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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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苏苏又走了。
没有人知道陶苏苏去了哪里。林艾不知道,小眉不知道,阿明不知道,店里换来换去兼职的服务生更不知道。每个月的最后三天,她会宣布“陶米线线”关门歇业,然后收拾个背囊,脱下高跟凉鞋换上防滑登山鞋出门去,第三天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准时回来,灰头土脸的,神情疲惫又憔悴,也不说话,好像心情很糟糕。
每次林艾帮着陶苏苏收拾行李就在心里暗暗猜测她去哪里去做什么,可是猜来猜去猜不透。是去走亲戚走朋友么?是去野游么?她看上去那么累那么脏,是去徒步旅行呢?可是为什么带少儿版《安徒生童话》,带《少儿新概念英语》,带那么大一盒彩笔?她平时都不吃零食,带那么多零食干什么?还有那套米黄色缀着蕾丝花边的童裙?莫非她响应“希望工程”,翻山越岭去看资助的某个小妹妹?可是她看上去心情很差呢。
最让她想不透的是每次陶苏苏出门都带着那幅放在床头的自己的照片。那幅照片林艾见过,照片里的陶苏苏很年轻,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随意绑一束马尾穿一件月白色无袖衬衫在樱花丛里笑靥如花。林艾喜欢陶苏苏几年前的那个笑容,简单,明亮,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娇媚,还有几分满足,更多的是神情里的那种平常,好像一道永不枯竭的溪流,管他落的污泥黄沙还是枯枝败叶还是残红飞絮,该沉的沉该漂的漂,水自清,水自流。难道就因为这幅照片拍的好陶苏苏才每天晚上临睡前对着看很久?除了这事,她看上去不像是自恋的人啊。
想不明白林艾就不去想它了。她必须在店里放假的三天里找些事情来做,她最怕闲着,身体闲下来心就会很忙很辛苦,她宁愿身体辛苦。先是搜出所有能洗的衣服床单被罩洗净晾起,直到阳台上密密麻麻晾的没一丝空余,然后拿抹布把厨房、卫生间、客厅、房间、阳台每一个角落都抹遍,看看实在没什么事做了,林艾便感觉失落起来。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决定再把书架上的书理一遍。
林艾第一次搬进陶苏苏租的一室一厅的小套间时很惊奇她在卧室里放了比人还高的那么一大架子书,而且好多是文学方面的。大概陶苏苏看出了林艾的惊奇,她像是半解释半随意地说:“大都是一个熟人的,我不看书的。”林艾就想应该是这样子的。听小眉说陶苏苏是18岁高中毕业就离开家乡来到遥远的云南打工,用十年时间白手起家弄成了现在的“陶米线线”的。十年了,在社会上打拼了十年的人该是离书很远了,而自己呢?自己离开有着几百万藏书的图书馆的校园也快两年了吧?每次林艾摸着那一大架子书心里又甜蜜,又酸楚,总是百感交集。这些书都是她能看的爱看的,离她的艺术很近。她闭着眼睛抚摸着书脊一本一本按过去,再睁开眼来手指刚好按到翟永明的诗集《在一切玫瑰之上》,她于是把书抽出来,身子滑下去背靠着书架坐在地板上翻看。翻开第一页她发现目录上方印有深紫色的圆形图章,仔细看是“H大学图书馆”,下方有藏书库的验证条码。怎么回事?远在千里之外的H大学图书馆的书怎么会在这里?不会是看错了吧?下意识地再翻到最后一页,果然也有验证条码,还有一行墨迹洒脱奔放的小字:“04年11月7日窃书,陶陶惠存——你的姚”。林艾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她感觉恍惚中像是回到了从前。林艾摇摇头合上书,发现书脊上确实贴有图书馆藏书号的标签。她转过身跪在地板上抬头再看书架,从头至尾看过去,从尾至头看过来,居然找到了十一本这样的书。她把这十一本书按最后一页标示的时间在地板上一字排开来,发现最早一本是04年6月29日,最近一本是05年5月18日。陶陶无疑就是陶苏苏,这十一本书无疑是偷的了,那么姚是谁呢?那个陶苏苏为之失眠的人吗?那个熟人吗?陶苏苏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林艾回想这两个多月以来,陶苏苏不问来历好心收留下她,让她免费住进自己的家,给她不低的月酬,处处照顾着她,甚至好几个晚上起来为她盖被子,可是她们的过去对于对方来说就是一个谜,谁也不问,谁也不说,林艾知道有些故事并不是有意要瞒成秘密,是因为它们像质地脆弱的玻璃,一个不小心触到就碎了,就如同她自己的故事,并不是怕人知道,是怕碎。
既然有些故事像玻璃,谁也不能够把它们永远捧在手心里,玻璃始终要放下地的,始终要触碰的,林艾不知道在这些玻璃上写上“小心轻放“能否有用,每个人都会小心,只是,她不是玻璃也不是地面,她不能预言玻璃触到地面的刹那又会有怎样的故事。谁又能预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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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唐家一年了。
六岁的我背上一年前唐爸爸为我置买的红色书包坐在唐妈妈的自行车后架上去镇中心小学报名。唐妈妈牵着我的手到老师跟前说了好半天的话,老师边听边往一个厚本子上填字。我才来唐家唐爸爸就在我的小屋里点着蘑菇台灯教我写字了,到我上学的时候我已经认了一百多个汉字,唐爸爸都直夸我聪明,他夸我的时候总要顺带批评两个哥哥不用功,然后两个哥哥总是不服气地对我翻白眼。这时候我踮起脚尖想要看看老师在本子上写些什么,想检查一下我是不是把唐爸爸教给的汉字忘记了哪一个,只见第一条横线上写着“唐艾”,我就有些难过。我还是认为“林艾”更好听些。这几天电视上在放《红楼梦》,唐爸爸每晚都抱着我看,告诉我谁是黛玉谁是宝玉谁是宝钗谁是刘姥姥。我很喜欢林黛玉,她是电视上最好看的姑娘,爱哭,又聪明,寄养在外祖母家孤苦伶仃的。所以在第一堂说话课上老师让说自己的名字时我就脱口而出了:“我叫林艾。林黛玉的‘林’,艾草的‘艾’。艾草是一种有香味的草,可以治病,还可以驱蚊蝇。”

我不知道我在课堂上闹的这么小的笑话是怎么传到唐妈妈耳朵里的,也许是同学告诉哥哥们,他们又告诉唐妈妈的吧。下午放学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唐妈妈的脸就很不好看,她吃的很慢,也不给我夹菜,也不说话。吃完饭她叫过我:“艾艾,拿本子来把你的名字写十遍。”我就去拿本子来铺在饭桌上一笔一画写“唐艾”。唐妈妈细细地看了,又说:“可记住了?你来我家可不是白来的。”我不懂唐妈妈话的意思,但感觉到她训人的语气,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唐爸爸走上前来把我拉到身后说:“怎么说话呢?孩子还小,慢慢教嘛。”
“慢慢教,慢慢教,都一年了,怎么还教不乖呢?”唐妈妈的声音立刻提高了。
“再过一久就好了,这不是孩子不懂事才要教的嘛。我们家艾艾这么聪明,你放心好了。”唐爸爸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从书桌上拿过本子,冲我做个鬼脸说:“艾艾,你瞧你的字写的不好看,妈妈生气了呢。走,爸爸教你好好写,保管写的比你们老师的还要好。”然后拉着我回了房间。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把唐爸爸教我在本子上写的“妈妈,对不起,艾艾要做好女儿”拿去给唐妈妈看。她接过去看了,只是摸摸我的脸,轻轻揉一揉我的头发,叹一口气,什么都不说。我感觉她还在生我的气,心里便有些难受。那一夜我一个人睡在有着米老鼠图案的小床上,梦见我回了原来的家,我坐在门槛上帮奶奶搓麻绳,二姐在旁边催我去捉田鸡,可是麻绳搓啊搓啊怎么搓都搓不完,我就醒了。黑暗中我感觉脸上粘乎乎的,用手背一抹,全是泪水。
上学的时候唐爸爸总交代两个哥哥等我一路去,一路回。可是他们好多次都在半路上从我衣兜里搜走爸爸给我的冰棍钱,扔下我就跑。他们用拳头对抗我的眼泪。我回来告诉唐妈妈,起先她还骂哥哥们,几次以后她不听我说了,总是打断我:“自己瞧着点,别一有什么就只是哭。”以后我受了委屈就不敢和唐妈妈说了,也不敢和唐爸爸说,一个人躲在小房间里掉眼泪。有时候被唐妈妈撞见了又挨一顿说:“在家里好吃好住的你哭什么哭?家里人对你不好吗?你这样淌眼抹泪的让别人瞧了还以为我们家没有把你当女儿待呢。唉,我和你爸当初真是泥巴糊上脑门了。”
我越发的躲在小房间里不出来了,我甚至想如果我的小房间能走路该多好啊,我去到哪里它就去到哪里,在学校我把房间门关起来同学们就不能来问我旧家的事情了,我也看不见哥哥们朝我翻白眼了,回家来我要是想哭了唐妈妈也看不见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情愿自己不是一棵有香气的草,而是一只蜗牛、一只螺蛳或者一只蚌,永远背负坚硬的贝壳,有危险的时候可以让自己躲起来,坚不可摧。
然而唐爸爸不允许我从饭桌上、从电视面前、从人群里逃开,他说小孩子就应该活活泼泼打打闹闹才健康:“艾艾,你要多和哥哥们玩玩才是,老一个人呆着不好。这里是你的家,你要相信你是我最喜欢的女儿。”他说着把我搂在怀里,揉着我的头发长长叹气。很多年后我向弟弟回忆唐爸爸,我还能一字不落甚至连语气不错地记得当时他对我说的一句话:“艾艾,千万别让爸爸后悔。”我说不上来唐爸爸所指的“后悔”是什么意思,只依稀明白和我一年多前来唐家有关,依稀感觉唐爸爸因为我而有些不开心了。
我于是努力地做个乖孩子,在家里小心地避免犯错误,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像个察人脸色的小丫头,在学校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只埋头学习,无论大考小试都往成绩单上挣最高分。我以为这下子家里人都会高兴了,可是唐妈妈的笑容越来越少,唉声叹气越来越频繁。有一回我午睡中起来喝水,听见她在堂屋里和唐爸爸说话,似乎是唐爸爸夸了我早晨带回来的得了满分的数学试卷,唐妈妈又叹气了:“唉,好又怎么样?她又不亲我们,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拼命咬着嘴唇,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下来,我抿一抿嘴角把眼泪咽下去,急忙逃进了自己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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