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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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车中,我们默默地听着广播音乐,我有时低声吹几声口哨。此外便是无尽的沉默。雪转过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我也没什么话特别想说。如此行驶了大约15分钟。之后我产生了轻微的预感,一种如无声弹丸般的预感倏然掠过我的脑际。
于是我按照预感把车停在前面一处海滨车场,问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没什么?不要紧?不喝点什么?”雪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干一样。
两个身穿同样的小号黑游泳衣的女孩儿肩并着肩,从椰子树下缓缓行走。脚步迈得很轻,活像在围墙上挪动的猫。泳装的样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几块小手帕连接而成,几乎一阵强风便可从身上掀跑。两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饥饿的心》。娓娓动听。看来世界还不至于漆黑一团。音乐节目主持人也说这歌不错。我轻咬一下手指,纵目长空。那块头骨云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里。夏威夷,天涯海角!母亲想同女儿交朋友,女儿寻求的则是朋友之外的母亲,失之交臂。欲去无处。母亲身边有男友——失去归宿的独臂诗人;父亲家中也有男友——艺妓书童忠仆,无处可去。
10分钟后,雪把脸靠在我肩头开始哭泣,起始很平静,随后哭出声来。她把两手整齐地放在自己膝头,鼻尖贴住我肩部哭着。理所当然,我想。若我身临她的处境也要哭,当然要哭!
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我的衬衣袖不久便湿透了。她哭了相当长的时间,肩头颤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面。两名戴着太阳镜、左轮手枪闪闪发光的警察从停车场穿过。一条德国牧羊狗热不可耐地伸长舌头四下转了一圈,消失不见。一辆轻型福特卡车在附近停住,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萨摩亚人,领着漂亮的女郎沿海边走去。收音机播出盖尔茨唱的《跳舞天国》。
雪哭过一阵,渐渐平静下来。
“喂,以后再别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脸靠在我肩部说道。
“叫过?”我问。
“叫过。”
“忘了。”
“从辻堂回来的时候,那天晚上。”她说,“反正再别叫第二次。”
“不叫。”我说,“一言为定,向鲍伊·乔治和迪伦发誓,再不叫第二次。”
“妈妈总那么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总是一次次地伤害我,可她本人一点儿也觉悟不到,而且喜爱我,是不?”
“是的。”
“我怎么办才好呢?”
“长大。”
“不想。”
“别无他法。”我说,“谁都要长大,不想长大也要长大。而且都要在各种苦恼中年老体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来如此,将来同样如此。有苦恼的并非只你一个人。”
她扬起带有泪痕的脸看着我:“嗯,你就不会安慰人?”
“我以为是在安慰你。”
“绝对两码事。”说罢,将我的手从其肩头移开,从手袋里掏出纸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现实声音说道。随即将车开出停车场。“回去游一会儿,然后做顿美餐,和和气气地吃一顿。”
我们游了1个小时,雪游得很好。我们游到海湾那边,潜进水里,相互抓脚嬉闹。上岸后冲罢淋浴,去自选商场采购。买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葱和酱油烧了一盘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葱做个大酱汤。一顿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亚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会做菜。”雪钦佩地说。
“不是会做,不过倾注爱情、认真去做罢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这是态度问题。凡事只要尽力去爱,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爱起来;只要尽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如愿以偿。”
“再往上难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运气。”
“你这人,挺会蒙混人的,那么大的一个大人!”雪诧异地说。
两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后,到华灯初上的卡拉卡乌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窥看各种各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店铺加以评头品足,审视各色男女行人的风姿,最后走进人头攒动的罗亚尔夏威夷饭店,在里边的临海酒吧坐下歇息。我还是喝“克罗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诺斯想必对这人声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恶痛绝,我倒没那么严重。
“嗯,对我妈妈你是怎么看的?”雪问我。
“初次见面,坦率地说,还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说,“归纳、判断起来很花时间,脑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点生气了吧?没有?”
“是吗?”
“是的。看脸就知道。”
“可能。”我承认。随即眼望海面呷了口“克罗娜”。“经你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生气。”
“针对什么?”
“针对没有任何人肯认真对你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件事。不过这怕是不妥当的,一来我没有生气的资格,二来生气也毫无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条,喀嗤喀嗤地咬着:“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认为必须做点什么,又都不知怎么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静等暗示性以具体的形式出现后再采取对策,总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着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会儿。似仍不解其意,问道:“这,怎么回事?”
“无非是说要等待。”我解释说,“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势利导,要尽量以公平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太忙,太才华横溢,要干的事情太多,较之认真考虑公平性,更感兴趣的还是自己本身。”
雪在桌面支颐静听,用另一只手把粉红色桌布上炸土豆条残渣扫开。邻桌坐着一对美国老夫妇,分别穿着同样花纹的夏威夷男衫和夏威夷女衫,手拿硕大的玻璃杯,喝着颜色鲜艳的鸡尾酒,看上去十分美满幸福。饭店的院子里,一个身穿同样花纹的夏威夷衫的年轻女郎,边弹电子琴边唱《唱给你》。不很动听,但的确是《唱给你》。院子里处处摇曳着呈松明状的煤气灯火苗。一曲唱罢,两三个人吧唧吧唧地鼓掌助兴。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喝了一口。
“好喝!”
“支持动议,”我说,“好喝两票!”
雪现出惊讶的神色,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真有点捉摸不透你是怎样一个人物。既像是个地地道道的正经人,又像是个不着边际的荒诞派。”
“地道正经同时也是放纵不羁,不必放在心上。”说罢,招呼态度极为热情的女侍再来一杯“克罗娜”。女侍旋即摆动腰肢把饮料端来,在单上签完字,留下波斯猫一般大幅度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么,我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母亲想见你。”我说,“细节我不晓得,别人家的事,况且人又有些与众不同。但让我简单说来,她恐怕是想超越以往那种磕磕碰碰的母女关系,同你结为朋友。”
“人与人成为朋友是很困难的事,我想。”
“赞成。”我说,“困难两票。”
雪把臂肘拄在桌面,目光迟滞地看着我。
“对那点是怎么想的?对我妈妈的想法?”
“我怎么想全无所谓,问题是你怎么想。不用说,这里边恐怕既有自以为是的利己主义一面,也有可取的建设性姿态一面。偏重哪方面取决于你自己。不过不用急,慢慢想好再下结论不迟。”
雪仍旧手托腮,点头同意。柜台那边有人放声大笑。弹电子琴的女郎返回座位,开始弹唱《蓝色夏威夷》:“夜色刚刚降临,我们都还年轻,喂快来呀,趁着海面上明月莹莹。”
“我和妈妈俩,关系闹得很僵很僵来着。”雪说,“去札幌前就很僵,因上不上学的事吵来吵去,满屋子火药味。后来干脆不怎么开口,面对面时也很少,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她那人考虑问题不成系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转身忘个精光,说的时候倒蛮像那么回事,但说完就再不记得。可是有时又心血来潮地惦记着尽母亲的责任。我真给她折腾得焦头烂额。”
“不过……”
“不过,是的,她确实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优点长处。作为母亲是一塌糊涂,糟糕到了极点,我也因此满肚子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又被她吸引。这点和爸爸截然不同,说不出为什么。现在她又风风火火提出交朋友,也不着看她和我之间力气差得多远。我还是孩子,她已经是强有力的大人。这点谁都一清二楚吧?可妈妈就是不开窍。所以,即使妈妈要和我交朋友,也不管她付出多大努力,结果也只能一次次刺激我伤害我,而她又不醒悟。比如在札幌时就是这样:妈妈有时要向我走近,我便也向妈妈那边靠拢——我也在努力哟,这不含糊——可这时她已经一转身到别处去了,脑袋已经给别的事情塞得满满的,早把我忘了。一切都是心血来潮。”说着,雪把咬去一半的炸土豆条弹到地上,“领我一起去札幌,归终还不一个样。一忽儿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跑加德满都去了,一连三天都没想起还把我扔在那里。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而且又不理解我心里因此受到多大刺激。我喜欢妈妈,我想是喜欢的。能成为朋友想必也是好事。但我再不愿意给她甩第二回,不愿被她兴之所至地这里那里带着跑。已经够了。”
“你说的全对。”我说,“论点明确,非常容易理解。”
“可妈妈不理解。即使这样讲给她听,她也肯定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
“所以烦躁。”
“也可理解。”我说,“那种时候,我们大人借酒消愁。”
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去一半。杯子足有金鱼缸那般大,因此量相当不小。喝完稍后,她依然手托着腮,无精打采地看着我的脸。
“有点儿怪,”她说,“身上暖烘烘的,又困困的。”
“好事。”我说,“心情还舒服?”
“舒服,挺舒服的。”
“那好。这么长的一整天,13岁也罢,14岁也罢,最后舒服一下的权利总是有的。”
我付过账,拉起雪的胳膊沿海边走回宾馆,给她打开房间的门。
“喂。”
“什么?”我问。
“晚安。”
第二大也是不折不扣夏威夷式的一天。吃罢早餐,我们立即换上游泳衣,走到海滨。雪提出冲浪,我便借了两块冲浪板,同她一起冲到舍拉顿湾。过去一位朋友曾教过我基本技术,我照样教给雪,无非浪的捉法、脚的踏法之类,雪记得很快,加上身体柔软,捕捉浪头的时机掌握得很妙。不到30分钟,她便在浪尖上玩得比我还远为熟练,连说“有趣有趣”。
午饭后,我带她去阿拉莫阿纳附近一家冲浪器材店,买两块半新的中档冲浪板。店员问我和雪的体重,分别给选了两块相应的。还问我们是不是兄妹,我懒得费唇舌,便说是的。总还算好,没被看成父女。
两点我们又去海边,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其间游了一阵,睡了一会。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愣愣地躺着。听音乐,啪啦啦地翻书,打量男人女人的身影,倾听椰树叶的摇摆声。太阳按既定轨道一点点移动。日落时分,我们返回房间洗淋浴,吃细面条和色拉。然后去看斯匹尔伯格导演的电影。出了电影院,跨进哈勒克拉尼宾馆,在游泳池旁的酒吧坐下,我仍喝“克罗娜”,她要了果汁饮料。
“嗳,我再喝一点可好?”雪指着“克罗娜”问。我说可以。便换过杯子,雪用吸管喝了大约2厘米。“好喝!”她说,“好像和昨天那家酒吧里的不太一样。”
我叫过男侍,让他再送来一杯“克罗娜”,把它整杯推过去:“都喝掉好了。”我说,“每晚都陪我,一周后你就成为全日本最熟悉‘克罗娜’的中学生了。”
游泳池畔一支大型舞池乐队正在演奏《弗列涅西》。一位年纪大些的单簧管手中间来了一段独奏,那段独奏抑扬有致,不禁使人想起亚泰的手法。舞池里大约有10对衣着考究的老夫妇翩翩起舞,俨然从水底透射出来的灯光辉映着他们的脸庞,涂上一层虚幻色彩。跳舞的老人们看上去十分陶然自得。他们经过各自不同的漫长岁月,暮年终于来到了这夏威夷。他们优雅地移动脚步,一丝不苟地踩着舞点。男士们伸腰收颚,女士们转体画圈,长裙飘飘。我们出神地看着他们的舞姿。不知何故,那舞姿使我们心里漾起恬适的涟漪。大概是因为老人们的神情无不透露出安然的满足吧。乐曲换成《月光》时,他们把脸悄然贴近。
“又困了。”雪说。
但这回她可以一个人安稳地迈步走回——进步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拿起葡萄酒瓶和酒杯踱进客厅,打开电视看克林特演的《把他们高高吊起》。又是克林特,又没有一丝笑容。我边看边喝了3杯葡萄酒,渐渐睡意上来,只好关掉电视,去浴室刷牙。这一天到此为止了,我想,是有意义的一天吗?不见得,但还凑合。早上教了雪如何冲浪,然后买了冲浪板。吃罢晚饭,看了《E.T》①,去哈勒克拉尼酒吧喝“克罗娜”,观赏老人们优雅的舞姿。雪喝醉了领她返回宾馆。凑合,不好也不坏,典型的夏威夷式。总之这一天算至此结束。
①《外星人》,斯匹尔伯格导演的美国影片,Extra-Terretriai之略。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只穿圆领衫和短裤,上床熄灯不到5分钟,橐橐有人敲门。糟糕,都快12点了!我打开床头灯,穿上长裤走到门口。这时间里又敲了两次。估计是雪,此外不可能想像有什么人找我。所以我也没问是谁便拉开门。不料站在那里的不是雪,一个年轻女郎!
“您好!”女郎说。
“您好!”我条件反射地应道。
一看就像是个东南亚人,泰国、菲律宾或越南。我对微妙的人种差别分辨不清,反正是其中一种。女郎蛮漂亮,小个头,黑皮肤,大眼睛,一身质地光滑的浅红色连衣裙。手袋和鞋也是浅红色。在手腕上手镯般地缠了一条浅红色宽幅绸带。为什么缠这东西呢?我不得其解。她单手扶门,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叫迪安。”她用有点上味儿的英语介绍说。
“噢,迪安。”
“可以进去吗?”她指着我身后问。
“等等,”我慌忙说道,“我想你大概找错门了,你以为你来到了谁的房间?”
“呃——等一下,”说着,从手袋里拿出张纸条念道:“唔——先生房间。”
是我。“是我,那人。”我说。
“所以没找错。”
“慢来,”我说,“名字的确相符,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哪位?”
“反正让我进去好吗?站在这里让别人看见不好,以为搞什么鬼名堂,对吧?不要紧,放心好了,总不至于进去抢劫。”
的确,如此在门口僵持不下,把隔壁的雪惊动出来就麻烦了。于是我把她让进门内。任其自然发展好了,最好任其自然。
迪安走进里边,没等我让就一**坐在沙发上。我问喝点什么,她说和我一样即可。我去厨房做了两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端来,在她对面坐下。她大胆地架起腿,美美地喝了一口。腿很漂亮。
“喂,迪安,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啊?”我问。
“别人打发的。”她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气。
“谁?”
她耸了耸肩:“对你怀有好意的一位匿名绅士。那位付的钱,从日本,为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是牧村拓!这就是他所说的“礼物”,所以她才缠着一条红绸带。他大概以为找个女郎塞给我,雪就会万无一失。现实,现实得出奇!我与其说是气恼,莫如说腾起一阵感激:这成了什么世道,都在为我花钱买女人。
“通宵的钱我都拿了,两人尽管痛痛快快地玩到早上。我的身子好得很。”
迪安抬脚把浅红色的高跟鞋脱掉,不胜风骚地歪倒在地毯上。
“喂,对不起,这事我干不来。”我说。
“为什么哟,你是搞同性恋的?”
“不,那不是。因为我同那位付钱的绅士之间想法有所不同,所以不能和你睡。这是情理问题。”
“可是钱已经付过了,不能退还。再说你同我干也好不干也好,对方没办法知道,我又不至于打国际电话向他汇报,说什么‘我和他干了3次’。所以嘛,干与不干是一回事,没什么情理不情理。”
我叹了口气,喝了口杜松子酒。
“干!”她倒单刀直入,“舒服着哩,那个。”
我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也懒得再一一清理思绪,一一加以解释。好歹对付完一天,刚刚关灯上床,正要昏昏睡去之时,不料突然闯进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干”。这世界简直乱了套。
“喂,每人再来一杯可好?”她问我。我点下头。她便去厨房调了两份对汽水的杜松子酒拿来,又打开收音机,俨然在自己房间一样随便。叮叮咣咣的流行音乐于是响起。
“妙极了!”迪安用日语说道。随即坐在我旁边,倚在我身上,啜了口饮料。“别想得那么复杂。”她说,“我是专家。在这种事情上,比你精通。这里边没什么情理好讲,一切包给我好了!这同那个日本绅士已经再没关系,已经从他手里完全脱离。纯属你我两人的问题。”
说罢,迪安用手指轻轻地柔柔地触摸着我的胸部。这诸多事件实在搞得我厌倦起来。甚至觉得,既然牧村拓非得让我同妓女睡觉他才安心,那么听其安排也未尝不可。不过是**而已。
“OK,干。”我说。
“这就对了。”迪安把杜松子酒喝干,将空杯放在茶几上。
“不过我今天累得够呛,多余的事什么也做不来。”
“我不是说包给我好了么,从头到尾我整个包下了,你躺着不动就行。只是一开始有两件事希望你动手。”
“什么?”
“一是关掉房间里的灯,二是把绸带解掉。”
我关掉灯,解下她手腕上的绸带,走进卧室。熄灯后,可以看见窗外的广播电视塔,塔尖一盏红灯闪闪烁烁。我躺在床上,呆呆望着那灯光。收音机仍在播放节奏强烈的流行音乐。不似现实又是现实。尽管带有离奇色彩,仍是现实无疑。迪安手脚麻利地脱去连衣裙,又替我脱掉。虽然不如咪咪,但仍是技艺熟练的妓女,而且似乎为自己的技巧而自豪。她很快使我兴奋起来,引导我完成了最后动作。刚刚进入子夜,海面上悬浮着一轮明月。
“怎样,好吧?”
“好。”我说。确实不错。
我们又各喝了一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
“迪安,”我突然想起,“上个月你莫不是叫咪咪来着?”
迪安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我喜欢叫琼克,下个月叫杰莉,8月叫奥吉。”
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是在开玩笑,上个月真的同一个叫咪咪的女孩儿睡来着。不过说也无济于事,便沉默不语。沉默时间里,她又施展特技使我再度兴奋。第二次,真的完全无须我操作,只消随意躺着即可,一切由她包办。一如服务周到的加油站:停车后只要递出钥匙,对方便给加油、洗车、检查气压、确认润滑油、擦窗玻璃、打扫烟灰缸,无微不至。我真怀疑如此程序能否称之为**。总之全部完工时已经两点多了。我们也都困了。快到6点时我睁眼醒来。收音机一直没关。外面天光尽晓,早起的冲浪手们已在海边排好了轻型卡车。一丝不挂的迪安在身旁弓着身子睡得正香。浅红色衣服浅红色皮鞋和浅红色绸带散落在地板上。我关掉收音机,把她推醒。
“喂,起来起来。”我说,“有人来的,有个小女孩要过来吃早饭,有你在不大好,对不起。”
“OK,OK。”她说着爬起来,仍然**着身子,拎起手袋,到浴室洗漱梳理,穿起衣袜。
“我不错吧?”她边涂口红边问。
“不错。”我说。
迪安粲然一笑,把口红装进手袋,啪的一声合上。“那么,下次什么时候?”
“下次?”
“付了3次的钱哩,所以还剩两次。什么时候合适?还是换口味找别的女孩儿?那也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的。男人嘛,想跟名种各样的女孩儿睡,对吧?”
“当然还是你好。”我说,也不好说别的。3次!这个牧村拓恐怕存心要把我搞得筋疲力尽不成?
“谢谢。决不使你后悔的。下次要更好更妙地让你受用一番,保准!期待着好了。Youcanrelyonme①.咦,后天晚上怎么样?后天我得闲,可以彻底提供服务。”
①Youcanrelyonme:你可以信任我。
“也好。”说完递过1张10美元钞票,说是给她做车费。
“谢谢。那么再见,拜拜!”言毕,开门走出。
我赶在雪来吃早餐之前,将所有的杯子细致地清洗一遍。烟灰缸冲了,床单皱纹拉平了,浅红色绸带扔到垃圾筒里了——应该万无一失。不料雪迈进房间的一瞬间便锁起眉头,显然有什么不合她意。直感敏锐得很,肯定有所察觉。我佯作不知,边吹口哨边准备早餐。煮了咖啡,烤了面包,削了水果,一一端上桌来。雪满脸狐疑,眼睛一闪一闪地四下巡视,闷声喝冷牛奶,嚼面包片。我搭话也根本不理。我暗暗叫苦,房间里一时剑拔弩张。
吃罢神经紧张的早餐,她两手放于桌面,目光凛然地盯视着我说:“喏,这里昨晚进来女人了吧?”
“果真瞒不过你。”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
“谁,到底?从哪边勾引来的女孩儿?”
“岂敢!我没那么多心计,是对方主动送上门的。”
“说谎,哪有那种事!”
“不是说谎,当你面我不会说谎。的的确确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接着,我一五一十交代一遍:牧村拓如何为我买女孩儿,那女孩儿如何造次来访,我如何不胜愕然,以及我猜想牧村大概以为只要满足我的**,便可保女儿人身安全等等。
“荒唐,真是荒唐。”雪深深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他那个人怎么脑袋里尽这些离奇古怪的念头呢?怎么尽干这些自以为得计的事情呢?真正的大事他麻木不仁懵懵懂懂,而在这些多余无谓的小事上却考虑得滴水不漏,妈妈一个人已经够了,爸爸虽然方式不同,可也同样神经兮兮,尽干些自以为是的蠢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得对,确实自以为是。”我同意道。
“不过你干吗让她进来?让到房间里了吧,把那女人?”
“让进了。情况不明,有必要和她交谈。”
“不至于做那种事吧?”
“没有那么简单。”
“难道你……”她闭住口,大概想不起合适的字眼,脸颊微微泛红。
“是的。解释起来话长,总之一下子很难拒绝。”
她闭起眼睛,双手托腮。“不能相信,”雪用微弱而干涩的声音说,“怎么也不能相信你居然会干那种勾当。”
“一开始当然拒绝来着,”我实言相告,“但转而觉得怎么都无所谓,懒得再思来想去。不是我辩解,你的父母的确有某种威力,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给别人以影响。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两人有这么一种气质。你可以不怀有敬意,却不能置之不理。就是说,我因而觉得既然你父亲以为那样可以,我又何必认真呢!况且那女孩儿又不坏。”
“可那也太过分了。”雪声音有些嘶哑,“你是在让我爸爸替你买女人!你以为无所谓?那是不地道的,荒谬可耻的。你不这样认为?”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我说。
“非常非常可耻。”雪再次强调。
“是的。”
早餐后,我们拿起冲浪板走去海边,到舍拉顿海湾玩到中午。这时间里她一句话也没说,我搭腔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得已地点下头或摇下头。
我说差不多该上陆吃午饭了,她点头同意。我问是回房间做点什么,她摇头;于是我说那就在外面随便吃点吧,她点头。我们便坐在福特·德拉西草坪上吃热狗。我喝啤酒,她喝可乐。她还是一言不发,已经沉默了3个小时。
“下次拒绝。”我说。
她摘下太阳镜,就像观看天空裂缝似的盯住我的脸,盯了30秒钟。而后抬起晒得恰到好处的手,拨开额角的头发。
“下次?”她显得不可思议,“下次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牧村拓已经预付了下两次的钱,而且第二次定在后天。她攥起拳头在草坪上连连捶了几拳。“难以置信,简直荒唐透顶!”
“不是我袒护你父亲,其实你父亲也是为你着想。就是说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解释道,“懂吧?”
“荒唐透顶,透顶!”她带有哭腔地说。之后钻进自己房间,直到晚上也没出来。
我稍睡了一个午觉,醒后一边翻阅在附近自选商场买来的《花花公子》,一边在阳台上晒日光浴。4点钟时云层开始出现,徐徐遮蔽天空,5点多时化为真正的热带暴雨,来势十分凶猛,我真担心如此连续下上1个小时,会将我连同整个岛子冲到南极去。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到这般凶狠的雨。5米开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椰子树发疯似的啪啦啪啦地上下抖动着叶片,沥青路转眼成河。几个冲浪人把冲浪板顶在头上当伞,从窗下疾步跑过。俄尔雷声大作,旋即轰隆隆一阵巨响,直震得空气发颤。我关上窗,去厨房煮咖啡,考虑今晚的菜谱。
当再次电闪雷鸣时,雪悄然闪进,靠着厨房墙角看着我。我向她投以微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我拿起咖啡杯,带她去客厅并坐在沙发上。雪脸色不大好,大概讨厌雷声之故。为什么女孩子无不讨厌雷声和蜘蛛呢?雷声不外乎空中声音稍大些的放电现象,蜘蛛除去样子特殊这点也无非是只无害的小虫。又一道闪电划过时,雪一下子双手抓住我的右臂。
我们遂用这样的姿势望着暴雨和闪电。她抓着我的胳膊,我喝着咖啡。不大工夫,雷声远去,雨停云散,偏西的太阳露出脸来。举目四望,只见地面到处留下水池般的积水洼,椰树叶上水滴闪闪发光,海面则若无其事地依然白浪翻卷。避雨的游客开始五五走到海边。
“我的确不该做那样的事,”我说,“无论如何都该拒绝,都该把她打发走。但当时我有些累,脑袋也已迟钝。我是个极其不健全的人。不健全,经常出差错。但吃一堑长一智,每次都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然而还是不少犯。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我愚昧、不健全。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有些厌恶自己,并决意不犯第三次。于是取得一点点进步。尽管一点点,但毕竟是进步。”
雪许久没有反应。她把手从我胳膊上挪开,不声不响地注视外面的景致。我甚至搞不清她听没听见我的话。夕阳西坠,沿海边一字排开的街灯开始发出白光。雨后的黄昏,空气清新,光亮也格外醒目。广播电视塔在深蓝色天幕的衬托下高高耸立,顶端的红灯犹如心脏跳动一般规则地、缓缓地时明时灭。我走去厨房,从电冰箱里取出啤酒,边喝边嚼了几块椒盐饼干。莫非我真的一点点进步了?想到这点,我完全没了信心。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犯了16次同样的错误。但总的说来,我并未对她说谎,况且也只能那样解释。
折回客厅,雪仍以同样姿势望着窗外。她拱起腿,两手抱膝,坐在沙发上。下颏固执地向里收起。我不由想起那段结婚生活。如此说来,婚后也碰到好几次类似情况。我好几次惹得妻子伤心,好几次向她赔礼道歉。每一次妻子都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对我开口。我常常觉得纳闷,她何苦伤那么大的心呢?本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当时总是耐住性子道歉、解释,努力治愈她的伤口。随着这种事态的反复,我自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有了改善。然而结果证明,恐怕一丝一毫也谈不上改善。
她使我伤心则只有一次,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同别的男人私奔之时。我想,婚后的生活这东西也真是奇妙得很,形同漩涡一般——如狄克·诺斯所说。
我在雪身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不是原谅你。”雪说,“不过暂且言和。那事确实不地道,我非常不痛快,明白?”
“明白。”
随后,我们开始吃晚饭。我用虾和扁豆做了八宝饭,用煮蛋、橄榄和西红柿做了色拉。我喝葡萄酒,她也喝了一点。
“看见你,我有时想起离婚前的老婆。”我说。
“就是同你过腻了跟别的男子跑掉的那位太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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