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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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青蚨天下
韩国都城新蔡宗正耶律行衍府邸
“尝如君所言,铸造此物殊为不易。老夫亦曾效命于铜官司,负责铸造铜钱事务,金、银钱虽经手不多,但先皇在世时,也屡次以金、银钱赏赐宗室子弟、后宫嫔妃,所以老夫并非对铸造金、银钱存有疑问。”
说到此处,耶律行衍用一种诧异地目光看了吴道德两眼,接着说道:
“历来铸钱最大的难题,便是在于火耗余工本这两项开支。回炉重造的旧铜钱,每经一次加铸,便要增加一成火耗,金、银铸钱也不例外。铸造金、银钱,耗费金银甚巨,尚需能工巧匠精心琢磨。如此算来,金、银钱的工本,比之金银原胚要贵上许多,故此极少有人愿折本铸行金、银钱。吴老弟将这枚银钱拿来,该不会只为了让老夫玩赏一番吧?”
耶律行衍说得一点没错。依靠冶铁而致富的韩国,国库一直都非常的充裕。每年到了上元节赏花灯之时,国王要分赐给群臣、妃嫔、宗室金、银钱,称之为“岁赏”,此风俗已然渐成惯例。最近几年,韩国国王甚至从新蔡皇城的正阳门城楼,撒下银钱给前来赏灯的百姓,因此极少现身在市面流通的金银钱,在韩国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
既然有需求,就要有生产。韩国每年要消耗掉相当多金、银钱,其铸造任务就是由韩国的铜官、内府、盐铁三司负责。
耶律行衍年轻时,曾在铜官司和内府分别待过几年,他对铸钱虽不是什么行家里手,倒也有些心得。
通常来说,一枚金钱铸成后的净重是十二铢,其中掺有三成白银增加金钱的强度,故此亦可称之为“半两”。同等体积的银钱,重量较之金钱略少,又因掺入两成半分量的精铜,因此银钱的重量比金钱略轻,仅有十铢。
金、银钱不同于一般粗制滥造的铜钱,钱文精美,纹饰华丽,归结为工艺品更合适一些。以金银为原料铸造钱币,加工成本差不多要分别折合黄金十五铢和白银十四铢,单就经济价值而言,铸行金、银钱,纯粹是一桩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若非以韩国皇室雄厚的财力为后盾,而且不必考虑成本问题,断然不会有人下力气干这等注定要折本的事情。
耶律行衍的话讲完之后,吴道德似是胸有成竹。他故作神秘地一笑,右手一探,自左衣袖中取出了一吊银钱,交到耶律行衍手中,说道:
“请老大人过目一辨。”
华夏历代王朝发行的金、银钱。大半是铸造工序成胚体大致轮廓,然后由匠师手工制作其上的细致花纹,耗费人力无数。正因如此,每一枚金银钱都存有微小的区别。倘若明眼人观之,差异之处自是一目了然。出自何时、何地、何人之手,也是不难断定。
此时吴道德拿出的这一吊银钱,却似个个皆是同胞所生,不仅模样一般无二,就连钱币内里的少许瑕疵都是雷同。
“咦!莫非此物非是出自人力?”
适才还一副老眼昏花模样的耶律行衍,此时忽然挺直了腰板,一对深沉似大海的眸子精光闪烁,哪里尚存半分老态龙钟的颓势。一旁的吴道德连忙点头称是,接着开始介绍起来。他感触良多地望着这些在月色下散发着悠悠白光的银钱,说道:
“龙城候造钱之法不同于以往,所用工匠俱是出自其麾下部曲亲兵,其钱法秘而不宣,无人知晓内情。然前后不过一月功夫,军中作坊熔毁古旧银器,铸行银钱十数万枚。眼下一枚银钱在襄阳城中,可以折合现银一两,或是贵国发行的金边四铢半钱一贯使用。这些银钱龙城候皆以劳军之名,散发予军中士卒手中。吴某此次携来的银钱,便是那些军士在襄阳城中采买支付的货款,共有六千余枚。”
一枚银钱的净重不过十铢,扣除钱中所含的两成半铜量,实际银钱的含银尚不足八铢。即便如此,银钱却能够按照面值的纹银一两,或是韩国精工铸造的金边钱一贯(韩国流通的金边四铢半钱,一贯为980枚)使用,其中的利润空间到底有多大,真是叫人禁不住心动。
天下皆知都知道铸钱获利甚大,却决非任意一人可以做到。首先铸钱虽不是列国命令禁止的行为,但铸造私钱,历朝历代一直都是标准的死罪,欲行铸钱非有政府的支持不可。其次,古时钱法皆以重量计量。譬如历史悠久的五铢钱,便是以重量五铢而得名。今时虽已不复行旧法,却仍止不住民间以此作为衡量钱币优劣的标准。
故此,以往历朝历代,但凡国势较为强盛之时,无不是宁可赔本铸钱,都不愿意在铸钱上面丢脸失信于民。当然更不会容许本国境内有人在铸钱上面做文章,破坏朝廷的公信力。
当今之世天下割据,烽火连天。强如王侯将相者,亦是朝不保夕,为筹措军费时常有拼命铸行大钱的举动,这种倒行逆施的事情,在太平年间是不可能发生的。
以金银为原料铸钱虽不被禁止,可一则原料来源匮乏,再者金、银钱问世以后,因其面值远超一般钱币,群起效仿造假者人数甚众,令人防不胜防。做工粗糙易于仿造的金银钱极易就此夭亡,而做工细致的金、银钱,虽可防造假者觊觎,工本却又大幅攀升,两者利弊之间该如何衡量,实在叫人为难。这次襄阳居然能同时铸行这么多的银钱,全部都是整齐划一,令仿造者难以下手,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耶律行衍仔细瞧了瞧手中的银钱,深吸一口气,如喃喃自语般说道:
“一月之内,铸成十余万做工精良的银钱!莫非世上当真有如斯神异之术?不知吴老弟的意思是......”
图穷匕现!适才已经酝酿了半天气氛的吴道德,这个时候也放下身段,凑到耶律行衍近前,说道:
“眼下龙城候正在张贴榜文,以粮食作价,收买白银和黄金,颇有大干一笔之意。吴某的意思是想与老大人联手,拉高中原的黄金、白银价钱,大赚一笔。”
在吴道德热切期待目光下,耶律行衍沉吟了片刻,最终仍是坚定了摇了摇头,说道:
“不成啊!吴老弟想来也知道鄙国今年刚遭了蝗灾,淮北共计有十六个县歉收,而北方诸国不是正在相互交战,便是同样遭灾,我们有钱却买不到粮食,为此韩王陛下整日里愁眉不展。前月我国遣使节与高平国主交涉,只得到了两万石稻米的援助,粮荒威胁仍在。倘若此时有人趁机挑动灾民......老夫久闻龙城候精于计算,他既肯放出话来用白银换取粮食,想必定能筹措到足够的粮食。为国家社稷计,老夫也只得放弃这个赚钱的天赐良机了。倒是委屈了老弟你,先得住在老夫府上静候几日,待得此事谈妥,老夫必定摆酒道歉,不知足下可有异议?”

没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吴道德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望着一脸奸笑的耶律行衍,最后还是自己泄了气。这次他算是被这只老狐狸给算计了,还是自认倒霉好一些。
耶律行衍拿着这个消息去向韩王邀功请赏,定能得韩王心欢。日后,这老东西的子孙得其荫蔽亦是指日可待之事,只可惜枉费了吴道德白作一回小人。
放下被软禁耶律行衍府中的吴道德不提,一把年纪的耶律行衍吩咐下人备好车马,星夜进了韩国的王宫,面见韩王。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粮食是一个国家存在的基础,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为了求生,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摧毁他们面前的一切事物。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平日里被认为是授命于天的统治者。
天下诸侯割据,列国的疆域都不算太大。除了南方据地千里的南楚和南唐,尚可在本国之内调剂粮食缺口,其他国家的粮食产区都是集中在同一区域。一旦遭遇天灾,必将是全面大饥荒的结果,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身为一国最高统治者,韩王耶律明信对此更是心知肚明。近来每晚入睡之前,都禁不住要悄悄跑到宗庙祷告,希望历代祖先庇佑韩国,能够顺利度过大饥荒。
大宗正耶律行衍带来的好消息让韩王耶律明信有些不知所措。领军将领私下售卖粮食给邻国,在任何国家都是死罪,会不会是有人设下的圈套呢?
老谋深算的耶律行衍首先指出这未必就是一个圈套,安定了韩王的心神,他侃侃而谈地说道:
“高平的军制乃是四镇将军轮流换防,彼此交接城池之时不必将所部原有的粮食留下给后来者,多半是直接带走。”
耶律行衍讲得不错,年初在清江流域与南楚打得不可开交的王植所部,曾在作战中成功突袭楚军屯粮的大营,缴获了大批军粮,数量惊人。当时王植就卖掉了不少给商人。假如在战后他没有主动上缴粮食给国库,计算额外军功的话,那么眼下估计王植手中至少有数万石的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财产,卖掉换成军费,也不成问题。
农耕发达的高平粮食产量并不少,但与南楚、南唐的长期战争,使得枕戈待旦的高平极不情愿出售粮食削弱军粮储备。这次韩王派遣的使节能拿到几乎可以算是白送的两万石稻米,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冀望更多也是白搭。
权衡一下利弊得失,韩王耶律明信一咬牙,高声叫道:
“立刻传诏户部侍郎来见本王!”
户部侍郎被凶神恶煞的皇宫侍卫,从第六房小妾被窝里直接拖出来,来到韩王的面前。战战兢兢地报出了国库储备金银的数目之后,心中犹自忐忑难安,不知自己犯了那条王法。心中有底的韩王耶律明信松了一口气,一挥手让人放这个倒霉的家伙回去睡觉,不过估计经历此番折腾以后,此君今晚很难睡着就是了。
“此事切不可张扬,不如就由宗正委托可靠之人前去采买,嗯!先从国库取出两万两白银和三千两黄金装车备好,其他的事情再行商议!”
重新变回老眼昏花模样的耶律行衍,带着韩王的一纸手令去安排相应的各项事务。此事的后续发展极少有人知晓,但此后数月间,来往于高平和韩国的商队比往年多了数倍一事,却是不争的事实。
暗地里发了一笔横财的王植,则忙着制造更多的银钱。铸行钱币这行当的利润实在太大了,即便算上工本费用,银钱的毛利也在一倍左右,而刚开始试验的金钱利润就更为丰厚,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新修几座府库来装钱了。
高平的都城江陵,此时忽然派来来了使者,宣召龙城候速速赶往江陵候命,既没有说明缘由,也不曾讲述原因。一头雾水的王植不敢耽搁,急忙带上亲兵骑着快马,沿古王朝留下的驰道,一路南下赶到了江陵,准备觐见高平国主。
三日后江陵大王宫勤政殿
“宣召,龙城候上殿!”
随着值役太监阴阳怪气的腔调,王植沿着汉白玉修葺的台阶缓步走上大殿门口的平台。
每次走到这个位置,王植都忍不住想要唏嘘感叹一番。曾几何时,他也同样站在大殿之内,偷眼瞧着外面的景色,往事如烟哪!
“哈哈哈哈,许久不见,龙城候还是这么壮实啊!如何?襄阳的美女不少吧!如果觉得不够,你尽管开口,寡人一定多赏你几个美人!”
端坐大殿之上的高平国主,是接任了嫡亲伯父寥仲勇传位而得国,而王植则是寥仲勇的养子之一。从这一层关系来说,他们两个也算是堂兄弟的关系。当年若非王植坚持不肯改姓,今日高平国主的位子是不是能轮到寥晟治来坐,的确是难说得很。
肃立殿中目不斜视的王植一拱手,说道: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寥晟治见王植无意和他打趣,当下也收敛了笑容,说道:
“据报将军私行铸造钱币,不知可有此事?”
尚未答话之际,王植先转头瞧了瞧殿中左右人等的面色,其间或有惊讶莫名者,或是面有得色者,不一而足,显尽人间百态。
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王植朗声说道:
“不错,某家曾受先皇教诲习得铸造钱法,如今试验一下有否生疏,本就无可厚非。况且高平律乃是沿袭前朝旧制,金银铸币皆可放任自流,陛下莫不是听了哪个小人背后乱嚼舌头,某家倒也不妨替他除了这祸根!”
王植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别人那里还有插话的余地,就连自讨没趣的寥晟治,此时也只得赔笑说道:
“龙城侯莫要动怒,寡人所说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放下如此狠话,王植保住了自己铸币的权利。可是正所谓树大招风,随着襄阳流出的金银钱币数量愈来愈多,他与高平朝廷之间的矛盾,无形中也就随之增大了几分。
由利益冲突引发的矛盾,只会慢慢积累却不会自行消散,等待王植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目前尚未可知。但襄阳所出的金银钱币却因其质量上乘,做工精良,且难以被人仿造,逐渐成了气候,在未来的许多年中,逐渐成为了一种在列国通行的标准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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