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们的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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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我们的爱(上)
李明远一声哨响,各位醒了的没醒的都统统站立,铲车去掉了那个丑陋的改装零部件开始执行它的正常职能,一下一下的翻铲,灰白的水泥块和浊黑的钢筋都被带起。忽然有人在下面叫了一声停,钢铁的巨爪凝在半空中,属于人类的,柔软而有力的手代替了它,小心翼翼的,像是要捧起碎裂的蛋壳那样的捧起同样碎裂的人体。
细小的,绵软的,带着**气味的人体。
现在是5月16日,地震之后的第四天。
四天,从惊惶到哀号,从喧闹到沉寂,从希望到绝望,从乱城到死城……时间很短,岁月很长,有多少人,在这短短的四天里,走过了一生?
李明远不知道,程彻也不知道,钟雨田更不知道,他们都只是过客,虽然此时此刻他们与这个城市共同呼吸命运。
直接用机械挖掘会更有效率,可是即使是已经死去的人,冷冰冰没有任何知觉的尸体,战士们也不想让他们被生硬的金属撕开,源于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古老传统,死者长矣,只剩下那空空的躯壳,也是个念想。
程彻回身去看那些木然等待在操场准备认尸的家长们,手中的裹尸袋变得如此沉重。
快了,防疫人员已经进城了,这个城市很快就要戒严,大灾之后无大疫,这是最基本的标准,所以这些尸体最后会被集中做深埋处理,方磊今天早上带了一些人出去,把前两天由家长们自己浅埋在城郊的孩子们又都挖了出来。程彻不敢去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他甚至想劝他们都散了吧,放弃吧,反正都是不在了,找到了也只是看一眼,再看一眼就要相隔黄土,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
程彻拉着袋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把尸体平放在操场上,中午白花花的日光照得他头晕,他按着额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一个淡淡的黑影子在面前弯下腰,然后一跤跌到了地上,
程彻知道,那就是找着了。
他忽然间想逃,程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现在就怕听人哭,程彻抬了脚,却没能动,他被绊住了。
“解放军同志,能陪我坐一会吗?”
“啊!”程彻蹲下去,看到一张哀伤流泪的脸。
这个孩子还很小,十岁左右,于是她的母亲也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妍华美丽,一个女人最动人的时光。程彻看到她额角跌下的碎发,双手抱着膝,眼神空洞却笔直,死死的盯在孩子脸上。
程彻叹了口气,他想说:节哀顺便。
可是想了想,又沉默了。
他猜度着这个女人此刻其实不需要他说任何话,她只需要一个还会喘气的活人呆在她身边,让她能听到呼吸声。
好吧,程彻心想,这个我还能满足你。
女人果然没看他,轻轻的开了口:“那天早上,她装病,说头疼,不肯去上学。”
“哦。”程彻不知道他应该要回答什么,他只是在答应,以表明,他真的在听。
“我为什么非得让她去上学呢?我就让她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她激动了,声音哽咽:“家里没垮。”
“你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这不是你的错。”程彻觉得他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在说,毕竟不能冷场。
她似乎是真的被安慰到了,又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把身边的一个袋子打开,向程彻展示那些小玩意儿。
一个小花毯子,上面有小熊的印花。
“这孩子从小睡觉就认床,在外婆家都不肯睡,非得抱着自己的毯子。”
一盒用了一半的水彩。
“她画画可好了,画什么像什么,我让她去学,她又不肯,说怕学了就不喜欢了。”
一个小小的水晶盒,里面装了半盒小首饰,她把盒子打开递过去给程彻看,粉色的水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折射出彩虹的光。
“漂亮吧,都是她自己挑的。这丫头从小就爱臭美。”
她轻轻说着话,眼泪留下来,自己却不知道。
“几岁了?”程彻忽然问道,然而他马上就后悔了。
“八岁,二年级了,真快啊。”她小声的感慨,眼神变得恍惚起来,程彻极度后悔,这种时候他不应该勾起她的回忆。
“我是不是不能带她走了?”她忽然间抬起头来看程彻,眼眶红红的,有点儿肿,憔悴的面容有异常的美,因为憔悴而生的美丽。

程彻僵硬的点头,他所有的勇气都被她看没了,他甚至在怀疑,如果她激烈的要求,他会不会为了她违反规定。
可能会吧!
好在,她并没有坚持。
焚化炉在日夜不停的燃烧,但是仍然赶不及需要,暴雨、高温,所有失去了生命的躯壳都在迅速的**着,这城市的上空充斥着死亡的气息,腥而焦苦,令人作呕。
防疫的工作刻不容缓,所有的尸体都会在消毒处理后做深埋。程彻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要怎样劝说一个悲伤的母亲也理解?
“可是,那我以后要到哪里去看她呢?”她问,伤心而苦恼,语气完全不强硬,她不是在控诉在抱怨,她只是在问,怎么办?我以后要到哪里去看她。
程彻张口结舌。
他无法告诉她,没有机会了,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天下无双,将会跟陌生人混在一起,被深埋于地下。
程彻在一瞬间脱力,他的机灵才智,他的如簧巧舌,他所有的气力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被那道目光穿透的感觉有如子弹。他曾经在演习场上被空包弹击中过心脏,疼痛,沉重而直接。
与现在一般无二的滋味。
他无力想象那是怎样的悲伤,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哭哭闹闹,委委屈屈的长大,麻烦不断。
八岁,已经开始有些懂事了,会甜甜的笑,开始讨好大人,开始有自己的想法。
然而,转眼间,最珍贵的宝贝消失了,甚至不能拥有一个墓**一个墓碑。
那么,到了来年清明,要到哪里去看她?
在哪里洒下一杯清水,插上一支黄花?
程彻想要逃走,去挥洒汗水,让**疲劳,于是心就可以麻木。
好在,她不问了。
她把塑胶袋的拉链拉到底,那条轻软的,印着小熊印花的毯子被垫了进去。她把她沾了泥灰和血渍的头发理顺,小小的发夹别上了细软的发,粉色的漂亮小水钻,在阳光下闪出一个心的形状。
小女孩的脸早已肿胀变形,面目全非,可是在母亲的眼中仍然美丽而珍贵,从她认出她的那一刻起,眼睛里只有她的样子。
程彻的喉头滚了滚:“哦,那个,大姐,我还有事。”
女人茫然的看着他,慢慢醒悟:“去吧,去忙你的,真不好意思。”
程彻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忙碌,一刻不得停歇,推土机的铁铲刮过破碎的水泥,发出刺耳的尖响,程彻在这一切的噪音和疲惫中昏沉下去。
下午四点,文川城里最炎热的时候,高原无云,阳光无遮无挡的直泄下来,好像坚硬的玻璃那样刺得人生痛。
有人喊了停,于是机械的声音停滞下来,程彻带着工具上前去,周而复始之前的工作,已经记不得是今天的第几个了,慢慢的他也像之前关照小苏时说的那样。
忘记!
忘记那些脸,当他们是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真的会好过一点。
程彻把塑胶袋拉开了等着,眼神飘移在目的物之外,大家都很沉默,天热,干燥,又热又饿的感觉会让大脑迟钝。
于是,完全不经意的,他看到那只小手里握着一张纸,最普通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线纸,只露出一点白色的角,折叠收束到虎口里,被捏得紧紧的。
程彻有点好奇,然而这好奇之心一掠而过。
另一个战士帮忙把袋子拉上的时候噫了一声,扒开小手把纸团拿了出来。
“写什么了?”程彻随口问道。
战士把纸团摊开正反看了看,诧异:“什么也没有。”
“哦!?”程彻也觉得莫名,将一张白纸这么如获至宝的握在手里是什么道理。
那战士随手把纸片塞给他,与人抬着袋子往操场走去。
程彻正正反反又看了几遍,这纸片脏兮兮皱巴巴的,有些地方戳着一个个细小的洞,没来由的,程彻有种奇怪的冲动,他对着太阳调整角度,一点点的移过去,看到了些淡淡的阴影。
他看到了一个字:爸!
第一个字被认出来之后,下面就好办了,程彻把纸片尽可能的抹平,对着阳光一字字的读下去,有些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可是仍然连出了一句话。
“爸爸妈妈对不起,请你们一定要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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