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列兵肖扬的猪倌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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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肖扬依然不后悔当初选择了去喂猪,反而很是庆幸。 不是庆幸喂猪竟会给他带来人生重大转机,而是心怀惆怅地感慨,在他只有六个月的猪倌儿生涯里,结识了从军以来第一帮让他心服口服的老兵。
在团,各连每年都有一个养猪数目的指标,其实有没有指标都无所谓了,因为那阵子部队实在是穷得厉害,尤其在边防,要是想吃点新鲜青菜新鲜猪肉就只能自行想办法,要不然你就牦牛肉萝卜海带脱水罐头之类的对付下去吧。上级不是不管可力不从心啊,后勤基地离得太远,什么青菜倒腾过去都成了灰扑扑的菜干了,内地的活猪送了记不清有多少车皮,可一运到当地要么是不再长肉要么就慢慢死掉,所以只能因地制宜想土办法解决。好在边疆地方大啊,亩产低生长期长那就多搞点,于是就有了大片大片的蔬菜大棚和一个规模不算小的猪圈。呵呵,这也算是当时中队的一种特色吧。
指导员走在前面一声不吭,还在生着闷气。肖扬背着自己的被窝卷儿,提溜着一网兜的脸盆之类的个人用具,满不在乎地跟在他后头,就差吹两声口哨了。
一溜排开的十来间半敞半屋的石头房子,低矮地趴在由更加低矮的石头围墙隔开的大院子里,远远地处在边防团驻地的偏僻一角。最里头的几间房子看起来象是住人的。指导员和老兵私下交代了一阵,也就算是接交完毕了。
出乎肖扬的意料,这里的条件要比在原来的班里还要好点儿,收拾得整洁而温暖,比印象中恶臭连天乱哄哄的环境是天差地远。那个叫张厚才的上士老兵还在不好意思地一通解释,仿佛是他本人亏待了他什么似的。老兵说,年轻后生啊,莫担心,喂上个一段儿再说,不定哪天就把你重新调回去了。肖扬笑笑,老兵以为他不信,一下子急得涨红了黑脸,结结巴巴半天挣出来一句,没见其它连队都是一个人喂猪?肖扬就又笑,说是啊班长,既然我来了为啥还不让你回去?老兵一下子嘿嘿笑了,说我不喂猪我干啥呀,你不是喂猪的材料我才是,我当兵三年半了,喂了三年的猪还得再喂半年,然后复员回家。
肖扬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质朴憨厚的老兵,毫无来由就认为他值得去亲近去信赖。
他说,班长,老兵说不要叫班长叫我老张大家都是这么叫。肖扬说,好,老张,别人问我我都懒得说,因为说了他们也不信,我信任你我给你说点实话。老兵嘿嘿一笑,说我就只会听实话,你要说假话我也分辨不出来,一切都随你。肖扬更是高兴,就说我还真是想来喂猪的,我真不是闹情绪来着。
接着,他给老兵讲了打架事件,说一点也不恨原来的班长,过去也不恨,揍他是因为他嘴臭欠抽,还说自己主要是觉得现在没有方向了,没有继续行走在路上的动力了,所以就宁愿来喂猪因为他过去从没喂过猪,其实原来最想的是去喂马,他喜欢马尤其是野马,觉得它忠诚、自由、桀骜难驯,为了一个远在天际的目标能风驰电闪地肆意奔腾……但团里没有军马场,所以他就只能来喂猪了。
肖扬坐在小马扎上,罗里罗嗦讲了一大堆参军半年来积攒在心里的老实话,毫无头绪。老张一边给他铺床一边认认真真地听,丝毫没厌烦,但是后来他说没听懂,还说你这娃有点邪乎。
就这样,肖扬在猪圈住下了而且很认真地决定从此扎下根来。不出所料,连长指导员不久就分别又找了他去谈话,目的都是一样明确,大意是看本人想得如何了,想通了就收拾收拾回班里好好干。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肖扬竟然死活不干,坚决要求继续留下喂猪......肖扬知道,两位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连首长肯定还要再继续观察自己,老张也肯定会把情况定期汇报。被赶走后肖扬很想大笑一阵,可想想觉得还是算了吧,就改为捂着嘴偷偷乐和了一小会儿。

如果两位连首长能够知道,列兵肖扬在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衣着整齐飞快地跳下床来,乐呵呵地剁着一大堆烂白菜帮子,还在心里打着拍子哼着G大调,一定会震惊到满地找下巴。
快乐,和物质条件的优劣并不具备必然关联,而是和满足感挂钩的,只要足够少,拥有快乐的时间也就能越多,当然,这种快乐的内涵是很简单的。
肖扬是快乐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十来个“牧猪人”呆在那个几乎快被全团人遗忘的孤独角落,只有逢年过节或是遇到喜庆时才会被想起。于是,他们平时精心服侍的猪兄猪弟们,就会有几头甚至十几头几十头被拉走被宰杀被分尸再被若干张饥渴的嘴巴吞下去,然后又会有新的猪仔出生,在精心伺候下变大变重。这里的猪个子都挺小,两百斤就算是大个子了,一般到了一百四五十斤左右就不肯再长肉,黑瘦黑瘦的看上去挺凄惶。肖扬并不是可怜这些猪,哪怕朝夕相伴时日久了多少有些感情,但这就是它们的宿命,被分尸被吞吃掉就是它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它们只需要麻木地活着。
他只是很悲哀地想道,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肖扬最多最大的快乐来源于老张,来源于那十来个和老张情况大同小异的老兵。他们有的是身体不行,也有犯了过失被安排来的,像他这样前程大好却主动要求来还死拧着不愿“回去”的,绝对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
这是老张的原话。这个面目甚至有点丑陋的农村老兵,拥有着异常丰富的“语言库”和极高的表演天赋,当然,得和他深度交往后才能领略得到。他把地方俚语歇后语成语古语儿歌顺口溜等等,几乎中国现代所有种类的语言表述方式,“有机地”揉合进他极其富有感染力的滑稽表演中,自成特色,让人见识过之后就再也难忘记,以致于后来肖扬离开这里以后,有时都会丝毫不自觉地引用一二。
那会儿还没配电视,晚饭以后,就是人最整齐也最快活的“老张评书时间”,那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大家或躺或坐,抽烟听广播侃大山,一个人说大家听,挨个说,都说,说媳妇说家乡说同乡说哪头哪头猪在掉膘说连队里的那些事儿,唯独不愿谈论即将到来的复员,一提就沉默。
老兵们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那个敏感的时刻,那是留恋和不舍,发自真心。
似乎很好笑,说是当兵,当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训练欢天喜地往家寄立功喜报时,他们却孤孤单单满野地满沟壑吆喝着赶猪回圈,一群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围着群猪转了几年,还是金子一样宝贵的青年时期,竟然因为即将离开部队的猪圈而耿耿於怀......肖扬是亲眼目睹着他们是怎样度过每一天的:每天早上在黑暗的曙色里剁着菜叶拌着猪食,等天亮了猪哥猪弟们吃完“早餐”就把它们拉出去“放风”,然后穿上长靴拉走粪便,一遍又一遍用水清洗猪圈,在寒冷漫长的冬季里,甚至得把有限的配给燃料节省下来用于给猪取暖,而大家却不得不挤在一起抖抖索索地睡觉......他在那里总共只呆了半年,而老兵们在部队的一千多个日夜,都是在这样千篇一律地重复着。
老张的“评书”水平见长功力愈发深厚了,肖扬觉得那些在电视媒体上大红大紫的“艺术家们”真该来听一听看一看,亲身观摩一下,这个默默戍边的“猪爷”会带给他(她)们最大的惊喜最丰富的灵感和最强烈的创作,只是别拿摄像机去,否则老张肯定是局促不安两腿哆嗦到发软,最后连响屁都崩不出来一个。
“评书”时刻一结束,大家伙儿一哄而散,心满意足地各自去给猪加上一顿“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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