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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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布一个人走着,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走着。
身边的街景是灰色的,不断重复的,一转眼又变成全黑。
“嘿嘿嘿……”
宾布听到了奇怪的笑声,他惊诧于这笑声的诡异与阴险,事实上他认为这笑声的阴险程度同自己不相上下。
上下左右,都没有人,四周静悄悄。
宾布找不到发出笑声的人,于是他低头看着脚下。
看着从两脚之间延伸出去,已经变成古怪形状的自己的影子。
“嘿嘿嘿……”
影子笑了。
宾布茫然地揉揉额头,俯下身问自己的影子:“你是什么?”
“我是被你忘却的东西。”影子回答,尖锐的语调中似乎充满憎恨与嘲弄。
“忘却的东西?我忘掉过什么?”
“憎恨!我就是憎恨!你忘了吗?不,你已经想起我了!”影子嘶喊着,然后突然倏地缩短,钻进两脚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消失不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会想起更多……”
宾布睁开了眼睛。
他打了个喷嚏。
脸上感觉痒痒的,眼前是一座白色的山,宾布正趴在山脚下。
稍后,宾布发现这座白色的山就是世界熊哈冬,由于回到拿慕鲁身边,哈冬又恢复了庞大身形。
已经是深夜,没有月光,篝火在不远处劈劈啪啪地燃烧着。
哈冬温顺地侧卧在大草原上,一动不动,用身体的热量为大家取暖,睡在哈冬另一侧的珍妮芙由于极度疲劳已经打起了微细的鼾声。
借着篝火的光亮,宾布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背影——那是阿洛尔和拿慕鲁正坐在地上守夜。
这东方的大地尽头正吹着平和的风,不紧也不慢,徐徐向前,夜色在风的拨弄下摇曳起来,恍恍忽忽的,使人处于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足够了。”有一个声音说道,宾布听出说话的人是圣武士。
“不……我没问题……”倔强的拿慕鲁马上开口反对,但他偏偏在此时呛了一口夜风,使得他的身体不争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拿慕鲁捂住自己的嘴,咳嗽了很长的时间,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但是宾布刚刚从草地上坐起来,拿慕鲁的咳嗽就停止了。
一阵沉默后,拿慕鲁看着自己的假肢,对阿洛尔叹了一口气:“我老了。”
“在我眼里,你和年轻时一样了不起。”阿洛尔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拿慕鲁很感动,可是从圣武士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感情的波动。
“他已经把自己完全献给了正义……”拿慕鲁低下头去想,他的手无力地下垂,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搭在他的后肩上。
“回去睡觉,老头子,我来替你。”
不由分说,宾布连推带赶地把拿慕鲁撵去睡觉,而自己则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阿洛尔身边。
等到拿慕鲁熟睡的鼾声传过来之后,宾布望着远方,他沉重的目光扫视过周围的原野,用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发问的口气对阿洛尔说:“拿慕鲁吐血了。”
“我知道。”圣武士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
“你知道还让他继续守夜?”宾布猛地回头,圣武士与他灼热的目光相接触,心中不由得一震。这是那种恨不得冲上来打自己一拳的责怪目光,显然宾布认为阿洛尔在这件事上做得很过分。
“我知道你会来替他——在你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拿慕鲁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咳血才捂住嘴咳嗽,所以我也不想点破……你明白吗?”阿洛尔解释说。
“这样子吗……”听阿洛尔说完,宾布才渐渐消了气,他拔了一根嫩草衔在嘴里,仰面躺在草地上,哼起了走调的歌。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情……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拿慕鲁为什么会吐血?”
“我知道,”阿洛尔点点头,“我还知道他就要死了。”
“什么?!”宾布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带着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眼神和声调,以极快的语速连珠炮似地问道:“你在开玩笑吗,圣武士?想不到你也满会活跃气氛的,嘿嘿嘿,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一个骗术上的老行家会被一个学徒愚弄吗?我来告诉你:不会!怎么样?首次行骗失败,对此感想如何?说不出话来了吧,那就苦笑一下吧,来,笑一下……”
尽管宾布竭尽全力扮出各种鬼脸想叫阿洛尔发笑,但是圣武士的脸就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不做丝毫改变。这表情也摧毁了宾布仅存的希望:圣武士从不说谎。
终于宾布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倒在地上,随后又慵懒地躺倒,双手抱住后脑勺,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个月以前,就是与洞**巨人那场战斗之后。”
“为什么?拿慕鲁在与我分别之后受了伤吗?有你在保护,怎么会……”
“不,拿慕鲁十六年前就在一次冒险里中了无法治愈的毒伤……是包含远古诅咒的慢性剧毒,拿慕鲁在这次冒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这么说……拿慕鲁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而要跑出来冒险不是偶然的了?”
“对,拿慕鲁曾经对我说:‘我是个冒险家,不希望安安静静地死在床上,所以在我还能迈动步子时,我就要在冒险的旅途上走下去,相信勇气之神撒克丽尔会安排我的归宿……’”
宾布没有清楚地听完阿洛尔的话,他的内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精神矍铄,身体结实的老伙计,经历二十多年的冒险生涯,力量足以号令铁苍鹰托盖尔和世界熊哈冬的家伙,怎么忽然就不明不白地被宣读了死亡通知书呢?归宿?什么归宿?死亡吗?人人都要有一个归宿,也没有人能逃过死亡,可是,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点呢?
夜色昏暗,宾布的眼神变得比夜色更加昏暗。说实在的,他有些灰心,他甚至觉得人们的大部分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不是吗?无论你获得多大的成功,赢得多少人的尊敬,到头来你都不得不走进坟墓里去,以一掊土掩埋你和你的一切。对人类是如此,这一切生物亦是如此,无论是强大的,弱小的,美丽的,丑陋的,正义的,邪恶的,死亡对他们一视同仁,毁灭可以毁灭的一切。也许,死亡就是生命的目的,死亡是一生的使命!

“真可怜……”宾布晃晃脑袋,无奈地苦笑,他并不仅仅是为拿慕鲁感到不公,更是在嘲笑人类这种弱小的生命——包括他自己在内。
圣武士没有理睬宾布的嗤笑,他站起身,目视远方,在夜风中巍巍屹立,手里紧握十字剑的剑柄。
看着阿洛尔那稍显疲惫但毫不松懈的轮廓,以及他那永远不变的、好像燃烧着的钻石一样的眼睛,宾布突然感到惭愧,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胆小鬼,而拿慕鲁和阿洛尔才是真正的勇士。人们并不是不知道生命的短暂和无助,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并且,接受这个事实,在这个事实之下仍勇敢地活着,勇敢地努力,勇敢地去爱,去战斗。即使世界末日到来,人们仍不会停止微笑,这微笑本身就是对命运的反抗和蔑视,所有勇敢生活着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就这样,宾布重拾了对人类的信心,他伸了一个大懒腰,把四肢都伸展到了极限,然后打着哈欠跟阿洛尔发牢骚说:“该死的,很困了,很困了!太阳还不出来,我可是要去睡觉了,你一个人来守夜吧,你一个人就够了,我们相信你。”
阿洛尔没有答话,任由宾布歪歪斜斜地走回营地中心,而东方天际上,一线曙光已即将从云层后面倾泻而出。
“不必担心,这世界仍然值得守护……”
宾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对自己说,同时嘴角扬起了狡黠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歌若肯并没有继续他的考验。
不仅如此,冒险者们发现考验之山远离了他们,好像这座山也变成了会移动的,正在一点一点地远去。拿慕鲁立即命令哈冬全力以赴,无论如何都要追上考验之山。
“阿——嚏!”宾布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用大拇指在鼻尖上来回摩擦,无精打采地瞧着身侧向西方飞快逝去的景物,抱怨说:“不该让哈冬跑得这么快,不然坐在上面的我们全会害伤风——阿嚏!”
坐在他对面的拿慕鲁笑着回答他:“要追上考验之山,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接近考验之山的地方,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一切空间转移魔法都会失效,凡人的魔力无法超越神圣的距离。使用世界熊这主意再糟也好过步行吧?”随后拿慕鲁用微笑的眼神扫视周围的同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宾布身上,“何况我们当中又没有谁会使用飞行魔法,宾布,难不成你会吗?”
面对拿慕鲁的诘问,宾布本打算出言反击,顺便揭揭拿慕鲁的短,好让大家笑上一笑。但是当他看到老拿慕鲁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时,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宾布一反常态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责备自己的无能:“是呀,我要是会更多的魔法就好了……”
拿慕鲁似乎也被宾布的情绪所感染,不知不觉地沉默起来,有好一阵子世界熊背上的四人谁都不想说话。拿慕鲁、阿洛尔,宾布各怀心事,而小心翼翼地坐在世界熊的肩部、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的珍妮芙则和往日一样忧心忡忡,她倒没有继续为自己飘摇不定的命运长嘘短叹,而是出神地不知想着什么——她还没有从七里树酒店的巨变中恢复过来。
这时拿慕鲁干咳了一声,试图打消空气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他开口问宾布:“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用心研究魔法?”
布回答,声音虽然很小,但是仍然显示出其中坚定的决心。
“那好,”拿慕鲁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许,随后把手伸进背包里掏了好半天才摸索出一个油纸包。纸包拆开后,里面露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书非常厚,它的脏和厚不相上下。
宾布看到拿慕鲁恭敬地捧着这本破书,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什么?老头儿?你老婆的帐本?被你从家里偷出来的……”
“住嘴!”拿慕鲁厉声呵斥道,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的封皮(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不然这本书就可能碎成一万片),把书的内容指给宾布看,“好好看着,准会让你大吃一惊……”
宾布眯着眼睛凑上去,却发现上面的字自己一个也不认得,既非古代语,也非符咒语言。然而宾布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很不小心地把书从拿慕鲁手中抢走,致使书的中间部分有几页被撕脱了。
“死老头!你把书给拿倒了!”宾布哭笑不得地把书拿到自己眼前翻起来,不理会拿慕鲁诸如“我是为了拿给你看”等无力的辩解。
刚翻了一页,宾布的手指头就不动了,因为扉页上的字不是用手写上去的,而是用魔法刻印的红色痕迹。那一串有些生涩的古文字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高深的词汇:元素魔法全书。
“你怎么会有这个?”宾布脱口而出,然后就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非常愚蠢——拿慕鲁的职业就是收集稀世珍品和破烂玩意儿,有一本魔法全书在他的口袋里也算不上是多么稀罕的事情。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阿洛尔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宾布手中的魔法书,问拿慕鲁:“你找到这本书是在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我藏这本书已经二十年了。”拿慕鲁不无得意地回答。
“二十年……”正当圣武士和宾布重复拿慕鲁这句话的时候,珍妮芙眉毛向上动了动,跑出来问道:“拿慕鲁先生,我不明白,您随身带着这本魔法全书二十年,却没见您使用过一个魔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拿慕鲁沉吟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到阿洛尔和宾布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里包含了十二分的钦佩。那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能够抵抗高级魔法的诱惑,二十年不去翻动近在咫尺的魔法书,那么他的意志力一定是非常坚强,非常了不起的。
这样一来,拿慕鲁反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尽管很难堪,他还是不得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其实,从得到这本书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学习上面的魔法,只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学会……”
这句话一出口,三个人的表情立刻变得跟刚才不一样了:珍妮芙想忍住笑但没有成功,出于礼貌她背过脸去不出声地笑;阿洛尔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宾布还好,拿慕鲁觉得宾布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更为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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