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谢伊因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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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地看着阿洛尔和拿慕鲁消失在黑暗里,宾布不由得绷紧了自己的神经——很快就会轮到他自己了。
果然,随之而来的黑暗包围了他,让他不知身在何处。宾布被淹没在这墨染的海洋里,波涛上下翻滚,让人感觉窒息。他仿佛是大漩涡中的一片木屑,无力反抗这自然的伟力,只得听天由命,随着急流沉入海底,埋入这块无比广阔的墓场。
宾布曾经试图挣脱,但抵抗反而让他失去了珍妮芙的踪迹,他大声呼喊女佣兵的名字,想听到回答,但是徒劳无功。为了不失去更多,宾布放弃了抵抗,任凭命运的急流将他带往黑暗的最底层。
“七个死敌……轮到怯懦了吗?”宾布猜想,尽管他并没有看到怯懦出现。要知道,假若怯懦可以被认知、了解的话,那么就完全不会让人恐惧了。
终于,眼前射来一丝光亮。
借着微弱的光线,宾布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座墓地。
成百上千座残破的墓碑林立在这块贫瘠之地,干裂的大地贪婪地着空气中的每一丝水分,荒凉的风卷起大片黄土,在半空中绕着圈子。
光线很暗,但是每座坟墓上面都忽闪着惨绿色的碑文,看起来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从第一座墓碑望去,宾布知道了墓主人的名字,排在前面的是哈德克等教皇派来的杀手,再往后看,就变成了一些依稀存在于脑海中的名字:埃文卡、沙尔巴丝、罗西昆迪、杰宾……
看到这里,宾布陷入了沉思,他想起那个叫做杰宾的年轻人是怎样在三年前的一次挑战中被自己刺穿胸膛,还有皇冠骑士埃文卡被闪电蛇烧得焦黑、临死前那张惊惧而恐怖的脸。随后宾布猛然注意到一个事实:这些坟墓的主人全都是死在自己手下,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自己送入坟墓的人!
“这些人都是我杀的?我杀过这么多人吗?”宾布喃喃自语,此时坟墓中突然传出了呢喃的声音,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疑问。几乎是在同时,几百具尸骨破土而出,疯狂地扑向宾布,抱住他的手足,拼命地把他们白森森的面骨往宾布脸上凑,并且不时发出死亡的嘶喊。
“呜——呜——”白骨们在宾布身边聚成一团,饥渴地晃动着他们细瘦的腕骨,一个挤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让宾布动弹不得。这场面有如人间地狱。
宾布闭上眼睛,忍受着死人们对自己肆无忌惮的侵犯,他毫无反抗之意,似乎打算就此埋葬于死人中间,为自己一生的杀戮赎罪。但是,他身上的另一个思想却拒绝这么做。宾布听到自己胸膛内有一个兽性的声音喊出了无可匹敌的怒吼,仅凭这暴怒的吼叫就让具具白骨应声而碎,在宾布的脚下堆积出一圈半人高的骨墙。
不远处,有一个薄暮般的影子正缓缓走来。
不时地,也有些许尸骨跳出来纠缠这个踏入禁地的人,但是在这个人或左或右的随意一拨下,尸骨都成了齑粉。
接下来宾布认出这个人是切列维。
切列维一身劲装,双腕双足缠绕着细麻绳,身后的披风以往更宽大,但是两手空空。
“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宾布像是和老朋友见面一样打招呼,但是切列维毫无反应。
等到切列维走得更近一些的时候,宾布发现了切列维与往日的不同:他的脸色死灰,而眼睛里闪着暗红色的光芒。
宾布深深吸入一口气,等待着,高度的紧张使得他无暇去思考珍妮芙的行踪。
黑色的切列维一步步靠近,当距离宾布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切列维很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你知不知道,宾布,在我眼睛里你曾经是神。”
宾布盯着切列维,因为他知道切列维的话还没有说完。果然,切列维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尽,他恶狠狠地喊出来:“但我将是打败神的人!”
说完,切列维诡异地向后一跃,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他看了看宾布,又看了看匕首的锋芒,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随后向自己手心割去,大出宾布的意料之外。
从手心划开的伤口里淌出了殷红的血,滴到大地上,流进缝隙之中……大地忽然颤动起来,似乎是因为尝到这滴鲜血而感到兴奋,并且狂热地渴望喝到更多的血。
像是要满足大地的愿望般,切列维将伤口紧贴在地面上。一秒,两秒,时间在流逝,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终于,一柄深藏于地底的巨剑冲开大地表层,狭着万钧之力弹到切列维手里!
狂王剑!
剑长九尺,宽约一臂,人类的力量很难将它举动。
然而切列维现在单手拿定狂王剑,就像抬起自己的手臂那样轻松。
宾布知道,这是因为切列维与狂王剑建立了契约。
血盟!
宾布面对的已经不完全是真理之神的考验,切列维闯入了这里,是奥心将切列维带到大地尽头来,宾布更可以听见狂王奥心的声音,这是远古的咆哮:
“我是奥心,兽王奥心!”
“我是最强的!活着的时候是,死后也一样!所向无敌!现在我是最强的剑!我只有两个目的:和另一把遗失在异位面的[北风刀]决一胜负,再有,就是与原罪者决斗!”
“我找不到原罪者,人间和地狱都没有他的踪迹,但是我发现你可以代替!”
挥动狂王剑的究竟是切列维还是奥心本人,宾布不能确定,但无论谁是真正的对手,一场恶战都不可避免。
如一条巨蟒,切列维的剑已经刺到了眼前。
宾布没有躲。
因为他躲不掉。
握在切列维手中的狂王剑,已经有了灵魂,这已不仅仅是一把剑,在剑的锋刃上,已经涂抹了一个人的全部生命。
当一个人已经抛弃了一切,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他!
除非,是他自己。
切列维将狂王剑停在半空,巨大的狂王剑与切列维相形见绌的身体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
宾布看到切列维的双眼正逼视着自己,里面闪着质问和愤怒的光芒,切列维大声问:“你为什么不躲?”
“因为你赢了!”
失败是不可笑的,在战场上失败就等同死,但是宾布仍然要笑出来,天知道他的神经是用什么材料打造出来的。也许宾布之所以发笑,其实是因为他并不重视自己的生命,他加入阿洛尔和拿慕鲁的冒险,不惜与肯赛思性命相搏,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命找一份寄托,以此证明他的生命仍有意义。
然而当生命即将被取走时,宾布却发现他对自己说了一个大谎话。在内心深处,他早就全盘否定了自己生存的价值,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剑,更不是属于力量,他当然也渴望身有所属,即使是像圣武士一样属于枯燥的正义也好,但是他却做不到。如今,当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宾布反而要感谢切列维,因为这是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方法,这样做的话,他至少会属于死亡。
“拿走你的战利品吧。”宾布如释重负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同时用眼睛余光望向身后——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扇闪耀着魔法光辉的红色时空门。
“不用找了,她在门的另一端……很奇怪的战场,是不是?”切列维说这些话的时候总算恢复了一些作为人的特征,他的两腮由苍白转为红润,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是谁为我安排了这个战场,也许我心中的战场就是这般模样……胜者,才有资格到达门的另一端……”
随后,在宾布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切列维双手舞起狂王剑,在他的嗓音里竟然越来越多地混杂了兽性。
“而失败者,只有死!!”
一道闪电,将两人共有的黑色背景一分为二,电闪雷鸣下生与死的激战即将开始。
也即将结束!
毫无疑问,切列维陷入了奥心的圈套,或者说,陷入了谢伊因的圈套,谢伊因利用了切列维的疑惑,利用了珍妮芙,甚至利用了歌若肯的考验,混乱支配神要所有的力量都为服务!
可是面对狂王剑,宾布却突然发现自己有上百种方法可以结果切列维的性命,这是大脑中的另一个思想告诉他的。尽管两年来宾布非常努力地试图忘却这些,但是过去的自己又怎么可能被轻易忘却?旧我醒了过来,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比新我强大,如果是这样,新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这个整日疯疯癫癫、玩世不恭的宾布是不是已经到了该被埋葬的时候?
只要让旧我复活就可以获得胜利,宾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同时也更多地感到厌倦。难道仅仅在一次进攻里面,旧我就看穿了狂王剑的破绽了吗?
“过去的我真的是为了杀戮而被制造的吗?”
“他透彻一切杀人手段……”
“现在的我又是为了什么而制造的呢?为了逃避?”
“不……帮助我吧……”
宾布猛地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念出空气魔法的咒文,顿时一股强大的气流拢住了狂王剑的尖端,借此阻止了切列维的进攻势头。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许久没有改变姿势。
是不是在血的浸泡当中,一切都会变得迟钝?
终于切列维失去了耐心,他低头默念灵魂的名字。
“奥心……”
听到持有者的呼唤,狂王剑内部栖宿的灵魂狂舞起来,令狂王剑威力大增,剧震之下宾布的风暴被扯得粉碎,混乱的气流向四面八方冲去,一时间沙尘漫天。
只要脱离了掌握,剑刃就会找上你的咽喉。
狂王剑也不例外。
可宾布是个例外。
电光火石之间,本已避无可避的宾布纵身跃上狂王剑,在上面蹬踏前行,仅仅几步,他的身体就落到了切列维跟前。
“停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从切列维狂热的眼神里宾布就知道自己的话无济于事。
可是他仍要尝试,他见过太多悲剧,所以厌倦了,与阿洛尔相似,他之所以要拥有力量只不过是为了要减少悲剧。可是现在看来,有那么多的悲剧恰恰是因为过分追求力量而造成的。
宾布一个空翻躲过狂王剑的进攻,欺身近前,猛地抽了切列维一个响亮的耳光!
“醒醒吧,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当初也有人给我这么一下子?”
没有用,狂王剑和切列维的盟约牢不可破。
“我救不了他吗?”
“终究,我只能救自己。那样的话力量又有什么用处?”
稍一疏忽,狂王剑扫过了宾布的脚踝,立刻使胫骨粉碎。宾布哼了一声,浑身酸软地倒在地上。
此刻的他,连自己也救不了了。
获得了胜利,切列维却丝毫也不感到喜悦。
也许战士的自尊告诉他:这是一场不光彩的胜利。
将剑尖指向抽搐的宾布,犹豫在杀与不杀之间,切列维发现这是一个很难作出的选择,此刻他甚至认为理性是人的累赘,他宁愿堕入疯狂的支配当中,那样,便不需选择。
眼前的这个人不正是他一直想超越的吗?宾布教会了切列维很多,是宾布让他变强,可是所学的一切却让切列维越来越感到恐惧。
切列维的成长路程是布满血迹的,耳濡目染的钱与命的交易,一把把淬毒的匕首,一张张代表死亡的狰狞面孔……作为老板的养子,切列维本来是最有机会接触毒药的人,但他却不肯学习这些伎俩,他要光明正大地打败自己的对手。“冥河第一杀手”的称号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偏离了杀手的道路,他因此迷惑。
为了从迷惑中摆脱出来,切列维混迹于[冥河]杀手中间,淡忘同情与悲悯,他只相信手中的剑,在宾布离开后尤为如此。因为只有剑才可以被完全掌握在手中,在整个身体都被尘世掌握的时候,有一件武器可以被自己掌握,至少会让切列维感到一丝慰藉。
但是珍妮芙出现了,一个再次让他陷入迷惑的女人,他遇到了一种自己无法掌握的力量,他竟然说出了很多从前绝不会说出的话,做出了许多从前绝不会做出的事——他已经不能左右自己。
他陷入了最大的迷惑,他无法思考。
所以,他要了结这一切,用手中的剑!
可是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下手。
理由?他不知道。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原来一个人无法控制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走吧,如果你还能走的话。”切列维放低了狂王剑,沉重的剑身将地面砸得凹陷了下去,砂石乱飞。
然而此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不!不能放走他!我还没有喝到鲜血!”
奥心大吼着,他的灵魂将切列维的右臂拗了回来,狂王剑重新指向宾布的头颅。
而此时的宾布正用仅存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脚上的伤势有所减轻,这是拜苦痛之核所赐。
已经稳操胜券的切列维突然脸色变得同纸一样白,他大汗淋漓——他身上的血液正在飞速流失。狂王剑,吮血的魔剑,如果在战斗之后无法喝到鲜血的话,它就会通过持有者手上的伤口吮食血液,让持剑者流尽鲜血变为一具干尸!
这时切列维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杀死宾布,这样做的话狂王剑能够尝到渴望的鲜血,从而放过持有者。但是切列维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宾布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比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从前他不加考虑地向宾布挥剑,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宾布会被杀死,宾布在他心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他不允许这个传奇被画上不完满的句号。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放开手中的狂王剑,但是这黑色的魔剑就像是水蛭一样粘在手掌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
切列维仰天长啸,暴怒的吼声鼓动了蕴藏在身体内部的剑斗气,切列维手足上的细麻绳都被寸寸割裂,黑披风也被撕扯成碎片,漫天飞散,但是狂王的灵魂不肯认输,他同样吼叫出来,漆黑的剑身剧烈震颤。
“血——我要血!!”
切列维的嘴唇变成灰色,他已大量失血,他的右臂已经开始干枯。
但是切列维不向奥心低头,他永远学不会低头。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肯赛思对他说过的话:“剑斗气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剑斗气只攻不守,当挥出剑斗气时,正是使用者最虚弱的时候!”
“只攻不守?
“虚弱?”
切列维浑身一颤,他嘶哑地重复着:“燃烧生命……燃烧……”随即,切列维举高了狂王剑,以其自身的意志,除了继续吮血外,奥心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对这个人类做出任何干预。
狂王剑舞动劲风!
剑斗气!这风刃并不是挥向宾布,也不是挥向任何人,它直指苍天。
顷刻之间,四周墓场中的碑群同时碎成粉屑,切列维的双脚深深印入砂石地面之中,狂王剑的剑身变得炽热无比,奥心的灵魂痛苦嘶号着,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再也听不到了。
黑暗之中,远远传来好似天穹碎裂的声音。
迪姆丹马斯,[山崩]!
然而这已经是切列维最后的剑斗气,他终于领悟了剑斗气的最高境界,狂王剑脱离了他的手,斜插在大地上,切列维则向后倒去,他的血液已经流尽,他合上了双眼。
宾布扶住了他。
宾布伸手去探切列维的鼻息,结果令人遗憾,切列维倔强的直发如从前一样乌黑,可他的脸庞已经苍白,冰冷,他的拳头放开了,不再握有任何东西。这是死之图景,然而宾布却令人费解地笑。
“你怎么能去死呢,切列维?珍妮芙被谢伊因掳到不知什么地方,还等着你去拯救呢。你的剑斗气已经超越了我,你不必再活在我的阴影下了,未来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你……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切列维却无法回答,他的嘴唇微启,就像是熟睡了一般。
“谢伊因!”宾布突然厉声大喊,“我要和你做交易!”
没有人回答,四周一片寂静,但是宾布清楚之神一定在听。
“给我听好,谢伊因!我要你救切列维!你做得到!我们正处于歌若肯的考验当中,哈比露贝暂时还不能取走切列维的灵魂,曾作为两大主神之一的你完全可以唤醒人类的生命!”
谢伊因还是不答话,似乎在等待宾布说出自己的条件。
宾布对着周围的黑暗冷笑,他大声喊出:“让我走入黑暗不就是你最大的目的吗,谢伊因?好!如果你肯救切列维,我就和狂王剑建立血盟!”
幻境全部消失了,宾布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在沙石地上,手心里不时滴出鲜血,但是他毫不在意,宾布惬意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脸上**微笑。
生命短暂,逝去的年华永不回头,在这短暂的生命当中,有很多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一旦错过,就永远无法弥补,成为永远无法忘却的悔恨。
所以,每个人都该作出正确的选择。
相信切列维也会的。
这究竟是黑暗的考验,还是光明的考验?我们不得而知,但当这全部结束之后,仅存的三个人已经将考验之山抛到了身后。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清只一水之隔的真理之柱。
可是圣武士在这咫尺之遥却止步不前。
他面前的海滩上写着两个大字:
『回去。』
“怎么可能?”拿慕鲁不愿相信他们的努力已化为泡影。
“……我没能通过考验,七个死敌……我输给了怯懦……”圣武士若有所失,眉头深锁,最后他下定决心说道:“我被神拒绝了!”
我们不必知道接下来拿慕鲁是怎样的灰心,以及宾布是如何破口大骂以及疯狂地试图泅水过去强行接近神圣之柱,还有他是怎样被神力重击昏厥,最后被圣武士像拖一条死鱼一样拖上岸,我们只需知道,在圣武士简单治疗了宾布的伤势之后,宾布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去找一家酒馆喝个痛快,他的理由是:“去好好喝一杯来庆祝我们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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