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们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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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远那边有一个军用的对讲机可以和临时指挥部联络,程彻的建议马上被记录了下来,列为会优先进行的空投的急需物品。而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在程彻和李明远都不知道的千里之外,一箱一箱的药品正在从各个不同的仓库里转运出来,其中也包括了数十万支的破伤风针剂。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从12号的傍晚到现在,两夜一天,行军近百里,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体力早已经透支,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休息一下吧。”程彻看着大家脸上木然的神情,向李明远建议。
李明远舔了一下嘴唇,视线不自觉飘向了校门口。
“不敢停。”他顿了一下,扯出一个有点无力的苦笑:“说真的我宁愿去打仗,也是差不多了,你和东哥那边先歇吧,过一小时来换我。”
“辛苦……”程彻拱了拱手,也懒得与他争什么谁先谁后的,马上退开去指挥手下的兵找地方休息,有几个从高军长那边分配过来支援的战士赖着不肯走,被程彻瞪起眼睛来骂了一句:我们早点休整完了,早点上来替他们,磨磨蹭蹭的你想浪费谁的时间?
那些战士没想到这个终始挂着笑脸的年轻少校凶起来居然也如此声色俱厉,马上吓得乖乖跟着程彻下了废墟堆。
中心小学的操场被两块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区划分开,一边是已经救出来的幸存者,伤员,而另一边则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遇难者的遗体,小小的身体孤零零的排列在操场的水泥上,身上覆盖着雨衣和衣物,这是目前对他们最后所能做的一点点尊重。三三两两的家长们彼此搀扶着在辨认尸体,他们迅速的掀开雨布又迅速的放下,脸上交错着失望与庆幸相混合的复杂神情,偶尔,那边会传来一两声真正绝望的哭喊,那宣告着又一个悲剧被认领。
根本不要刻意的去规定,所有退下来的战士们都聚集到了摆放伤员的那一边,这种时候即使是痛苦的呻吟也好过绝望的沉默。
程彻他们所带来的药品已经分发一空,苏立新还留了一小瓶医用酒精,不过药棉已经用完了,只能把纱布剪成小块沾了酒精给大家清理伤口,至于像包扎这样奢侈的享受显然已经没有人会去指望了。
程彻把鞋子脱了下来倒里面的积水和泥沙,原本的白袜子沾满了血和泥土,已经基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借着雨水冲了冲,简单消毒伤口,然后从背包的侧袋里拿了一双新的袜子出来换。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陆军二等兵马上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还带了这个?”
“怎么!你们没有吗?”
“没有。”
“不会吧,走这么急?多少时间准备?”程彻有点疑惑,再急也急不成这样啊,难道直接从操场上集合完就走人了?也不对啊,总要有点时间去准备物资才行。
“命令到连队,一个多小时吧。”旁边一个士官似乎要更了解情况一些,帮着答了。
一个多小时,那就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了,程彻眉头微皱,一连串的继续问:“没有袜子,那内衣也没带?盐呢?也没带?”
“没有,都没有。”
“你们带了几天的口粮?”程彻注意到他们只是彼此依偎的坐着,并没有**干粮来吃。
“一天,在路上就吃光了。”那个士官大概觉得有点揭了自己部队的短,连忙又分辩到:“运物资的车都堵在路上,今天的干粮也都在,我们是先突进来的,带的东西也不多,军长这会儿都没吃的了。”
程彻一言不发,沉默着从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来拗成两半分给他们。
“首长……”二等兵看了看自己的班长,不敢接。
“吃吧,别嫌少,我自己也不多了。”
士官看着程彻的肩章到底还是不肯伸手:“怎么能吃首长您的干粮呢?”
程彻索性一把塞到他们手里:“别叫我首长,我也就是比你们多念了几年书,真要算起军龄来,我可能还不如你,我再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他扶着苏立新站起来,顺手就从小苏手里抢走一块压缩饼干,可怜的小苏鼓着脸嘀咕了一声,我也没说舍不得给啊!忽然发现他的组长暴君起来和队长一个样。
方磊听程彻说明了情况,马上也跟他一起收集分配起物资。到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分了四个人吃,每人嚼到几口,不过是垫一垫不至于饿到心里发慌罢了。
程彻一直到分发完了饼干,靠着方磊休息的时候还在耿耿于怀:“这分明就是应急预案没做好,两套袜子和内衣,外伤药纱布,盐,干粮……”程彻掰着手指头在算:“这些东西打个包装起来不会超过一公斤,而且全是可以长期存放的东西,要用的时候一拿就好,就像我们这样……”
“老大,你以为普通野战的都像我们队长那么变态,三更半夜的吹个哨,直接拎上直升机,随便哪个荒郊野外的往那儿一抛,十天半个月以后再回去看看还有气没?”方磊实在是困得很,强行按着程彻的脑袋压下去:“睡一下,兄弟唉,还有半个小时就轮班了,反正你不是可以……在演习之后以书面形式提交吗?你现在啰嗦干吗。”
程彻倒也没怎么挣扎,只是嘀咕了一声:“我们的战士很辛苦。”
方磊听得一愣,睁开眼,刚好看到程彻的脏兮兮的肩章,两杠一星,虽然沾了很多泥,那颗星仍然闪亮。
模模糊糊的睡了半个多小时,程彻定在手表上的闹钟铃声大作,方磊稍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全身筋骨都发软,连站都有点站不起来,忍不住喃喃的抱怨:“他妈的,老子现在累得跟条狗似的。”
程彻眯着眼睛在看着天空醒神,随口搭了他一句:“您真不容易,还是哺乳动物,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变形虫,扔哪儿都能成一摊。哎,苏苏,你觉得自己像什么?”
苏立新刚刚被人摇醒,神色茫然:“啊……我还活着吗?”
程彻站起来伸展四肢,转回头看到李明远正站在高处清点人数,不由感慨:“我发现,咱们这块现在就剩下队长一个人了,至少人皮还在。”他正嘀咕着,正巧那张人皮回头看了他一眼,作了个交班的手势,程彻冲他点点头,大力的开始拍掌,把歪歪斜斜倒了一地的士兵们叫起来。

天色泛白,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苍茫的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水汽,远处的群山也在黯淡的天光中显出了轮廓。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凛冽,整座笼罩在雨雾中的陡峭山崖上布满了撕裂的伤痕,黄色的滑坡和泥石流将原本苍翠的山体割得支离破碎,泥土和大石一直涌到山脚下,吞噬了所有能够触及的一切。
程彻看着东方的天地相交之际,云层背后隐隐的透出一点旭日的红光,强烈的预感到水深之后马上就要火热,李明远走过身边的时候,张开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抱了一下,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小心点。
程彻回头,看着他这样一个个抱过去,轻轻拍一下肩膀。他们都是兄弟,曾经在战场上生死与共,此刻又在另一个战场上彼此拥抱支撑,用最简单的动作,最简单的话,传递着力量。
疲劳会让人们麻木,而同时另一些东西,会让人振奋。
天亮,无雨,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很多,一个小时之后,所有的人都归位,开始了最高速的救援行动。整个上午,他们又从废墟里挖出了25个气息尚存的孩子,而与之相对的,是50多具冰冷的尸体。
程彻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死去的孩子们的脸,不要去记忆他们,这会对自己更有好处。可是当那些冰冷的,湿软的身体被抱在手中,那感觉几乎是有刺痛的,尖利利阴寒的针隔着层层的布料扎进肉里,随着血液刺进心脏。
他们还小,还这么小。
程彻听到苏立新在小声的哭泣,这个倒霉孩子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没有参与挖出过一个活人,一遍一遍的重复累积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
程彻看着他又一次流着泪把一个死去的孩子送去操场,回来的时候满面的泪光,让他看起来好像暴雨还没有停歇,程彻上前了几步拦住他。
“小苏。”
“组长。”苏立新圆圆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得几乎有点肿。
程彻也不管手脏,用手背抹他脸上的泪:“小苏,我知道这么想有点残忍,可是现在麻木点会比较好,别仔细看,也别记多少个,就当你挖出来的不是人。“
“怎么能这样。”苏立新茫然。
“可以的,别哭了,这事不是你的错,快点去干活,效率最重要。”
“哦!”苏立新抽了抽鼻子,参与到另一边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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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写《蜀道难》的缘故,看过大量的描写作战官兵的新闻,有些让我很郁结,沉压在胸不吐不快。
有一类常常看到,对象会是各种不同的军种和番号,而内容通常是相似的,类似于:因为道路不通,后勤保障跟不上,我们的战士在最初的多少多少小时内没有喝过一滴水,没有吃过一点粮食。
是的,我很心疼,可是心疼完了那些战士们之后,我也很想问一下军官们,压缩饼干三块就可以勉强保证一个人一天的热量,我不明白在明知道后勤补给一时不会跟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在出发的时候就让战士随身带上食物?足可以支撑五天的干粮也不会超过一公斤,完全可以负载。武警可能没有这种预案,可是为什么连一些野战部队也有这样的报道?那么真到打仗的时候,快反出击,也这样没水没粮的上路吗?
看到乌蒙铁军用开水煮白菜,两颗白菜的菜汤分给几个连的战士们喝,连盐都没有。盐应该是野外生存最基本的配备,一个四百多人的部队,去到一个交通断绝的地方执行任务,领队难道没有设想过断粮这种事吗?
没有办法洗澡,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也没干净的内衣,很多战士的身上起了皮疹,内衣太脏了,索性脱掉,空壳的穿着迷彩服干活。好吧,于是回到最初的准备上去,一整套迷彩服可能有点占地方,但是袜子和内衣体积并不大,于是在明知道洗澡这种事是奢望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带上几套?
还有一个新闻,虽然是一个人的经历,但是很典型,非常典型,似曾相识。
说的是一个小战士他在小肠穿孔了三天之后还在坚持着救灾的工作,直到他痛得晕倒在地被送往医护队大家才发现,他腹腔里已经开始积水了。小肠穿孔是非常疼的,跟不打麻药割阑尾至少不相伯仲,但是这种疼痛他坚持了三天,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这个战士,我想,我佩服他,或者,应该说比佩服更好一点。
然而这整个的报道让我很感慨,我想,如果我是那个师团的领导,我会表彰这个士兵,同时处分他的班长,我想这都是合理的。作为一个士兵,他很勇敢,坚强,吃苦耐劳,具有顽强的战斗精神,这值得表扬;而至于他的班长,他不够关心自己手下的士兵,同时也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士兵,在遇到危险遇到困难的时候不是盲目的去拼作风,而是应该和上级沟通,听从更科学的安排。
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不能为这样的报道产生感动,董存瑞会舍身炸碉堡是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别的可以支撑的东西,舍已为人这的确是伟大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去过分的宣传那些不值得的,盲目的牺牲,因为这会造成一种误导。
如果冷血务实一点去分析那个小战士的例子,事实上假如他在三天前最初发现腹痛的时候就去找医生治疗,很可能他休息上几天就可以再继续参与救援行动,可是现在,他需要开刀,他甚至会占用一个直升机转运伤员的名额。但是,我想这一切都不应该是那个小战士的错,而是我们主流舆论导向出了问题,我们需要英雄,大众在片面的追求着辛苦。
作风很重要,我们的战士吃苦耐劳他们什么都能挺过去,但是那并不代表着我们就有理由忽视对他们的人文关怀。
我们的战士很辛苦,假如只需要再想多一点点,就可以让他们舒服一些,请不要避讳。我想,吃苦本身应该不是目的,我们只是为了某项事业而不得不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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