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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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小寒起身去开门,趿着那双宽大而温暖的绣花拖鞋。她慢慢地下楼,手顺着玉般冰凉的栏杆一路摸下去,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摸在久已凋谢的玫瑰花枝上一般。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青年,摸样约莫有二十余岁,蓬着头发,一张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请问,这里是17号么?”他问道。
小寒心里冷笑一声,嘴上说道:“这门上不是写着的吗?”
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搓着手说:“是这样的。我是维修公司的,听说你们家的抽水马桶坏了,公司让我来跑一趟——”
小寒想起来了。家里的抽水马桶前些天堵了,是她自己打了电话给维修公司的。记得当时丈夫在北京出差,她为这事在电话里差点和他吵起来。这几天也没少受那抽水马桶的气,这时见了维修工,几天前的气这时候竟又生了起来——好在她耐性好,并没有发作,只是不冷不热地将他请进屋。
室内铺着上好的红木地板,漆光可鉴。房子是三室两厅的。楼下大客厅里的银白吊天灯总是亮着的,照得偌大的客厅愈发富丽堂皇。洗手间在楼上,小寒卧室的一侧。上楼时可以看见楼梯两侧雪白的墙上各挂着一串风铃,似乎只要有人经过,哪怕是微弱的一些轻风,也会让它铃铃作响。
小寒将他引到洗手间,很是客气地问了句“要不要帮忙”的话;他拒绝了。
回到卧室却静不下心了。她看着梳妆台上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默默出神。她习惯在梳妆台前写她的文章,面对着那面宽大而冰凉的玻璃镜。写累了的时候喜欢照镜子,仔细梳理垂在额前的几缕秀发,而这时脑中立马就会幻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心想有朝一日若有“须眉”肯为她“添茶夜读书”该有多好!当然,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也只能幻想再在那时会成为现实。
镜中的她削瘦,纤细。一张苍白的脸光滑细嫩,宛如初生的婴儿。小巧的鼻子更似白玉雕成,细致、柔软。即使如此,眼角隐约的鱼尾还是向人透露了她的秘密。每每想到此处,她总是嘟起一张小嘴,圆瞪了一双杏眼,却将柳叶眉倒竖起来,像个生气的孩子,对着镜中的她。此时,身后的丈夫总是笑她像极了那个童话里的皇后,总是做着最美的美梦。而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最能从丈夫身上感受到他的现实,却宁愿将他所说的当作笑话,即使那并不可笑。
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丈夫,而他也应该爱着她。她是大学教师,拿着丰厚的薪水,而他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事业。他们年轻,富有,是令朋友羡慕的神仙眷侶。尤其是她的丈夫,无论在什么场合,永远一张温情含笑的脸,谈吐文雅得体,举止谦逊而不失气派——无论谁有这样的老公都应该满足。她起初也是这样认为,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促成了她的婚姻。不过婚后不久,她便觉得自己想法的可笑了。
她轻轻咬弄着手中的笔。那时支昂贵的派克钢笔,她丈夫为她三十岁生日买的,而今又是两三年过去,笔仍完好如初,但人呢?岁月催人老。像个怨妇,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脸贴在梳妆台上,冰凉的疼痛溢满心中。她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从梳妆台上传过来,叮叮当当……如同风吹之后的风铃。她明白,那是隔壁修理工正做手中的活计。她趴在梳妆台上,像是趴在情人的怀里,静静地,温驯地如一只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风过去了,铃声停了,诺大的房间瞬间空空荡荡地,静地如同是座坟墓。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这让她忽然间恐慌起来,这是她从没感觉过的。她理了理眉前凌乱的几缕细发,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笔,趿着那双宽大的绣花拖鞋,蹑手蹑脚地像个小偷,来到隔壁卫生间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只需轻轻一推便可以打开的。但是她没有,而是侧着身子从门隙间蹩了进去。她一眼看到的是躺在抽水马桶边上的修理工,模样颇有些滑稽,正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他右手还攥着把扳手。
卫生间的灯是开了的,借着灯光,可以看见他那张削瘦脸上粗黑的眉毛。小寒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满脸辣辣地烧起来,忙背过脸去。毕竟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何况还是个修理工,普通不过的修理工而已。“权当是为小说中的一个特写而看的吧。”她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却先蹲了下来。终于瞧清了他的整个脸面,这是普通世界里一张普通不过的脸,而她却看得十分仔细,像是在品鉴一件艺术品。他的鼻梁不高,生得十分秀气,两面鼻翼一张一翕,轻轻颤动。
“他怎么睡着了呢?何况是在工作中。”小寒想着,一双寂寞的眼睛因转动显得生动无比。“一定是太累了的缘故吧。”她看着他那张削瘦的脸,像是母亲探望摇篮里的孩子。“该不会冻着吧?这么冷的天,睡在地板上……”她喃喃自语,便准备叫他到床上……不,最好是在沙发上躺一会。一想又觉不妥,如他这样平凡世界里默默打工的人哪有什么时间来休息呢?便寻思着找条毛巾被给他盖上。便要起身时,发觉他身子动了动,先是打了个呵欠,而后忽地睁开了眼……小寒一时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半截身子僵在那里。他也显得十分窘迫,羞红了脸。
小寒立起身,心怦怦跳成一片,慌乱中说了句:“我给你倒杯水去。”便欲转身出去。
他也已爬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用的,不用的……一会就好了。”

小寒便站住了,一时竟找不出话来说,只好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有,没有。”他慌忙地说,又补了一句,“怎么就睡着了呢,怎么就……”
看着他的慌忙,小寒说了句:“你忙着吧,我出去给你沏一杯茶来。”不等他的下文,低头出去了。
出了门后,不禁有点后悔,心想刚刚实在过于冒昧,毕竟互不相识的,何况又是一个男人,更让人笑话的是在洗手间里。小寒转了一圈后才想起是沏茶来着,便取了上好的龙井,沏上了一杯。待端至卫生间前才怔住了,心想怎么能端茶进卫生间呢?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忙又端了回来,放到客厅楠木几上。
那修理工还在喃喃不停,见小寒进来,脸又红起来。小寒两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嘴里说:“我帮你沏好了茶,放在楼下茶几上。”他说了句“谢谢”,便继续手中的工作。
卫生间并不是十分的宽敞,小寒立在一侧,尽量少占些地方。隔了一会,方问:“你是哪里人啊?”
他忙回答:“我……我维修公司的。”话说出口,似是意识到答非所问,先嘿嘿笑了起来。小寒也被他逗乐了,笑了笑。这一笑,气氛马上就变了,便觉空气也活跃了许多。
纵是如此,谈话还是放不开,显得十分拘束。过了一会,小寒又问:“像你干这一行的,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他沉默了一下,似是在估算,说:“一个月……正常八百多一点,好的时候是一千多。”说完又埋头干活。
“你呢,你是做什么的?”他初次发问,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我?教书的,拿粉笔头的那一种。”小寒故意把话说的轻松些。
“哦……”他低吟了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以前也想过当教师的。”
“你?”小寒有点疑惑;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止了口。而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但没有辩说,只是敲击声翻了倍。
小寒低眉瞟了他一眼,见他一张倔强的脸上露出不屑和鄙夷来,竟觉得有些心疼。她不是故意伤害他的,她希望他能明白。小寒不知道哪儿来的这种想法,而且竟然会如此强烈……脸又莫名地发烧起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天气真热……”拖长了的“热”音轻轻回响在这卫生间里。
“水箱好象也坏了。”他说出这么一句,便从从容容站起来,可是并不能够到那安在墙角的乳白色水箱,即便踮起脚也不能够。他回头看了小寒一眼,也只一眼,小寒便立马明白什么意思了,迅速找来了待客用的四脚高凳。“麻烦你扶一下。”他说。
小寒便一双细嫩葱白的手按在了凳脚上。一股异样的感觉爬满全身,凳脚似乎也冰凉地有些温柔——而这也只是瞬间的事。或许他太紧张,也或许是小寒未稳好那凳子,他脚刚刚踩到凳面上,凳子便翻了。那“咣”地撞击声吓得小寒浑身一震,只觉得左手食指一阵**,将眼一瞧,一股殷红的血冒了出来。
“你……你流血了。”他半跌在地上,语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慌张。不过也只是一瞬的事,他不由分说,夺过小寒的左手,掰过食指,用力吮吸起来。
小寒于这刹那间觉得浑身剧烈一颤,仿佛是末世降临时的灵光乍现;脑子里“嗡”地一声,天地于这瞬间旋转起来。不过这还是一瞬的事,与此同时又仿佛觉得做错什么一般,立马冷下脸色,用力抽回左手……狠狠地。他呆在一侧,惊恐中说道:“我只是想帮你止血。”小寒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一双宽大的绣花鞋从他落寂悲凉的眼帘里踏着细碎的步子出门。
卫生间里又传来那“当当”的敲击声,再听起来分外烦人,似乎每一声都敲打在小寒的心坎上,惊得她不得安稳。回到卧室,打开放在床头的电视,并努力把声音调到最大。她那双失神的眼睛因紧张而明亮起来,在苍白泛红的脸上仿佛是黑夜里的两粒明珠。她一会坐下,一会站起,如此反复无常。她努力地想找些事情来做,可偏偏寻思不出来。末了,又爬在那梳妆台上,将脸贴在那冰凉的台面上,一双眼却瞟着那面玻璃镜,双腮微红,两眼发饧。仿佛这也是丑态一般,她别过脸去。终于又坐直身子,将先前写的稿件拿过来——这时,忽地想起刚刚进卫生间的理由:“权当是为小说中的一个特写镜头而看的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神经质地浑身一颤,如同多年以前在那场毕业晚会上初遇她的丈夫,如同多年以前她的丈夫手捧玫瑰向她求婚……这一颤,仿佛幸福无边,仿佛遗憾无边。
她终于在振人耳聩的电视声音里醒来,睡眼朦胧。忽地又警觉起来,趿着拖鞋一路“踏踏”地来到卫生间前,轻轻地扭开暗锁,开了墙灯——里面干干净净。她拉了拉水箱的绳子,“哗……”流水声从耳畔铭入,直凉到她心里去。
客厅里的小几上茶水犹在,而人呢?
她从楼底小跑上楼时,电视里正播着天气预报;而当她拉开光滑的丝质窗帘时,外面也飘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像个小孩,她打开窗户,将手伸到窗外。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雪花刚刚触及,便融作水了。寒风从窗户灌进来,直往她的领口里钻,夹着些许雪花轻巧地粘在她的衣领上。
“温暖也是种伤害。”当她喃喃说出这句话时,忽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做,而且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还是原原本本的她,清清白白的她,洁白如雪。想到这,终于无声地笑了,而眼泪也于这瞬间无声滑落,洁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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