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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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八里的山路,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年轻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如果是风声鹤唳的午夜,外加还背了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疯子呢?
所以,在踉跄挣扎回村里,一脚踢开自家的木门后,夜名便很干脆地栽倒在地,什么都不复知道了。
他再撑开眼时,几缕阳光正落在枕边,暖暖地,和身上盖的这薄被一样舒服。他有些奇怪地盯着这阳光看,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闭上眼的一刹那,映入眼里的,仍还是漫天星斗,杂着一轮苍白无力的下弦残月——
咚!
他猛跳了起来,吓白了脸,叫道:“糟了!那个大叔……那个昏过去的大叔……我路上背丢他了?”
“夜名,你是说你背回来的那个人?”呀地一声,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的敦厚汉子,笑道,“估算着你这孩子也该睡醒了。昨夜儿你可吓坏了杨大婶,她来我铺子时,哭得几乎是说出不话来。”
夜名认得这是村里的张姓铁匠,一向最是热心肠。想也想得出,必是自己回来时的狼狈,吓着了还没睡下的杨婶,才急急寻他来帮忙的,当下连连道谢。张铁匠一摆手,说道:“乡里乡亲的,谢什么谢?不过……”
迟疑了一阵,终是忍不住凑近了低声道,“那个,你背回来的那人,到底是傻子还是疯子……”
“对不起,林大爷!我这儿有点散钱。这次被杀了的家禽,就当是我全买走了的吧!”
“这是他的符,我试过,可以治很多病,李大娘,您吃点亏,那只报晓鸡,我用这符赔您了。”
“嘘,轻声,人好容易睡下,别惹醒了,又满村子降妖除魔了……”
“婶婶,今天您可千万别心软,又放他出来散心……他一散心,村里又不知要死多少小鸡小鸭……”
“你,明仔儿,说的就是你!明知大叔脑子不清楚你还逗他?想听妖怪故事,就坐这小窗边听他在房里给你说,再逗他一心往外钻,卡住出不来进不去……非让你爹痛揍你一顿不可!”
“什么?玄心正宗!你们几个皮仔子,再不准在大叔面前提这名字,更不准提那些骂玄心正宗的那些评书!我不想大叔把你们当成要杀他的玄心正宗叛徒,然后大伙儿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也不想大叔当你们是骂玄心正宗的什么魔道妖怪,揍得你们哭哭啼啼!”
“大叔啊,夜深了,我还要早起去镇上干活呢。今晚的这个什么基本道功,能不能提前结束……不,不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您看,我马步不还扎着么?托的砖也还四平八稳么……您千万别出屋亲自示范给我看!”
每天仍是早出晚归,干活照料杨婶两不误,但夜名十来天的遭遇,却无疑比这十几年里都丰富多彩得多。“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啊!”因这句感叹来的苦恼和叹息,也已成了他最习惯的感受了。
那天醒来后,他见到的怪人,已在张铁匠夫妻的帮忙下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清洗了身上的脏垢,换了身粗布衣服。虽不肯让人剃须理发,但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腰杆也挺得笔直。只有目光发直,不象个正常人,可不认真看也不太看得出。
“遇妖虽是被怪大叔追的,可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他用纸片砸死了妖怪,自己也没命活着回来了——倒是自己,怎么对人家的?才见面时居然将人家当妖怪打!大怪头上那道血口子,可就是自己的夜行棍撩出来的。”
见到怪人的夜行很愧疚,很愧疚的结果,就是一失语成千古恨……
“大叔,你好。”
“本座当然很好!”
“本座?本座就本座吧……呃,您不是这附近的山民么,怎么半夜跑去了山上?好危险的……”
“你又是谁?凭了一根烂木头,和二十余年前划上去的炙光符,就想着一人独立诛妖?”
愣了一下,夜名想到这怪大叔说的烂木头,定是指夜行棍,于是,将来让他悔得想敲脑袋的几句话,也就随口说了出来:“烂木头?那是我爹传下来的唯一宝贝——独立诛妖?谁不想……可我多半让它先诛了。大叔,你那些纸片可真厉害,如果我也能学会就好了……”
就是这几句。
怪人的眼神突就变了,腾地就站了起来。
“一个人敢闯入妖物巢**,很大胆!临危不退,明知非其敌手,仍要舍己救人,极符合正道身份!二十年多前的玄心旧物,肯小心保管至今,也证明你决非玄心叛徒……很好,很好!如你所愿,本座决定亲自授你道法!”
——许多年后,这一天的对话,对夜名来说,仍清晰如昨日。只是,他偶尔也会想到,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提前知道了此后要经历的一切,看到那个再回不到一个普通厨子所期望的平淡人生的自己——
那么,当时的他,到底还有没有勇气,就那么不以为意地轻松答应了下来……
岭南的气候永远比中原要热,尤其是到了夏季,风打更南边吹来的时候,那太阳晒得人恨不得扒去一层皮,浸到冰水里才痛快。所以,靠近城边的这座独脚吊楼,虽深藏在椰林的绿荫里,也架不住热气的薰熬,连楼板都烫得似要烧了起来。
朱雀一行,来到百蛮城的玄心正宗分舵,已足有半个来月了。
当日接到急报,言道百蛮城附近许多人突患怪病,不论少壮,三日之内衰老如百岁老人,精气耗尽而亡,而此地的分舵,更因查不出是何等妖物作怪,被当地剌史严词责备,同时那剌史上奏了朝廷,要求限期破案,否则再不许玄心正宗分舵存在于岭南——
分舵存撤事小,但若真到那一步,玄心正宗颜面何存?可是,来这里之后,她才知这一次,只怕真的要徒劳无功了!
只因百蛮城分舵,就在这座独脚的小楼里,全部的人手,除了因犯错被贬来多年的雷战舵主外,就余下为了混口饭吃的才入门小猫两三只,和几个黑瘦散懒的打杂闲人,连最基本的道阵都凑不起人手布置。
从领近分舵急调人手的结果,则是岭南乌鸦一般黑,整个地头的玄心正宗分支,已大多这么的名存实亡了。
所以,骄阳虽热,朱雀心中的火气,却是连骄阳都要退避三舍——
“启禀护法,要布的聚气觉邪大阵,目前已勉强完成,除了东侧城乡,方圆三百里如有邪魔之气出现,主阵者便能第一时间发觉……”
楼里正在议事。说话的雷战分舵主,不时伸手擦一把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难伺候的护法大人吓的。他年逾六旬,不同于那些下属,曾亲历过三代宗主的主事。虽散漫了快十年,可面对宗门老人,尤其是这个以严厉著称的朱雀护法,终还是存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不安和惭愧。
“除了东侧城乡?这却是为何?”
雷战一梗,最不想说的话还是避不了:“剌史大人的府邸便在东侧,他……他……”声音越说越低,“剌史大人信不过玄心正宗的道法,将府邸连同整个东侧城乡,全交给了灵月教在此地的分坛打理,本分舵久已无权涉足……”
“就是那个至今不肯见我的岭南剌史?我玄心正宗,自百年前起便是当朝国教,世袭国师一职,专主四海诛邪灭魔。区区一个岭南剌史,凭什么阻碍本宗设阵查妖?”

“中原我宗门根基深厚,人才济济,又有包括您在的玄心四将坐镇……”雷战知她要恼,苦笑一声,索性将话说开了,“可岭南不同中原,后续无人,加上新兴门派有意争夺地盘。百姓辟邪治病,剌史治事安民,有了无数其他宗派可选,再不必专倚重我玄心正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朱雀更要发怒,目光到处,看到的却是雷战有些勾偻的身形,斥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沉默了会,她只道:“算了,此事以后再说。你且盯牢了眼下三个方向,务必查出噬人精气引发怪病的罪魁祸首来!”
雷战领命,转身向外退出,快到门时突然停住了脚步。朱雀一奇,问道:“还有什么话要禀报么?”
雷战摇头,却又点点头,猛地回过身来,施了一礼,低声道:“弟子当年,醉骂流云宗主不务正业,触犯门规,被一贬至此地近十年。但就算再犯一次门规,有句话如鲠在喉,弟子已是不吐不快——护法,眼下情形,不知您会作何感想?须知今日之岭南,未必不会是他日中原腹地的写照……”
余下的话突然停住,只因楼板噔噔作响,有人匆匆冲上楼来:“师父,雷舵主,邪魔之气出现,正自南急移向北……”
好热的天!连山风都带不来一丝的凉爽。
夜名在江南的时候,听说过达官贵人们会在冬天窖藏起冰雪,夏天时就可以享受到它们带来的凉爽。可惜这里是岭南,就算是刺史大人,大概也没有这本事将冬天挽留到现在吧——他长这么大,只在江南看见过细密的小雪,家乡还真的没见过。不知道过往客人口中的北方大雪,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
平日的正午,他正忙得热火朝天,自没闲心情想到这些。可今天不同,不过一个上午,镇上莫名其妙地病倒了许多人,连茶楼里都未能幸免。跟着,大闹过茶楼的什么玄心正宗的人来了,要施法驱什么饕气捉妖怪,闹得整个镇子乱成了一团。
不过也奇怪,他们手里的一种黄符纸,往病人身上一拍,再虚弱的病人,也马上就生龙活虎起来。可没等他们救完人,赶到镇上的本地剌史大人,却不许再用这这黄符纸了,喝令左右,将一种折得象弯月的符纸分发出去。
那个一身红衣的,听说就是上次闹茶馆的火爆女子。这女子果然好厉害啊,当场发了脾气,喝止官役,和剌史大老爷大吵了起来。不过争吵的结果夜名可就不知道了,他也是远远看到的。等身上被贴了张弯月形的符纸,证实没被什么所谓的饕气侵蚀后,当差的官爷们便将他赶离了镇子了。
摘了片宽大的树叶,夜名呼呼扇着风,真是热啊。说起来,那黄符纸好象见过,疯子大叔的身上,不就是有一堆这样的纸片么?五颜六色地很是好看。那些纸,有的可以用来生火,有的可以用来降温,有的好象也可以用来治病的……
但大叔脑子不好,谁又敢乱要他的纸片?上一次,族长家的德仔,不就是因为好奇贴了片在身上,结果身不由己地绕村大跑,足足跑了一天一夜,脱了力才勉强瘫倒停下来的么?
其实大叔也很可怜的,总担心有这样那样的人来杀他。自己照顾他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不少旧伤痕,想来是吃过很多苦头才变成这样。再说,是他从妖怪嘴里救回了自己的,怎么算,都是救命的大恩大德了。
夜名忍不住笑了笑,这个疯大叔,总让他又生气又觉得不忍。但或许,是因为从小没了父母、不大年纪就去了异乡学厨子手艺的原因吧?这一趟回来,照顾杨婶,照顾这个疯大叔,他非但没有受累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安。就象飘泊了许多年,突然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有了亲人需要他的亲近一般……
大山深处的村子里,知了也正不厌其烦地高叫着。孩子们不怕热,父母们挥汗做活时,他们一直在地头村前奔跑嬉闹,让偶尔抬起头抹汗的汉子们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
“我说他大叔,里屋实在在闷了,我放你出来,在树荫下吹吹风,可你千万别乱跑,要不夜仔子回来该怪我老婆子的了……”
答应帮看着这个捡回来的疯大叔,杨婶一早就来了夜名的屋子。可今天反常的热,反锁着人的那间里屋,更闷得象蒸笼一样。杨婶从小窗里看了好几回里面动静,到底不放心,敲门商量着问了一声。
里面的疯子没出声,她仔细看去,人很端正地坐在椅上,安静静地,不象要犯病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是时时都胡闹的,只要小心点,别让他看到散养的家禽,听到什么关于玄心正宗的坏话,说起有什么妖怪作崇……
对了,还有一点,晚上不要来这屋里。他教夜名那孩子的一些古怪动作,千万不能被打岔偷看。夜仔子也不能偷懒,否则,全村人都会听着起码一天的破口大骂声了!
昨夜听见这屋里在夸夜仔子练得刻苦,看来,他大叔今天要比平时来得正常……
这样想着,杨婶已开了锁,领了人去有风的树荫里坐下了。这种岭南特有的阔叶树底,是要比屋里凉爽上许多的。
日影慢慢变短,杨婶开始还不时抬头看看,见他一直老实坐着不动,只是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啥,时间长了也就不望了,只顾专注起自己手里的针线活。夜仔子的衣服不多,他疯大叔也缺穿的。老头子和儿子遗下来的旧衫裤,改一改,正好给他爷俩凑合一下……
所以,她压根本没注意到,老实坐着的疯子,目光正越来越混乱,一动不动地只盯着树皮入神。
早上醒来,选中的弟子就会不见,不早习惯这一点了么?但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想不出……是在总坛?还是在大殿?或者……是祖师爷的一次试炼?可祖师爷又是谁呢……还有,这老妇人叫我什么?他大叔?他大叔是谁,我又是谁……
“金光……”
“金光?”
“玄心正宗……”
“妖魔!”
无数名字,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就见他眼神蓦地一缩,端坐的姿势,无意里,调整得更加庄重严肃。
“金光,金光……想起来了!那便是我……除魔卫道,对的,要除魔卫道!玄心正宗的叛徒,魔宫的妖物,个个都想本座死,想本座忘记自己……那本座便偏不死!”
“每天醒来,都会忘记自己是谁……但那有什么关系?每天,也都能想得起来自己是谁……只是不能告诉别人,哪怕,是自己看中了的弟子!”
慢慢站起身,捏紧了怀里一张纸片。不记得为什么要捏着它,但早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头痛得厉害,人影树影,远处知了知了的声音,象是纠缠得理不清的乱麻。是妖怪要来了?还是,这附近就有妖物的监控?
别发出一点声音,先挪出这树荫,隐在暗中观察。除魔卫道,是身为玄心正宗弟子的责任,不是凡人的责任。不要让这老妇人跟来坏事,一定要慢,要轻……成功了!
“本座是金光,须记牢这一点……本座是……金光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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