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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早晨的风,也是热烘烘的,要是在口内,早就赤地千里。可这里是南疆,几个月不下雨,对南疆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下雨,那才奇怪了。赤地千里是南疆的特色。大沙漠,大戈壁毫不留情地吞噬任何一点水分。老天爷似乎心领神会,从不打算去做徒劳的滋润。
一串长长的脚印,孤零零地出现在沙漠里,消失在一个小沙丘的顶端。沙漠之中看见脚印,恐怕比找到一眼甘泉还要振奋人心,不管是人的脚印,还是牲畜的脚印,都意味着你离绿洲不会太远了。这串脚印像一座桥,穿过一块长满骆驼刺的戈壁,连接着一条简陋的公路。
天光渐亮,公路上,偶尔有汽车一闪而过,占据公路的是大大小小的毛驴车,车上人货混装,人们相互招呼行礼,有可爱的孩童,也有长须的老者,还有一些头蒙面纱的妇女。不知是谁唱起欢快的歌曲,毛驴车队驶进一条有夹道杨树的大路,恰克镇所在的绿洲出现眼前。
今天是巴扎日(维族:集市日),在维族人看来,不逛巴扎的人是不可思议的。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口内的“汉商”,阿拉伯的“胡商”,赶着马帮驼队从门前过,少不了会交换一些维族人的粮食、工艺品什么的,交换的人多了,巴扎也就形成了。久而久之,维族人发现,在地里劳作,远不如在巴扎做买卖有收获。于是,逛巴扎成了一件大事,或者说是一项工作。他们还有句口头禅:“只要到了巴扎……”,好像到了巴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天还没亮,恰克镇的巴扎就已经人声嘈杂,鲜艳的棚布成行成列,远处看,连成一片七彩的海。许多在巴扎上睡觉的人们开始起来整理摊铺,更多的人用手推车及毛驴车载着货物去抢占靠大路的地摊。最热闹的莫过于卖羊的贩子,他们到来,让羊群整个巴扎从头到尾先遛达一遍。
“咆西!咆西!”羊贩子来了。喊了“咆西”就等于说,我的羊撞了你,或踩了你的摊点,我是不管的了。
羊群像潮水般涌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把地下的货物捡上摊铺,一不留神,身后两只羊把她拱翻在地。
羊贩子把妇女扶起,嚷着:“大婶,阿迪力不来帮忙吗?今天可是巴扎啊。”
中年妇女也不在意,拍拍身上的土,把一堆头巾和纱裙放上摊铺说:“他啊,昨晚喝多了,现在没醒呢!”
羊贩子帮妇女捡起几个银制花饰的盘子,嬉笑道:“恐怕又打架了吧,让他以后少喝点儿。”
“你们以后喝酒不要叫他,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喝起来没个完。”中年妇女不高兴地将手中的几把英吉沙刀具扔上摊铺,又把摊铺上阿拉伯造型的烛台及铜壶等物品碰倒下地。
“大婶,只要阿迪力不来叫我喝酒,我愿意每天多做两次乃玛子。”羊贩子大笑赶羊群走开,“哈哈,咆西!咆西!”
中年妇女转而气恼地推了一把一直蹲在摊铺后的一个中年男子:“你怎么有这种儿子?连自己达当(维语,父亲)也打!”
中年男子扭头傻笑,鼻青脸肿的笑容十分滑稽。
“阿迪力!出来,阿迪力?”
一把钥匙插进一个铁栅栏门的链子锁,响声很大,铁栅栏门最后“咣啷”一声打开了。
门边,靠着一个敞开警服露出胸腹的警察,边喊边打了一个大呵欠,喊了两遍,门里没有动静。警察固定好头上歪戴的警帽,把手中的烟斜叼在口中,钻进门,门里响动了一阵,警察揪着耳朵把一个光膀子的维族青年拉出来。
“哈,你倒睡得好,不想回家?那好,接着睡。”
警察又将青年往门里推,自己往外走。
“啊,多里昆所长,我、我可以回家了?啊!”
青年一脸意外,屁颠屁颠地跟在警察身后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钻进门。
“跟你讲了多少次,我是副所长!”多里昆自顾自地走,扭头发现身后没人了,猛吸一口烟,气恼地喊道:“阿迪力!你真的不想走啦?”
“我、我拿衣服,五十块买的呢!”阿迪力飞快地跑出门,“多里昆所长,我、我向真主发誓,我向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人了,啊,也、也不打羊,也不打狗……。”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不耐烦地扔跺脚,“你给我听着,以后少喝点酒,明白吗?你达当去劝架,也被你打了,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顿了一下,接着说:“不是我们去得快,你还不把人打死?回去以后,记得给人家认错,给你爸认错,听到了吗?”
阿迪力频频点头:“是,是。我去道歉,我去赔罪,我、我……。”
“好了,今天是巴扎日快点回去吧,你妈等你摆摊呢!”
“今天是巴扎日,啊,我差点儿忘了,太好了!”阿迪力恭敬地向多里昆行礼,“谢谢你,多里昆所长,我今晚请你喝酒,啊,不,我们不喝酒,我请你吃羊肉。”只顾说话一头撞上经过身边的一名年轻警察,急忙抓人家的手:“啊,啊,对不起,警察大叔,我太高兴了!”
多里昆摇头道:“人家比你还小,什么警察大叔,少罗嗦,快点走吧!”
“再见多里昆所长,再见警察大哥。”
多里昆目送阿迪力手舞足蹈地离开,扔掉已烧到滤嘴的烟头,重新点上一支,两眼无神地望向院子里的一棵沙枣树。这个院子以前是镇政府的,前几年通了公路,镇政府搬到了公路边,这么一来,周围突然安静了。有个牧羊人路过院子门前,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挂在门边的派出所的牌子,扣上制服的扭扣,低头进门。
“多所长,这么快就把阿迪力放了?”与阿迪力相撞的年轻警察在水池边洗脸。
“他认错态度好,对方的伤不算重,医药费也赔了,再不放……。唉!他老娘三天两头到所里哭闹,每次我要管她饭呢!对我老娘我也没这么孝顺。再不放他,我的工资也吃不消。”多里昆边往里屋走边答,声音在走道里回响,走到一个办公室外又打了个哈欠,“对了,小田,我是副所长!”
派出所的工作,多里昆认为管的是鸡毛蒜皮,尤其在这个民风朴实的小镇里,更没多少鸡毛蒜皮可管。巴扎日,事情稍微多一点,也忙不到哪去,处理完一起买卖羊羔因价钱争吵,进而厮打的纠纷,多里昆抽了支烟,不再有巡逻民警带人回来,他干脆进房睡觉。
多里昆的房间也算是办公室,平时小偷小摸没少光顾过,只不过多了一张床。
“多所长,多所长!”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才刚迷糊,声音有点恼,“又有什么事?小田。”
小田在窗外答:“阿迪力他母亲来了,说你的答应过她什么事,讲话不算数。”
多里昆从床上坐起:“什么讲话不算数?我答应放她儿子,早上不是放了吗,你也看见了。”
“是啊,我也这么跟她说,可她说没见阿迪力回去卖货,她想见你。”
“我不见,这老太婆真是烦人,她不信你让她去拘留室。”
“什么?……让她去拘留室,这恐怕……。”
“唉,我汉语不好嘛!不是叫你拘留她,是叫你带她去那儿看看,拘留室一个人也没有。她儿子有脚的,现在大概又醉了,我们是派出所,又不是幼儿园,总不能每个进来的人都送回家吧?”
多里昆重新睡下,这一觉睡得很香。
几只白鸽飞下地,在一辆小推车旁觅食。一条黄狗跑来,几声狂吠,白鸽吓得仓皇起飞。这时,小车上露出一个有刀疤的脑袋,朝黄狗凶狠地呵斥,黄狗也灰溜溜地逃了。
天大亮了,饮烟四起。从垂直耸立的杨树顶端看过去,恰克镇这块大绿洲上,凌乱地分布着居民的房屋。大概因为有公路,惟有靠近集市的地方像是一条街道,其余地方,房屋东一间西一栋,互不相连,纵横交错的小路看不到一个行人,刚从派出所释放的阿迪力又唱又跳,带起一片片沙土,像腾云驾雾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辆小推车旁,那颗有刀疤的脑袋再次露出,望了阿迪力一眼,拍了身边一下:“喂,起来,这家伙是谁呀?”
“是阿迪力。”车上迅速地又出现一个大头,油光光的,头的主人五官却比较袖珍。
“平时和他妈在集市上摆摊儿,前几天喝多了打伤人被派出所抓了,可能刚放出来。”后面又伸出一个头来,这个比较小,有点儿像老鼠。两个人的话连在一起,倒像是一个人讲。
“派出所放出来的?”刀疤脑袋眼睛一转,突然跳下车:“喂,都给我起来!”
附近地上,木板上爬起了四五个人,睡意朦胧地站到刀疤脑袋身边:“怎么了,牙生大哥?”
牙生没有答话,眼睛盯着阿迪力背影不放。
就快走近街道了,阿迪力停下脚,吹起口哨解开裤子,走到一棵树下小便。回头时,发现有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
“啊,真主保佑,大哥,你们早,你、你们好……。今天是巴扎日,我、我要回去卖货,晚上我请你们喝酒。我、我……。”
阿迪力看着这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有点慌张地边说边穿上衣服,才穿了半边,领头的牙生已逼近:“我先请你吃这个!”说完一刀扎进他肩头,他惨叫一声,推倒个子比他矮小的光头,撒腿就跑,还是躲不过另外两人的刀子,后背又给划了两下。
可能是逃命的缘故,阿迪力跑得特别快,牙生几次要抓住他,都给他从指间滑开。跑到了公路,一辆货车迎面而来,看见有人横着跑出,赶忙放慢速度。
牙生几人偏过货车向前追,阿迪力却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见阿迪力正在往货车车箱上爬。牙生敏捷地转身,拼命追赶货车,离阿迪力只有不到两步,他伸手抓住阿迪力衣服,货车却加速了,衣服扯了下来,自己摔了一个跟斗。
“他妈的,居然给他跑了!”
牙生从地下站起,手里下意识还抓着那件血衣,他将衣服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远去的货车破口大骂。车上的阿迪力想要做个鬼脸,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了,靠在车厢上不住喘息。
“你们在干什么?”
一驾毛驴车优哉悠哉地从小路上到公路,车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袍,戴着白色小帽的维族中年男人。不惟衣著考究,眼神中更是充满骄矜。
听到有人说话,追杀阿迪力的几人吃了一惊,随即在公路上站成一排,挡住去路,把毛驴车团团包围。
“啊,真主保佑!买买提阿訇,这么早你就来了?”
毛驴车慢慢走近,牙生看清来了车上的人,换了一付面孔,拨开人墙,迎上前去,恭敬地抚胸行礼。
毛驴车停了,买买提依然端坐在车上,捋了一把长须算是回礼:“真主保佑,你比我还早。”随后,眼睛逐一扫向牙生身后的人。
牙生会意地挥手,身后的人远远退开。
买买提这才从车上跳下,走到路边说:“到处在找你,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打打杀杀,交待你办的事……。”
牙生没等买买提说完,凑到他耳朵旁,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
买买提阴森森地笑了笑:“嗯,想法不错,你总算学聪明一点了。今天巴扎人多,人多好办事啊!”
牙生沮丧地摊手:“可是,人跑了!唉,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以后再说吧。”
“人跑了最好,那是什么?”买买提向路上的血衣努嘴。
牙生不解地望他,还是乖乖地捡起阿迪力的血衣:“你有什么主意?”
买买提胸有成竹地微笑,这回牙生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咆西!咆西!”
太阳西落了,几驾毛驴车正离开巴扎,驴车的主人坐在车辕上,用鞭子漫不经心地赶着,招呼让路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巴扎到了最后的尾声,小贩们也开始收拾摊点,准备回家,往集市外走的人越来越多。
“我的儿子啊!真主你在哪里?”
一声凄历的惨叫传来,阿迪力母亲惊恐的从人群相反的方向冲出,扑到自己的摊铺上,扔下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跟着瘫倒在地。顿时,附近摊点的商贩和赶集的人都拥过来围观。
“那是她儿子阿迪力的衣服,前几天给派出所抓了?”
“怎么,阿迪力警察被打了?”
牙生和他的几个手下站在中间像解说一样。
“被打还不要紧,刚才有人拿来这件衣服,说是阿迪力死了,他们亲眼看见。”
“那还得了,怎么能随便打死人?找派出所去!”
“有什么用,她去过了,人家说,早上就放了阿迪力,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牙生身边的光头振臂高呼:“这是抵赖!太可恨了,派出所不把我们维族人当人,找政府评理去。走,大家一起去啊!”
“对,我们找艾买江大叔,他不帮我们,他就不是维族人!”路过的羊贩子也义愤填膺。
响应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有人扶起倒在地上的阿迪力母亲,人群浩浩荡荡走出巴扎。
多里昆在梦中回到了家,他是不经常想家的人,以前在县里当刑警,就算下乡一个多月,他也不会梦见老婆,更不用说梦见和他并不亲近的小儿子。这一次,他第一次看见小儿子嘻笑着向他奔来,像是想抱他,他还没做好准备,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
“小田,又有啥事?今晚我值班呢!”多里昆翻了个身。
门外有人应道:“是我!你快点起来!”声音很焦急。
“啊,是卢所长,我以为是小田。”多里昆急忙下床穿衣。
“出事了,老多,巴扎的商贩把乡府围了起来,快冲进去打人了。我先带几个人走,你安排人值班,马上过去。”
多里昆吃了一惊:“啊!这是搞什么鬼?所长,商贩想造反呀?”
卢所长在门长叹一声:“唉,你早上放的阿迪力不见了,有人找到他的血衣,说是被派出所打死,现在……。唉!到那里再说,你快点!”
“妈的,又是阿迪力。”多里昆有点气急败坏,穿到半的裤子绊脚,差点跌了个狗啃泥。跑出派出所,天已半黑半白,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抹彤云像一束笈笈可危的火光,正慢慢融进暮色里。
心急火燎赶到镇政府,根本进不去。政府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门被掀倒在地,镇政府的招牌也被砸得稀巴烂。人群推推攘攘在往里涌。这时,“砰!砰!砰!”响起三声枪响,人群才停了下来。多里昆不敢再走大门,转到旁边,翻墙而入。政府大院里一遍狼籍,两辆吉普车翻了个底朝天,摩托车、自行车倒成一片,三层的办公楼没有一个窗户玻璃是好的,地下到处是断砖碎石。
“早知道他会失踪,我给他当毛驴骑回家好了!”听卢所长介绍了情况,多里昆点燃一根烟,走进办公楼走廊,双脚蹲到一张长椅子上。
卢所长疑惑地打量他说:“老多,你照实说,你、你跟阿迪力没什么个人恩怨吧?”
“所长,你不相信我?”多里昆猛然扭头,吃惊地望卢所长。“你、你也怀疑我害死阿迪力?唉!好在还有小田可以作证,你去问问他。”
卢所长一脸严峻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了解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马上要向县局、市局汇报。”
“好吧!信不信由你,你爱怎么汇报都行,我回所里等候处分去!”多里昆一脸悲愤,怒气冲冲跳下椅子,大步走向围墙,。
“你给我站住!多里昆同志!”卢所长高喊道。
多里昆头也不回,他万万没想到卢所长居然会怀疑是他公报私仇。他不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走到墙边,从刚才进来的地方又跳出去。
卢所长气恼地踢倒长椅子,摸摸后的手枪,走向院子里的人群。
“父老乡亲们,刚才我问过卢所长了,他说,今天早上已经释放了阿迪力,大家不要轻信谣言……。”

“派出所骗人!放出来肯定有人看见,今早谁看见阿迪力了?谁也没看见。”
白发苍苍的艾买江镇长高举双手,大声喊话,没说两句就被人打断。
“这个……。今天是巴扎日,派出所照顾他要摆摊做买卖,很早就放他出来,大家那时可能没睡醒。”艾买江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上门闹事。
又有人喊:“派出所骗人!我就睡在路边,一条狗经过我都知道,别说是个人。”
艾买江的声音已经没有刚开始有力了:“请大家相信政府,请大家相信我!阿迪力肯定会找出来的,那时候一切就清楚了。现在请大家先回家去。”
“不交出人来我们决不回去,派出所不把我们维族人当人,让所长出来讲话。”
卢所长从艾买江身后走出,刚说了一句:“我们确实放了阿迪力……”
众人马上起哄,“交出阿迪力,派出所不能随便杀人!”
“阿迪力是独生子,你们让他父母以后怎么办!”
“交出阿迪力,交出阿迪力……”喊声响成一片,人群又向前推进,警察和十几个镇干部手拉手才堪堪拦住。卢所长头上的汗水像刚淋过雨,又伸手去摸手枪,刚才开了三枪,枪管还有余温。
天全黑了,月亮爬上了树梢。人群的后边,牙生挤出镇政府大门,他身后又跟着挤出两个、四个、六个……十二个人。
“牙生大哥,我们不闹了,去哪?”黑暗中有人问。
牙生沉声道:“去派出所,他们现在最多有两个人。”
十几个人没入黑暗,牙生走到一棵树下说:“阿訇,你回去吧,剩下看我们的了。”
买买提的脸出现在月色下,下巴动了动,嘴角撇了撇,上了路边的毛驴车。
“我求求大家了,回去吧!“
院子里,艾买江的声音已变嘶哑:“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也着急呀!我从小看着阿迪力长大,他父母成亲还是我老伴做媒,我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唉,天不早了,大家饭都没吃,回去吧!”
有人说道:“大叔,我们不是为难你,这不关你的事,我们要派出所长出来!”
艾买江涨红着脸喊:“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是在镇政府里面啊,父亲们。卢所长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你们这么闹是犯法的呀!”
阿迪力母亲哭喊道:“我要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啊,你在哪里?”
这一哭又激起众人刚平静一点的情绪:“对,我们要人,阿迪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出来,派出所长,出来!”人群再一次向前移动,开始与维护秩序警察发生了身体接触,有一处出现了撕打,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卢所长把手枪拿出,不过,迟迟不敢举起。
“大家不要激动,听我说几句!”
这时,艾买江身边出现一个乡干部模样的汉族中年人。中年人说的是维语,声音不是很大,举止从容,眼神镇定,自成一股威势,环顾之际,令人不得不听他的话。人群看见一个汉族干部用流利的维语说话,渐渐安静下来。
中年人接着说:“我是南疆市公安局长李东阳,我和大家一样,听到发生这件不幸的事,晚饭也吃不下,马上从市里赶来了。刚才我在旁边听了大家的话,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大家看来认定派出所杀害阿迪力了,对不对?”
人群参差不齐喊出:“没错,肯定是他们干的,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李东阳点头:“好,程万军,把派出所长叫来。”他身后一个黑脸大汉把垂头丧气的卢所长拉到最前头。
艾买江不安地望李东阳,又望人群,只听李东阳高声道:“我现在向大家宣布,撤消他的派出所长职务,交由市公安局看管。”卢所长低头解下手枪,交给程万军,人群一阵欢呼。
等人群安静,李东阳又说:“不过,如果我们调查以后,阿迪力不是派出所杀害的,大家说那时怎么办?”
阿迪力母亲抢道:“那再给他当所长好了。”
“好!我现在向大家保证,十天之内,一定破案,给大家一个圆满的交待!现在时间不早了,我看大家是不是可以回家吃晚饭了?”李东阳目光灼灼,周围游走了一圈:
人群似乎不再有异议,慢慢向后退,一点一点散开。
“真主保佑你李局长,你一定要为我儿子报仇啊,李局长……”阿迪力母亲跑到李东阳身前跪倒。
李东阳把她扶起,说:“大嫂,你放心,公安局就是为群众服务的……”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他的手不禁抖动了一下,眉头皱起,望着枪响的方向。阿迪力的母亲也吃惊地张大嘴巴,本来已渐渐退出院子的人群停下了脚步,东张西望。
寂静中,镇政府办公室急匆匆跑出一个人,神情紧张地在艾买江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艾买江脸色大变,跑向李东阳。
枪声是从派出所传来的,是多里昆开的枪。
与卢所长一番争吵,多里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解下身上的手枪扔上床,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值班的小田在门口问:“多所长回来了,乡府那边散了没有?”
多里昆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还热闹得很。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副所长吗?唉,这个副所长也到头了,叫我老多好了。”没等小田接话,又抢道:“有馕吗,给我一只。”
“好咧!我给你拿。”小田的脚步在门外没响几下,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乒乒乓乓像有东西砸了进来。多里昆大惊,扔掉杯子,抓起手枪往外冲,才跨出门,一块石头劈面砸来,他急忙闪身,又退回房里,顺手关上电灯,趴在门边,伸头向外。
两声惨叫过后,外边静了下来,灯也黑了,脚步杂乱,听起来冲进门的人最少有十来个。过了一会,牙生说话了:“两个都收拾了,拿手电出来!”
手电亮了,另一个人说:“可能没死,再补几下。”
牙生叫道:“没时间了!别理他们,快点分头去找枪,城里的警察马上会来。”
多里昆举着手枪,鼻梁上挂出汗粒也没扣下扳机,转而高呼:“小田,不用管我,用冲锋枪扫射!”说完向有手电光的地方连续开火,也不知道打没打中,哭喊声不断,派出所里一阵混乱,他打完子弹,一边重装弹夹,一边摸找电话,通知镇政府。
听到有“冲锋枪扫射”,牙生第一个跑出派出所,其他人也连滚带爬跟在他身后。十几个人没命地跑出几十米,牙生停了下来。回头向派出所院子望,枪声过后静悄悄的,鬼影都没出来一个。
“妈的,上当了,哪有冲锋枪,他们的人都在政府那边,最多只有一个人。”牙生给同伙打气,又往回跑,派出所院子里倒是有三个人,都是他受伤的同伙,躺在地下哭爹叫娘。
光头战战兢兢地说:“大哥,一个人我们也不好对付呀?”
马上又有人附合:“是,是,他有枪,我们没有。”进了院子,所有的人都趴了下来。
牙生望了一眼地下怕死的同伙,气急败坏地叫道:“好了,好了!不进去你们怕什么?都给我起来!妈的,拿不到枪,也要烧死几个警察,点火!”
不一会,有人点起几支火把扔进派出所,与此同时,警笛声也响起。
“走。把受伤的弟兄带上。”牙生等到屋里燃起火焰才命令撤退。
有人在黑暗中喊:“阿力库昏过去了,大哥,带着他跑不掉,怎么办?”
“你们先走,把他交给我!”牙生眼睛望向越来越猛烈的大火,等人都走光了,他扛起地下那个昏迷的同伙,像木材一样扔进火堆。
本已昏迷的伤者猛然受到烈火炙烧,一下子醒了过来,不住地惨叫,声音十分骇人。像一个火人在烈焰中舞蹈,但很快便倒在大火中不动了。牙生右手抚胸,口中默念着什么。在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中,冲进黑暗。
“啊!”
火光中,多里昆在大声嚎叫,他肩上驮一个受伤民警,手里又半拖半抱一个,走出派出所,堪堪走到火势之外,三个人摔成一团。
躺在地下呼吸顺畅后,多里昆懒得再爬起,点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救援到了,民警们找来桶盆,进院里打水救火。一些围观的群众也跑上来帮忙。
“快,快,快把伤员送卫生所!”卢所长带来了程万军,“老多,你没事吧?唉,现在的老百姓胆子也太大了,派出所也敢烧。”
多里昆还是躺在地下:“不是老百姓……。”
“那是谁干的?”程万军望着地上头发眉毛被烧焦的多里昆。
卢所长介绍道:“老多,这是市局刑侦队的程队长,程队长,这是我们所……”
程万军没等介绍,突然叫道:“咦,你不是多里昆吗?”
“难得程队长还记得我。”多里昆抓程万军的手从地上爬起。
程万军奇怪地说:“你几时调到这里来了,在县里不是好好的吗?”
多里昆苦笑:“没被开除就好了,在哪都一样。”
增援派出所的车子走了,镇里的干部们开始清理政府大院,许多家属和居民自动参加,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不过,各人都表情沮丧,没精打采,谁也不愿意多说话。
“李局长,李局长!”
李东阳想找艾买江了解情况,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回过头看,只见艾买江和一个戴眼镜的人从大门外走进。
“赵副书记,原来是你,我正要打听是谁的车来了。”李东阳走近与戴眼镜的人握手,他早就发现大门外来了几辆车。
“一百六十公里路,我的司机只花两小时,还是没赶上你。”赵副书记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所思,手指大门外的两辆卡车,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在车边。“你看,我已经做好最坏准备。今晚,幸亏有艾买江镇长,要不然,我们很难扭转被动局面啊!”
艾买江急忙摇手:“不、不,我也没有办法了,是李局长来得及时,他……。”
赵副书记打断道:“大叔,你就不要谦虚了,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去增援的程万军回来了,兴匆匆跑到前头说:“局长,派出所那边真够凶险的。”
李东阳刚想答话,赵副书记向他转过头说道:“老李呀,我和艾买江镇长交换了一下意见,我们认为你当众处理派出所所长,有待商榷。碰上这种事情,一味退让,虽然有效果,但长远来讲,会影响党和政府的形象。当然喽,这次事件要吸取的教训很多,尤其警察队伍,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今天就是因为某个害群之马,粗暴地对待普通百姓,引得这么多人自发地围攻政府,这叫揭竿而起呀!老李,非常非常之危险!”
李东阳脸色暗淡下来,低头不语。程万军则叫出声来:“啊!赵副书记,还没开始调查,你、啊,我们不能乱下结论吧?”
赵副书记面带愠色地扫了程万军一眼,李东阳喝道:“程万军,派出所的情况了解清楚了?”
程万军答:“了解清楚了!”
李东阳严厉地说:“好,那马上去写个报告,我等下要汇报。”程万军支吾了一会才走开。
“我理解你的苦衷,老李。”赵副书记拍李东阳的肩,“警察素质偏低不是你的错,这是有历史根源的。我听说,这个镇有个副所长,根本就是一个二流子,这次事件的起因很可能在他身上,你们调查的时候特别要注意这个人。哦,我马上走,常委们等着我回去汇报呢!你也尽快回去,大家也要听你的汇报。”
李东阳与赵副书记握手告别,目送他的车驶远。转头对艾买江说:“大叔,镇上的商贩可真不少啊,有两三千吧?”
艾买江刚才一直在听二人说话,像是心事重重,迟钝地应道:“啊,李局长,商贩没有这么多,今天来的人大多数不是商贩。”
李东阳皱眉:“那更说明问题了,群众心这么齐,可见派出所在镇上民愤极大,唉!”
艾买江连忙摇手:“不,不!李局长,不是这样的,是、是……唉!平时巴扎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是、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李东阳眼睛一亮:“大叔,你的意思,这次围攻事件是人为组织的?嗯,组织这么多人围攻政府,是件了不起的事,组织者的目的何在?真的为了阿迪力?”他后面的话成了自言自语。
艾买江长长叹息:“唉!李局长,刚才、刚才赵副书记误会我的话了,我不是怪罪派出所的同志,我只是如实讲了经过。”
李东阳道:“大叔,没关系,派出所肯定有错。”两人边说这走进办公楼。
人都走光了,政府大院静静悄悄,能听到树上虫鸣鸟啼。已经洗澡换衣的多里昆斜叼着烟,双手插进裤兜,拖着鞋子响声很大地走进办公楼走廊。卢所长从黑暗中闪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多,我再问你一次,阿迪力到底出了什么事?”卢所长的眼神带着怨气。
多里昆茫然地说:“我、我怎么知道?哎呀,所长,我真的早上就放了他了!”
所长叹息道:“唉,现在你是所长。”说完又退进黑暗中。
多里昆吐掉烟,不停地摇头,走到一个办公室外往里望,这个办公室由一堵墙隔成里外两间,他轻手轻脚坐在外间的一张椅子上。
里面办公室内,李东阳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手上在卷一支莫合烟,卷好却不点,分拆开又重新来过。一旁,程万军正在汇报派出所被袭击的经过,他有点心不在焉,耳边老是响起艾买江的话“有人在背后搞鬼!”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程万军停下喝了一口水,“领头的人,很像是兄弟会组织的大头目牙生。这样一来,案情明朗了,牙生杀害阿迪力,嫁祸于派出所,目的在镇政府制造混乱,趁机冲击派出所夺枪。这是一起由分裂组织策划的暴力事件。”
李东阳又将卷好的烟拆开,头也不抬说:“听上去顺理成章,合乎逻辑,不过,分裂事件的成立,就不能说很像是牙生,要有充分的证据肯定是牙生。”
程万军走到墙边又走回,说道:“这是我接下来的工作。局长,另外,我提议给多里昆请功,今晚不是他机智勇敢,许多枪枝可能落入分裂分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还有,我想要这个人,我以前跟他共事过。这人是出了名的顺风耳,千里眼,跟三流九教打交道非常有经验,我最缺这种人。”
李东阳不动声色地把卷好的烟夹在指间,语气冷淡地说:“你刚才的汇报,还有个大漏洞,那就是一家之辞,整个经过全是多里昆跟你说的,对不对?”
程万军停住脚张大嘴巴,半晌才出声,声音很激动:“局长,你、你居然也怀疑他?别忘了多里昆是一个有十年警龄的老警察,还是一个派出所副所长,再说,当时有两个民警在场!”
李东阳头也不抬说:“就因为他是副所长,另外两个人可能跟他串通一气!而且,你别忘了,这两个人,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多里昆却毫发无损。”
程万军哭丧脸,跺脚喊了起来:“局长,你今天是怎么了?”
这时,外边办公室一阵响动,像有人往外走。
李东阳扫了程万军一眼:“谁在外面?”
“是多里昆,我本来想介绍你认识他的,唉!”程万军一脸不满。
李东阳站到走道中间,看见了刚跨出门的多里昆,口中叫道:“回来!”
多里昆在门外站住,迟缓地转身,低头慢吞吞走近李东阳。
李东阳衔起手里的烟说:“现在你是代理所长,阿迪力的案子你打算怎么破?”
多里昆面无表情地答道:“找到阿迪力。”
“几天?”
“五天。”
“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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