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食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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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分水劈柴结兰若,
或击瓦釜以为歌;
岁月仓皇催龙老,
醉酒连夜破冰河。
——梵狮子
北方冬天黑得早,我祖父王佛药拉着瘫痪的母亲,走到巷口时,对面都看不清人脸了,就在他停下擦汗的间隙,一个撑伞挎篮子的人影一闪而过,定睛看的时候又不见了,跟一阵烟一样。他暗道大晚上又不下雨,这人可真奇怪。
第二天下起大雪,要吃饭就必须干活,王佛药给老母穿戴停当,在板车上生起火盆,就继续拉着母亲向八里地外的花垓镇去。没走出几步就听得背后有人叫他,原来是西巷谢学义,他说:“老药来搭个手,学信媳妇昨晚生孩子,没生下,一大一小都没了!”
听到这话,我祖父又将母亲先拉回家里,帮着把尸首处理掉,按风俗产难属于横死,不入祖坟不停尸,当即用席子卷了野狗拉散。
家里骤遭奇难,学信一个小伙子顿时蔫了,家里父母也都不说话,一家干坐着。
大家听着外面大雪沙沙,有说不出的凄凉。王佛药素来话不多,此时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在门口站了一会,就默默出去,拉着母亲出村干活去了。
在路上跟母亲说了此事,我曾祖母叹道:“原来真有这东西啊!”。
随后跟我祖父说,昨晚遇到的那个黑影,大约就是专门传播产难的血食鬼,此鬼一般穿红衣,撑一把黑伞,挎一个藤条篮子,每遇到有生产的妇女,就在旁围观,伺机取食污血。完后将产妇和婴孩魂魄装入篮内。此物日久成形,甚至可在白天化作老妪村妇。听到这里王佛药倒吸一口凉气,不想坊间传闻竟是真事。
冬去春来,转眼就到了夏天,其间我太祖母年老体衰,偶感风寒,一口痰没吐出来,撒手人寰。此后我祖父仍然早出晚归,继续自己的木匠生活,这时候中华大地正是变乱纷呈、烽烟四起,我祖父在小乡村走街串户,倒也温饱不愁。
又是一天晚归,王佛药背着木匠工具往家赶,说是家,其实连大门都没有了,真正的家徒四壁。因为我曾祖母去世后没钱买棺材,借钱弄了口薄棺,时间久了还不上钱,被债主把门刨了。
夏天晚上空气好,两边虫鸣不止,明月下乡间灯火时隐时现,我祖父莫名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唱道:“我打马路过府衙前,包龙图升堂审乌盆……”,眼见就要到家了,前面突然从沟里闪出一个影子,这次是背对他的,打扮和半年前一样。王佛药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难道又遇上了血食鬼?真是俗话说的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啊。那年头要是有彩票,我祖父估计中两个五百万了。
遇到这种事,一般人本能的反应就是躲起来,没事惹这些东西做什么。但是我祖父一来年纪轻,二来没有拖累光棍一条,好奇心一上来就悄悄跟上。这影子七拐八怪,到了孤寡的四奶奶家门口,它隔着窗户打望了一会,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了。
这令王佛药纳闷不已,难道这妖怪换了口味,改食中老年妇女了?思忖间,我祖父凑上去一看,当时几乎叫了出来。
原来屋里是一对外乡的小夫妇借宿,那女的赶路太急,引动了腹中胎儿,马上就要临盆了,只见那个黑影已经露出了脑袋,背着灯光只看到一个尖嘴,似乎正在找地方下口。
王佛药固然害怕,但一想到去年谢学信一家的惨状,不禁火起。他绕房子走了一圈,口里念道:“阿那隸,毗舍提”,此二句为妙高广含藏,结界十方刹。随后大力拍门呼喊,惊动了屋内怪物。
那物走遍乡村,还没遇到过对手,此时骤然受到惊吓恼羞成怒,怪叫一声向门口扑来,那对小夫妇和四奶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股黑云挟着腥风,卷灭了灯火。门忽然被打开,一个黑影堵在门口,手中寒光闪闪。
月光下我祖父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威猛,无端透出一种肃穆威严的气概,天神一般斜劈一锛,这锛开木无数,端的无比锋利,加之祖师相传,百年的磨砺使得它灵性初发。
那怪吃了一锛,知道门口不能穿过,急急避向窗口,欲行遁逃。不料楞严神咒所结之界好生了得,如撞上电网一般金光迸射,怪物弹回地上缩做一团,化作一只三寸绣鞋。
说起来罗索,其实当时也就一分钟不到的光景,房内几人看得目瞪口呆,产妇也忘了疼痛。回过神来继续生孩子,不禁惨叫起来。我祖父看到没什么危险了,让那丈夫递出绣鞋,就此离开了。
每听到这个故事,我都自豪不已。只是有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祖父大字不识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奇遇,怎么还知道这些正宗的佛门咒语,按说作为一个木匠,顶多懂一些山术法门,骚扰一下刻薄的东家而已。
01年夏天,我父母终于决定拆掉旧房子,盖栋新的,收拾祖父的木匠匣子时,看到一本发黄的书,看样子是熟宣制作,字已经变成了暗褐色,似乎年月已久。这是一本《六祖法宝坛经》,扉页上有一段蝇头小楷:
余籍东北,弱冠出家,去年春,日寇辱华,随业风辗转,晋南偶遇佛药居士,亦宿缘故。山人临别无物,遗以余舌血所书坛经,是为念。

佛历——山僧度轮
我隐约觉得我祖父的佛学知识,应该是来自于这位度轮法师,更具体的情节,就只能去臆测了。
用了一个暑假,我们终于把新房盖好了。新房鹤立鸡群后,我父母看着旁边的巷道不够顺眼,就请人帮忙除草垫砖,这一来弄出一块石碑,曰:观音堂记。
看了碑文我大约明白了,原来在我们村东北方、有玉皇庙,西边是牛王庙,北方三官庙,于是在光绪34年我们祖先再也坐不住了,各家捐钱,交由王佛药等经营,盈利所的银钱,用来在我们东头修建观音堂。
显然这有问题啊,我祖父并不是商人,只是一个手艺木匠,他能经营什么呢?况且按年龄推断,当时我祖父也就是二十几岁光景,怎么有这个资格承担此任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访了几位年长的乡人,全都不知所云,这也难怪,他们小我祖父近二十岁,我祖父大战妖怪,对他们而言也跟传说差不多,加之年老昏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边说边打呼噜,跟他们谈天纯属自虐。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最后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丝曙光,精于古文的新化老头,家里居然藏着一本手写《郇都逸闻录》,这是他老爷子归隐田园后,每天闲来无事,效仿东坡居士和纪晓岚,每日备茶请乡亲过来,讲一些奇闻轶事坊间传闻,特别是有人远来回乡,更是要详加盘问远方风物。
书中记载的东西五花八门,当时的时事政治、神鬼怪异和奇闻妙事,无所不含。还有一些就是自己的一些诗词歌赋,有几篇还颇有文采:“月上柳梢人登楼,未醉不肯樽前愁;小院无事一人坐,夜半梵声绕不休。”看来虚构是文人的通病,我们村虽然庙宇多,但多是家庙,没有驻庙僧人,这老头哪听来的“梵声”?
一则说,和尚在山里不能度过山涧,就有一条大蟒蛇,主动爬来学雷锋,甘为蛇桥让他踩着度过;另一则是和尚的师傅,在山中烤洋芋,忽然入定半个月。同修们看都门口雪地上都是老虎的足迹,还以为他被吃掉了,推门进去,他还在入定。等被叫醒,还问同修吃饭没有,再看洋芋,生霉已经半寸高了。
如此说来,这和尚那是“相当地”厉害阿!看来老先生也被镇住了,所以在这一则后面还加了一句附注:此僧神清而威,非大觉罗汉倒驾慈航,无有此仪;饭食毕,为乡人佛药等授皈依,并传准提咒。
终于找到我先人的踪迹了啊,忍不住一阵欢呼,看来这个云水僧人,应该就是写经书的度轮法师了,那么那个“梵声”应该就是此僧晚课了。我再接再厉往后看,看看还有没有我祖父的英雄事迹,果然有一则:“佛药似有成,或曰于四婶家,解外乡游人产厄!”,这说明一开始我讲的那件事,有几分是真实的。
运用马克思历史唯物哲学的研究观点,我不认为我祖父此举属于偶然,人民群众永远都是历史的主人,一定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因素,使得我疲于生计的祖父不自觉地走上卫道除魔的道路,对此须得一查到底。主席教育我们世界上的事情,最怕就是认真二字。
回家吃过晚饭,我继续研究那本《郇都逸闻录》,后面的故事纷繁芜杂,但是读完之后,我隐约感觉后面的这些事件之间,似乎有一条主线,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话在嘴边却表达不出来一样。
文中记载,邻乡玉皇庙夜放祥光,高数十丈,有修行人升堂说法,大显神通,告诉众人,胡和乃白虎衔月之相,人站在后面,胡和就不能站立起来,原来是被压住了尾巴,众人都无比惧服。
胡和又是何方神圣?本乡素无此姓,问了几位老人才清楚,此人原来是我祖父的木匠师傅,可惜三十多岁时候就去世了,此人虽行为放浪,却有一身好本事,打造家具几十年仍严丝合缝。胡和是隔壁胡塬乡人氏,我得去一趟。
到了胡塬乡,很快就找到了胡和的后人,说是后人也不确切,准确来说是他的侄子,此人已经年近花甲,精神却好,号称一手卦技名满三乡。坐定之后我未开口,他沏茶两杯,看看了茶叶,缓缓开口:“小伙子,你的来意有点怪啊!”,我笑道胡师傅茶占技术炉火纯青阿,不知道,还能看出些什么?
“你是为了一件先人的事来的,但是看卦象阴中抱阳,似乎也无不吉,不妨直说!”。于是我就道明来意,老先生沉吟片刻,大约又是在推断什么,却没有问我打探这些事情的原因。屋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到,我竟感到一丝寒意侵入骨髓。
老先生最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叹口气道:“此事已过去近百年,现在说来真的跟故事一样了,你说的胡和,正是家叔,他的一生没什么值得讲的,即使有一些所谓神奇,也都是鸡鸣狗盗小伎俩。”听到这句话,我心不由地一沉,难道此番又要扑空?
不料老先生话锋一转道:“家叔去世那一年是34岁,大约也是劫数难逃,或者说咎由自取吧!”接下来他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直听得我心惊肉跳魂荡神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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