清光交织融汇成奇怪的光影。
一阵风刮过,几片枯得焦黄的梧桐叶子打着旋飘了下来,沐在透明的天光里,竟是说不清的清冷寒瑟。秋意真是浓起来了。
李将杰轻轻地缩了缩脖子进了巷子,两道高墙便夹了过来,大多数门都关着,只有三三两两的门敞开着,门口便是脸色灰暗的家庭主妇,拣着菜或哄着孩子,背景便是因为采光不好显得有些灰暗和阴郁的屋子。在这里,车水马远远地抛在身后,虽然与那繁华相隔着不过百来米,却仿佛成了另一个喧闹地有些奇异的世界。
42,43,44……,娄通的家到了,李将杰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屋子。
油漆剥落的木门,曾经的红色早被风雨漂的苍白,一道沉甸甸的链子锁锈迹斑斑,坏死的肠子般无力地挂在一边,显示着主人正在屋里,门口的台阶两边是暗绿色的青苔,裂开的一道缝里,一株已经黄透的狗尾巴草在摇来摇去,书写着落日黄昏的无奈。
木门和巷子里别的人家都一样,看不出什么差别,而仅有的一扇窗子让人一眼能断定这一定是娄通的住处——别处的人家都嫌采光不好,尽量把窗子开着或擦得亮一些,而这间屋子的窗内却挂着一道厚重的暗色窗帘,似在拒绝所有光线的进入。
李将杰叩响了门,通通通的声浪在巷子里清晰地传了开去,迅速带回几许惊诧莫名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个什么怪物。
半天,门里也没什么响动,李将杰将耳朵贴近木门,自己的耳朵虽灵敏,却捕捉不到任何动静,仿佛门里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又看了看木门,李将杰不甘心的坐在台阶上,眼光缓缓扫过门前的台阶,这时,一个小纸筒跳进眼帘。
纸包被塞得极深,深深陷在台阶和木门槛之间的一道裂缝里,要不是李将杰坐着,根本不可能会发现这个纸筒。想起老人说娄通还在暗暗行医,李将杰将纸包从石缝里抽出来,犹预了一下,还是打了来。
纸包里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两样,李将杰却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绺灰黑的头发,被细细的皮筋扎成一小束,显得有些脏乱,另外是一张银行卡,纸包内侧还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预付诊金五十万,如能痊愈,再奉百万为谢!下面写着一行数字,估计是卡的密码、
一百五十万!
就算治不好,娄能也能白拣五十万!五十万呐,按娄通一个月六百的工资算,这个小纸包里装的东西是他将近70年的工资!
一百五十万!像娄通这样的人,只怕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这人是什么人?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竟如此舍得下本钱?
而这个纸包放在这儿,究竟是纸包藏得深,娄通没来得及发现?还是这个怪人根本不屑一顾?
正疑惑着是否要把纸包放回复去,李将杰忽听耳边“吱呀”一声响,那扇关得紧紧的木门竟悄然拉开了一道缝,门缝里,一对灰暗混浊眼珠子嵌在两个不对称的洞里,紧紧地盯着李将杰,闪着吃人一般凶狠的光。
正是娄通!
“你好……”正强迫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眼前的门哗一下被推开来,随即,李将杰便感觉自己被一只干枯僵硬的手拽住,同一瞬间,如一片落叶被风吹落似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进屋去,同时,“咣当”一声巨响,木门在自己身后被紧紧关上,还传出几丝带着颤声的余韵。
一瞬间,所有声浪和光线在从身边消失,李将杰觉得自己仿佛突然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水潭,一片黑暗便如水一般,无孔不入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李将杰运目向四处看去,无奈周围是一片黑,浓浓的黑,纯正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能视物,那种黑如此怪异,仿佛是所有光线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又或者是从自己灵魂最深处渗出来,墨一般浓厚,雾一般黏湿,带着一种恶意的微笑,从头到脚将自己紧紧裹住,直到窒息!
娄通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窗帘,竟把所有光线遮得如此干净?不,这种黑暗不像是窗帘能遮出来的,倒像是被什么神秘莫测的东西填充着,那种东西是透明的,无法触摸到,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带着说不明的气息,贪婪地将每一缕光线都吞噬得干干净净,更将白天与夜晚吞噬得干干净净,让这间屋子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孤独与虚幻,与周围热热闹闹的世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千里。
这样一个清冷的古巷子,这样一个黑暗的屋子,刚才还是风清日白的早晨,转眼却成了暗无天日的长夜,站在浓黑的中央,一瞬间,李将杰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不知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幻,自己是真的来找娄通,被他拽进这间黑得怪异的屋子里,还是自己正在做着一个怪异的梦。
黑暗,永远有种魔力,能让真实的世界变得模糊,也能让虚幻的世界变得具体。
李将杰镇定了一下,这才感觉到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那只小纸包。
突然,两点幽光从黑暗中一跳即没,电火石光的一瞬间,李将杰却看到那光似是人眼瞳的微光,清晰、明彻、精光四射,竟如暗夜中的猫眼,又或者本身便是一个光源。
难道是娄明的眼睛?娄明那对眼睛是灰暗的,混浊的,在完全黑暗的地方怎么会如此明亮?
正在这时,一个凶狠狠的声音在耳边咫尺处响起,“你干嘛动我门前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随着说话声,一股恶臭向着李将杰迎面扑来,是那种许久不刷牙的口腔里独有的气味,一时间,薰得李将杰难以呼吸。
是娄通。
李将杰吃了一惊,听声音,娄通明明在自己右边,但刚才那两点幽光却在自己前侧,按照常理,娄通不可能有那么快的移动速度,难道说屋里还有其他人?
屏住呼吸,李将杰仔细分辩着屋子里每一点声息,却只听见屋子里一个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呼哧、呼哧,一起一伏,带着勉强遏止的愤怒,除此外,只有空气在耳鼓内荡出的嗡声。
静极了,除了娄通和自己的呼吸,屋里确实只有自己娄通。
娄通和自己站得极近,黑暗中,李将杰不仅感觉到他身体发出的热度,更被一股恶臭逼得难以呼吸,实在忍不住,便试着朝后避开一步,没想到脚被什么以一绊,只听当一声响,重心没站稳的脚又绊到了什么东西,只听骨碌骨碌一阵响,才感觉那很可能是空的酒瓶子。
“你这儿太黑了!”李将杰微微提高了声音,同时运尽目力锁定黑暗中娄通那双灰暗的眼睛,不想却骤然听到“哼”的一声,应该是从残缺不全的鼻孔里发出的冷笑声,紧接着一股劲急的风声从黑暗中破空而至,向着自己眉心处直刺过来。

李将杰大吃一惊,本能地向侧面一闪,同时循声伸臂隔去,却不知娄通怎么一闪,微微一股风声一动,自己便隔了个空,就在这一瞬间,一根手指已经点在自己眉心处,僵硬而粗糙的指尖,一痕突起的指甲如刀锋般尖利,蓦地戳地眉心一阵巨痛,同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漏风不全的嘴唇里挤了出来,“你要长着我这张脸,还愿意见光么?”
就在娄通张嘴说话的一瞬间,李将杰觉得一股微微的热流,从僵硬的指尖沿着自己眉心处硬生生灌了进去,酸酸的、麻麻的、胀胀的,突然间,头眩晕起来,而身体渐渐僵硬麻木起来,仿佛变成了一截失去了生机的木头,被身体周围半透明浪波带得起伏翻滚。
不自觉的,一股冷汗瀑布般从李将杰额上涔涔而下,心脏也跟着霍霍狂跳起来,这种眩晕里有种东西如此熟悉,自己一定在哪里经历过,而且还是极其重要的经历,却被额上那只僵硬的指尖压得想不起来!
在哪里?在哪里?究竟是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个事情一定是自己念兹在心的,这个念头就在自己脑海中飘浮着,跳跃着,却处处躲避着自己意识的搜寻,如一缕过耳的风,你以为就要把它抓住了,它却又偷偷从指缝间溜走。
那根僵硬的手指还指着额上,一动不动,娄通嘴里难闻的气流也不住地喷到脸上来,薰得人将要窒息,不由自主的,李将杰想朝后退一步好避开那根手指,却不料双腿竟似不听自己的使唤,竟似钉子一般死死地钉在原地,不管自己怎样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抬着胳膊试试,竟同样似重逾千斤,连根小手指头都没办法举起。
冷汗更加剧地流了出来,手心脚心也变得潮湿粘腻,莫非,自己的意识和记忆已经被巫通控制?
手指的份量越来越沉了,一点热流也变强了起来,麻酥酥地如电流一般,压得自己头脑更是昏乱,李将杰听着自己一颗心不受自己控制地乱跳,一下一下,砰通砰通,竟似捶得整个屋子都跟着一震一震,同时呼吸也急促起来,肺部剧烈扩张的声音就像是呼哧呼哧的风声……
是的,遥远的风声,从湿润的水域吹来,带着遥远的植被的清香,它就在自己不远处流过,不,是自己就在水里,随着波浪起伏,慢慢的,那起伏的浪涛旋成一个飞速转动的巨流,透明的,如坚硬的大理石一般坚硬,又如猫皮一般光滑,而自己就被困在正中间,跟着一起旋转、旋转……
蓦地,李将杰一惊,自己就如一只正在被抽丝的蚕茧,一根根透明的意识正在挣扎中被狂疯的抽离,这一定是被娄通控制住了意识,而娄通正在自己的意识中探查什么……
不,不行!一个念头艰难地从李将杰心头浮出来,不能就这样被控制住,但是,却强不过额上那一指不断送出的热流。
自己现在就如一只无力羔羊,只能任人宰割。
蚕茧快被抽尽了,一点内核逐渐被剥脱出来……
李将杰依旧在想着,为什么这种感觉会是这么熟悉,究竟是在哪里?究竟又是什么事情?
这个事情极其关键,也许自己能想出来,就能想法子应对面前的危局!
可是在哪里?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起伏波涛加剧了……头眩晕的也越来越厉害……
蓦地,李将杰眼前白光一闪,不,不是眼前白光一闪,而是什么东西或说是能量从大脑里一个被禁锢住的地方冲了出来,如一股清凉的甘泉涌流出来,瞬间,大脑一片清明!
李将杰想起来了,父亲刚去世时,那个送油画的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也这样将手指放在自己额上,当时,自己也感到这样一种眩晕……
黑暗中,娄通“咦!”的一声惊呼,指着自己眉心的手指突然弹开,仿佛是被什么外力推开一般,人也跟着“蹬蹬”倒退两步,连着绊倒了几只酒瓶子,“骨碌骨碌”满屋乱响。
“有人给你使过巫神金钢符!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我这儿干嘛?上次去我儿子那儿干嘛?”
一连串的问题又随着一股熏人的臭气直迫过来,李将杰又朝后稍退一步,这才凝神找到娄通的位置,缓缓地道“这里太黑了!”
黑暗中,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是娄通在找什么东西,跟着便听“擦”一声微响,一缕火光从黑暗中跃出,娄通划燃了火柴,点亮了桌上一只白蜡烛。
蜡烛很白,极白,不知是什么蜡制的,如牛乳般白细,半透明的烛身里还依稀闪着细细的金沙,那光也特别,竟如有生命的一般,在暗沉沉的屋子里跳动着,有些昏浊的橘黄色,下面是半圆形,上面尖尖的,尖的那端还在不停地跳动,忽左忽右,像一只异常活跃的眼睛,而中间一点暗红便是这点光亮的眸子,深遂而幽远,带着几分莫名的诡异,缠绕地李将杰眸子里,用一圈一圈稀薄的光晕,漠然地与自己对视。
一屋子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蜡烛蒙蒙的微光下,首先遇入李将杰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只面具,就是蜡烛上方悬着,乌沉沉的,与自己的护身符材质倒有几分相似。
李将杰心头一跳,挂着面具的地方,正是黑暗中两点瞳光的位置,看来,这个面具一定来自云南的巫域,和自己的护身符一样,是一种巫具。
可面具上,两只眼睛明明是闭着!
傲慢的面孔,尖削的脸型,刀刻一般的下巴,精致的雕工更衬出这个面具怪异的气息,几分邪魅,几分愤世嫉俗,亦正亦邪,随心所欲。
“你到底是谁?来干嘛?”李将杰还在看着面具,娄通已经冷静了下来,退到一只凳子上坐着。旁边桌子上,白蜡烛融融的光焰柔和模糊了那张幽灵般恐怖的脸,看上去,这张脸的主人更像是一个游戏在人间的冥界幽灵,而不是一个被烈火烧伤的普通老人,而这种背着光晕的阴暗更让旁边的人对娄通有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畏惧。
一地的空啤酒瓶子,乱七八糟,像眼前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屋。李将杰踢开脚下几只空瓶子,走到娄通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下,装不出在意的样子问道“娄明究竟是怎么死的?”,双眼却透过迷离的烛光,上下审视着娄通那张僵硬丑怪的脸。
“你既习过巫术,难道看不出来?”娄通带着叽声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充满着敌意,如刀锋一样寒冷。
“我习过巫术?”一瞬间,李将杰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狂乱,脑子里也乱如一团麻,许久整不出个头绪,自己所有的经历却都凝成一个巨大的问号,在脑海里反复冲撞着,撞得每一根神经都抽搐起来。
自己明明没习过任何巫术,为什么娄通会这么说?可是娄通是个巫师,他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如果说那一夜在自己的卧室里,那个怪人给自己下的是巫神金钢符,那么自己是什么时候,自己不知不觉的习到巫术?
沉下心来,李将杰迅速将经历过的事情理了一遍,蓦地,自己在程龙的地下室里破掉血眼蛊的过程浮现在脑海,当时,自己发觉了破蛊的关键——比蛊更强大的精神念力,并从静定中感受到几个手印,并用这几个手印破了蛊,难道说,那就是巫术?
极有可能!
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学到了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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