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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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孩在9号桌坐了两个多小时了。瘦削的脸颊支在右手掌根上,右手支累了换左手,左手支累了换右手,而**象是钉在木凳子上,半天不见挪一毫米。陶苏苏想着自己要是在那样硬的木凳上坐那么长的时间不活动,那**不知道该怎样麻不堪言呢。有好几次陶苏苏都有了想要去提醒女孩的**,怕被女孩误解,于是只是看着。
小眉却忍不住,两次上前去客气地问女孩是否还来点什么,然后来柜台后面小声小气贼精贼精地和陶苏苏咬耳朵:“陶姐,我敢打赌她是没钱买单!”
陶苏苏嘘着小眉表示不同意。小眉不依不饶继续咬耳朵:“不然怎么赖着不走呢,这会儿功夫,吃完十个罐罐米线只怕还多呢!”陶苏苏还是摇头。女孩天刚黑时坐进来,现在柜台上方挂的电子钟显示21:14了,若不是半小时前走进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陶苏苏都要宣布打烊了。她也偷看见女孩面前的罐罐米线只剩罐罐了,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可是直觉女孩不像是没钱买单,因为女孩好几次试图捕捉她的眼睛,当她迎上去的时候女孩又慌慌张张把目光偏开去。直觉告诉她,女孩有心事,有比没钱买单大得多的心事,而且这心事还和她陶苏苏有关。她又看了一眼女孩脚边塞得鼓鼓囊囊半人高的大背包,又把心里的猜想往前巩固了一分。
3号桌的一对情侣走过柜台来付账了。陶苏苏微笑着找完零,微笑着说完“慢走”,转过身来,就对上了女孩欲诉还休的眼睛。女孩从角落里站起,稳稳当当走上前,这一回她的目光没有再偏开,直撅撅地冲着陶苏苏,两个人对着眼,沉住气等待着,像是拔上了河。陶苏苏相信女孩马上要开口说话了。
女孩果然开始说话,话一出来像淌水一样哗啦哗啦又快又密,似乎生怕被堵回去。
“老板娘,你们店上需不需要临时工?我看了半天了你们店上需要一个帮手,这么大个店顾客又多你们都忙不过来了。我很能干的,拖地、擦桌、洗菜、刷碗、端盘子什么的样样都能干好,我也能烧菜,我想烧米线也会烧出好味道的。老板娘请别打断我,我真的可以干得很好,待遇我是不拘的你看着给就行了。你得相信我,我真的很勤快,吃苦我是不怕的。怎么?你真的不需要添人手了吗?厨房里添一个人的话米线上的快些,先前6号桌那三个顾客不会等不及就走掉了。我也有相关工作经验的,真的,不骗你。你摇头是说不需要了吗?先别忙着拒绝我,再考虑考虑好吗?应该缺人的啊,你再想想……”
虽然预先做过猜测,陶苏苏还是对女孩的自以为是突然就不耐烦起来,她像赶苍蝇似的朝空气里挥了一下手,然后双臂扭麻花一样交叠着抱在胸前。她不得不打断女孩了。“很对不起,我的店确实不缺人手,而且即便缺人我们这种小本经营的店也添不起人手。另外我们店没有老板娘,我是老板。”陶苏苏不紧不慢,她没有必要像女孩一样连字赶字往外倒。她说着的时候明白这个女孩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吸引她,她只是不耐烦她的说话方式。
女孩的眼睛里立刻有了亮晶晶的水气,她扬起睫毛把目光爬上天花板,像是要把那层亮晶晶的水气逼回去。可是低头的瞬间陶苏苏还是看见一滴亮晶晶的液体掉落在女孩沾满泥土的鞋面上。女孩低着头摊开早就攥在手心里的皱巴巴的三块钱放在柜台上,背起背包侧着身子让过陶苏苏,低着头走出门,走进夜色中。
陶苏苏跟到门口,看着女孩的背影将要消失不见,她干咳了一声,说:“你等等……不过我店里的阿明生病了,明天派不出人去采购。你可以来……你会买菜吗?”
女孩转回身来,带着满脸水亮水亮的泪渍一叠连声说:“我会,我会,我能挑新鲜的菜,能讲很低的价。”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试工吧。”
“我可以今天晚上开始吗?刷碗,扫地,拖地,我可以现在就……”
“今晚打烊了。明早吧!”陶苏苏皱了皱眉头,又开始不耐烦了,出门取下万年青树上挂的招牌就要关门。
女孩抢上前来接过招牌说:“我来做,我今晚可以的……”她偷偷瞟见陶苏苏不耐烦的脸色,动作软了下去,声音也小了,“我只是……我其实想向你借个地方过今夜,我没地方可去了。对不起,我还是明早再来试工,还行吗?”
这倒是吓了陶苏苏一跳,她不晓得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孩从哪里来的,也不晓得她这一路上是怎样过来的,有过怎样的故事。她内心微微一动,嘴上就软了:“好吧,今晚你可以留下来。”
女孩眨下两滴清亮亮的眼泪挂在腮边,嘴角却是笑的,亦哭亦笑一叠连声说“谢谢”。陶苏苏想,这是一个爱哭的、简单的女孩。
“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林艾。”
“林?爱?”
“林黛玉的‘林’,艾草的‘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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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艾。
林黛玉的“林”,艾草的“艾”。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每个同学起来说自己名字的意思。我说:“我叫林艾。林黛玉的‘林’,艾草的‘艾’。艾草是一种有香味的草,可以治病,还可以驱蚊蝇。”林黛玉的故事是唐爸爸讲给我听的。我喜欢那个聪明的爱哭的漂亮姑娘,我也爱哭。至于“艾”是一种香草,那是唐爸爸教我查字典知道的。我总是强调艾的香气和有用,故意忘记它是一棵草。

我的名字是我爷爷取的,他分别给我家姐妹三个取下三个草字头的名字——林萱、林若、林艾,其实是要我们记住,女孩子在他心里就是一根草。这不得不让我想到我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不受欢迎的。娘后来告诉我两个姐姐的出生也是不受欢迎的。
大姐出生的时候爷爷拄着拐杖来看孩子,接过孩子在小被子里摸了一把,长叹一声:“唉,丫头!”摇头离去。
二姐出生的时候爷爷拄着拐杖再来。隔着门问男的还是女的。父亲耷拉着头回说女的。“哼,又是个赔钱货!”爷爷的拐杖对着娘床的方向抡了一圈,再次摇头而去。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由奶奶搀扶着再来,又问:“男的还是女的?”父亲耷拉着头不敢说话。“呸!”爷爷狠狠地逼出一口痰来,用力地吐在娘卧房的门槛下方。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准确地找出门槛上爷爷的痰痕。呈泡沫状的黄绿色粘稠物凝固在门槛侧面的一角,如同雪地上一滴鲜血那般触目惊心。我总是会在那丑陋的痰痕中幻见空白的明天和惶惑的未来。
我们姐妹三个的出生对土改中被划成土豪劣绅批斗并因此而瘸了右腿的爷爷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在我出生时逼出那口浓痰之后迅速衰老下去,如同经霜的暮草一夜之间全枯了。枯草般的爷爷只能躺在床上对贫农出身的逆来顺受的奶奶发号施令,他让奶奶在打满补丁的蚊帐顶上贴他一直锁在柜底的一张洒金细纹的宣纸,然后每天除了吃喝拉撒折磨呵斥奶奶之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用混浊暗淡的老眼瞪着蚊帐顶宣纸上的那个亲笔手书的行楷字“琛”,蠕动着松弛的嘴角反复念叨:“林家完了。”娘说那是读过四书五经的爷爷躲在他那个常年不许开窗的阴暗屋子里查遍所有能到手的古书才拟定的一个字,是他为林家第一个孙子备下的最权威的名字。我学会查字典后查的第二个字就是“琛”字。字典上说:“琛:珍宝;玉。”无论取哪一个意思都是宝物。我懂得“琛”字的意思后就笑了,笑的幸灾乐祸——爷爷取的这个名字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用上,他把这个字深锁在柜底,只摊给大姐一个“萱”字,两年后摊给二姐一个“若”字,再过四年又摊给我一个“艾”字。爷爷是睁着眼睛去世的,林家生长的三根草和那个永远没机会用上的宝贝名字让他瞑不了目。
其实草有什么不好呢?瓦缝里墙头上河边上地沟里郁郁葱葱长着的不都是草?公园里一大片一大片绿着的不都是草?兔羊牛马吃的不都是草?更不能不说的是小时候逢到过年娘用来酿制甜白酒的不都是草?当村里别的人家要么去集市上买一麻袋一麻袋装好的松毛叶,要么自己去远远的有松树生长的山上捋绿油油新鲜鲜的松毛叶扛回来捂甜白酒的时候,娘就让大姐带着二姐和我,一人派给一个或大或小的篮子,去豆田里麦田里油菜花田里拔青草,我们挎着或大或小却一律满着的青草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娘蒸熟了糯米往糯米盆里拌酒曲的时候,糯米饭的热气早已被娘驱搅到盆外面,大模大样充塞在空气里,满屋子都是糯米的温润气息和甜香味道.娘把拌匀了冷却了的糯米饭捧进瓦盆里,盖上白白的饭帕子扎紧了,再裹上稻草,围上塑料布,把瓦盆捧到院墙边上,然后叫我们把篮子里的草往瓦盆上埋,篮子空了,瓦盆就被靠墙埋成了一座绿色的小山。绿色小草山对瓦盆里的糯米饭来说不过是48小时的发酵,对林家的三棵草来说却是再漫长不过的等过去一个白天又等一个黑夜,再等过去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的煎熬。等到娘扒开小草山端出瓦盆,小心翼翼打开来,对着太阳察看甜白酒成色,然后捧着瓦盆那么轻轻一个旋摇,听见瓦盆里酒酿在汁液里团旋时闷闷地“波”的一声响,娘笑起来,脸上像刚绽满的水仙花,说:“成了!”我们姐妹三人脸上变也绽开了水仙花,一起欢喜起来。大我六岁的大姐还说了很有深度的一句话:“堆上去的是草,端出来的是甜白酒。”
我后来学到鲁迅的文章,才知道大姐很有深度的那句话改编自鲁迅的名言,而当我吃着甜白酒的时候我对草的认识的深度,仅限于地上自生自长的绿色,至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深刻认识那是去了唐家之后在课堂上学到的了,那时候我背诵着诗歌,满心里是野火呼呼烧着春风却拐了个弯绕到别处去了的凄惶。对于草,我和大姐二姐一样,都是敏感的,爷爷为林家三姐妹取下漂亮名字的初衷,是太阳地下阳光照不见的那些黑影子,阴湿湿的打我们记事起就累日经年的爬着绿苔。
不过我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的。我喜欢植物,喜欢自己是一棵有香气的草,还喜欢“艾”和“爱”谐音,无论弟弟说“我的艾”还是“我的爱”,我乐于答应。“艾”就是“爱”,如同多年以后弟弟的诡辩:“谁让你是‘艾’,我整天爱爱爱的,能不‘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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