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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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髓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此时雨下得很大,沙沙的滂沱声中,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斗笠上,声音密集而又沉闷。
他紧了紧身上的黑氅,跳下青白色的战马,这牲口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上下甩动硕大的头——雨水将战马光洁的皮毛黏成一缕一缕,粘在身上又湿又冷,它觉得很不舒服。
在柱国将军身后跟随的,是他的幕僚们,贾诩、徐晃、高顺,还有新任的卫士马休,他们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里是洛阳以北,邙山以南的丘陵地带,距离兵营四里远。在将领们面前是一个方圆四、五丈、深两丈的大坑。大坑的四周都是人,十几个士兵冒着大雨和寒风站在坑边放哨。
无数泛着波纹的水洼和泥沟将又湿又滑的土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连个合适的落脚之地都没有。真髓一脚深一脚浅地登上在大坑旁边的土坡。
新任的主簿卜冠遂和几名老兵已经等在那里,赶忙迎上来向他行礼。自从卜冠遂来到军中,不到四天的工夫所有帐目都被审核完毕,整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真髓将他提拔为主簿,将钱粮医药等诸项杂务统统交归他接手负责。
真髓一把将他推开,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这副凄厉的情景——数十名赤身**的士兵正横七竖八地叠摞着躺在坑底的水洼里,头靠着脚,脚靠着胳膊,难以计数。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一整夜雨水的冲刷和浸泡,使得这些死去的人原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更加白里透亮,像是被打磨过的银子一样堆在那里,在暗黄的土地衬托下,分外刺眼。
真髓低头木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举手向周围放哨的士兵做了个掩埋的手势,随着坑边十几把铁铲的起落,黄土一铲铲地落入坑中。
“怎到底是么回事?”他转向卜冠遂,低声咆哮起来,再也按耐不住愤怒与痛心,“疫情是怎么爆发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士兵丧命?”
“禀报将军,瘟疫爆发已经超过了三天,如今各部染病之人已超过了六千,疫情之所以这般泛滥,盖众人最近多外感风寒之故。前阵子军粮运输不便,您下令以俘获的铁羌盟牲畜为主食,杂以谷物,不少士兵吃不惯,因此得了痢疾。此番受了风寒染病,不治而亡的大都是这些尚未痊愈的痢疾病人,死者累计已超过五百之数……”
“我还不知道这是‘外感风寒’!你当真听不懂我的意思么?”真髓脸色煞白,向坑中一指厉声道,“我来问你,你不是遵照秦长史之令,专门来负责发放冬衣的么?冬衣既已发放,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外感风寒’?”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卜冠遂面色苍白,大声道:“将军大人,您原本只有六千兵,秦长史生怕冬衣不足,筹备了一万五千件,这您自己是知道的。两个月前,得知您荥阳大捷,长史估算会有不少俘虏,所以加紧赶制,但中牟地小民贫,竭尽全力也只凑到一万八千件。我前些天对照名册才发现,姑且不算邓博、魏延等驻守偃师、巩县的各路人马,单是您在洛阳的中军,就已超过三万之众!”
“记得在下刚来的时候,就发现大人军中的帐目记载混乱糊涂,不知道这笔冬衣的帐您能不能算清楚?”卜冠遂越说越气,别看他生得文秀,又长着猥琐的鼠须,谁想脾气竟如此刚烈,“冬衣连一半人穿用都不够,近日又连天下雨,天气骤寒,其他士兵如何抵挡得住?只病倒了六千多人,您应该庆幸才是!”
真髓不由一怔,随即怒火上冲,唰地擎出马鞭,扬手就要向卜冠遂的面门抽过去:自从继任柱国大将军以来,还从来没人敢这样顶撞自己!
卜冠遂竟毫不畏惧,梗着脖子大声道:“将军何不用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里布满血丝,显然由于连日操劳,已度过了多个不眠之夜。
举着马鞭的手在空中扬了扬,最终还是轻轻垂了下来——真髓捏紧了拳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与卜冠遂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瞪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伸手排开诸将,跳上战马用力鞭打,向洛阳城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呜呜地掠过,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使自己沸水一般的脑子总算冷静了一点。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真髓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静。自从出道以来,先折夏侯渊于句阳,再收安罗珊于河南,此后斩张济、破马超,屡战屡胜,所向无前——这一连串的战绩,竟然使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暴戾浮躁,傲慢自大起来么?
他逐渐放慢了战马的速度,由狂奔改为小跑,心情沉重:卜冠遂其实说得并没有错,众多将士染病,这确实是自己的责任。
初仕奉先公麾下时,自己不过是个统率千人的校尉,只管在战场上冲杀既可,至于制备冬衣这类后勤事务,向来都是上面按名册分派完毕,自己只须收下后分发给战士即可,因此对此毫不重视。
他暗自后悔,自己真正的起家,是在降伏鸡洛山数万的流寇之后,记得当时就因为人口激增而险些酿成粮荒,但是由于贾诩的计谋而轻松解决了问题,所以自己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随着不断的胜利,自己只考虑到兵力膨胀的好处,不遗余力地大量收编扩充军队,却忽略了养兵的基本条件,使得根基本并不甚扎实的中牟,背上了难以承担的经济包袱。
这个错误,才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那数十条白亮的裸尸躺在坑底的悲惨景象仍然不住在眼前晃动,真髓心如铅重,对士兵来说,死不过是休息,沙场就是睡床。可这些士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病榻上结束了生命!
仅仅这一场寒雨,就让自己败得惨不堪言:六千士兵染病,这相当于全部战斗力的五分之一!
这个教训是够严厉的了,只是应该如何补救呢?
穿过一丛泥泞的树林,在唰唰的雨声中,后面清脆的铜铃声越来越近。
“那厮不过一个计算钱粮的小屁文官,竟敢对将军如此无礼,为什么不立即将他斩了?”马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又没有说错,为何要杀?”真髓没有回头,策马慢慢行走,“自从当了这个将军,大伙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份崇敬,却少了一份坦诚……此人敢直斥主君之非,乃是真正的义士。杀这样的义士,我所不为。”
马休沉默下来,也放慢坐骑速度保持着落后真髓一个马头的距离,走了半晌才开口道:“将军,我果然没看错人,您的确与马超不同。”
“你未免太高抬我了,”真髓闻言苦笑道,“其实真某涵养也没那么好。刚才被那厮抢白时,肚里实是气了个半死——实不相瞒,将这‘计算钱粮的小文官’拖出去一刀两断的念头,刚才一直都在脑子里盘旋呢。”
他回头与马休对视,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此时见后面的人还没有追上,他们索性在道旁的树下勒停战马闲聊。
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诸将远远地赶过来,真髓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
“马休,你的骑术可非比寻常啊。”诸将的战马素质相类,地面泥泞难行,这种情况下,马休竟可比旁人快出许多赶上自己,显然骑术之精,远高于诸人。
“天下骁骑,无非是幽州乌丸、并州匈奴与凉州羌人三类。”马休淡淡地解释道,“幽州与并州都是北地马,体形矮小,耐力极佳,所以乌丸与匈奴在战场上以长途包抄、轻骑射箭为主,骑术讲究灵活平稳,可持久作战。您师承吕布,所使用的便是这种骑术。而我凉州战马,躯体雄大有巨力,但不能持久,草料消耗也多,因此战场上以短程冲锋,重甲突破见长,故而骑术讲究战马的步法训练与变化,使之能以爆发力瞬间提速冲刺,与前类骑术大有不同。”
马休跳下马,手指鞍桥道:“将军请看。”
真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马休的鞍桥两侧,各垂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皮圈:“这是不是上马用的踏蹬?可是怎么如此之小,而且左右各有一个?”
自己平日里见到的踏蹬也有不少,但都是只在鞍桥一侧从鞍头到鞍尾拉一条下垂的宽皮带,专供骑兵上下马时踩踏着力用的,象马休这种鞍桥两边成双成对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种双踏蹬乃西域月氏人的式样,中原是没有的,”马休解释道,“它的用途不仅在上下马时方便,更重要的是,人在马上可双脚踏牢此物,将身体或立起或前倾,从而更好控制重心,与战马合一,挥舞兵刃也就轻松多了。”
他扳鞍上马,踏着双蹬使身体直立起来,长矟左右盘旋,矟尖不离真髓的周围。虽然他伤势尚未痊愈,但劲风呼啸,矟法仍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凉州骑术,乃汉、羌、胡等诸多源流杂糅而形成,”注意到对面之人只是静静地观看,竟然纹丝未动,马休笑了笑收起兵刃,不禁佩服真髓的胆量,“这是由于此地与西域接近,人种混杂,尤其湟中一带,不仅是羌人故地,而且还聚集了大量被编制为义从的小月氏胡。所以也有这种与中原迥异的双踏蹬。”
“原来如此,”真髓赞叹不已,回忆起与铁羌盟几番恶战,尤自不寒而栗,“果然叫人大开眼界。以这样精良的骑术,雄壮的战马,再配合长大的铁矟,难怪令兄的骑兵无坚不摧。”
听真髓提起马超,马休脸色一黯,强笑道:“这两种骑术,其实各有千秋,不分高下,只不过因为您这批战马都是俘获的凉州马,都是我西羌驯马之术调教过的,所以对在下这种骑术更加适应罢了。”
真髓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
“令兄骑兵竟然可以连环驰突,却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既然新虏获的战马都是凉州马,是不是也都经历过连环驰突的训练呢?”
“连环驰突之术,是我马家兵法秘诀,非本族不传,”马休为难道,“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你既迫于祖训,我也不便勉强。”真髓淡然道,“我不过是战场见到,颇感奇怪而已。我一战孟津口之时,也曾挫败过连环驰突之术。此术威力虽然不小,然而也未见得有那么夸张。”
马休不服道:“将军休要轻视此法。那一战我也听说过,您硬抗连环三突,兵马仍没有溃散混乱,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事。但我大哥整兵可以做到连环七突,我虽然不肖却也能做到四突。若不是有徐晃和魏延及时赶到,在我大哥一突强似一突的攻击下,您还能支持几轮?”
“哦,果真有这么利害?”真髓笑道,“我却是不信。不如这样,我拨给你五千清一色的骑兵,到时我也用五千混编人马抵御。改日军演一番,你看如何?”
马休受不得激,当即便道:“这有何妨?战马都是现成训过的,不必再练。只消让我点拨那些骑兵,让他们熟悉了战马步法的种种变化,咱们演练便是。”
真髓笑道:“一言为定!谁若是输了,便当中给对方半跪着斟上一碗酒!”
输赢都是无所谓的事——自己拨给马休五千嫡系子弟兵,再尽量选拔机灵聪慧的中下级军官安插进去,还怕不能将这绝技偷师么?
柱**骑兵主要还是继承并州骑兵的作战特点,偏重于抄略骑射,倘若能再将这连环驰突之术学到手,按照战马和战术的特点编制成轻、重骑兵,临阵时协同作战,定能使战力倍增。
他一面抚摩战马湿透的皮毛,一面心中盘算,正想到得意处,诸将已经都跟上来了。
“主公,你没事罢?”徐晃还未到近前就开始高声叫喊,他纵马奔到面前,收起适才擎出的大斧,冷冷地盯着手持兵刃的马休,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的神色。
真髓笑道:“徐大哥,适才马护卫为我演示了双踏蹬的作用,待会儿回到军营,你们几位将军都过来看一看,跟马护卫学上一学,教我军骑兵务必尽快装备这东西。我与马护卫刚才还打了个赌,我要对他的连环驰突之术一决胜负,大伙儿正好给做个见证。”
想到目前面临的困难,他又道:“高顺将军,你立即在洛阳四周布置斥候,寻找背风温暖之处,便于我军尽快转营;徐大哥,你负责整顿士兵,得病者严加隔离看管,病死者立即掘地掩埋,挖掘一定要深,免得瘟疫继续蔓延。”
“对我军的疫病消息,必须严密封锁!”真髓斩钉截铁道,“贾先生,你与徐大哥一同坐镇军营,任何人不许就此事乱说乱讲,但凡走露半点风声,追查出是何人责任,连带将他上级统统处死!伍长泄密就斩其什长,什长泄密便斩百人督,就此顺延下去,倘若校尉泄密,即便他的上司是中郎将、偏将军,也一并立斩不误!”
从六月份开始,中牟军长期滞留在外,加上疫病流行,士气不振;假使走漏了消息,马超得知后必会挥军南来,到时非但难以克敌制胜,只怕还有全军覆没之危。
对了,马超。
自己已经送还了马岱庞德等人,北岸总应该有个回音才对。可直到现在,那边仍然全无动静,究竟要战还是要和,半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马超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人对自己敌意极强,迟早要跟他见个真章。
他的思路又转回眼下部队的困境上来:无论是移营、寻找草药、还是封锁消息……都是临时措施,远远不够,真正要命的是冬衣、粮谷不足。此事倘若无法解决,即便能凭借威信稳定军心一时,可是总有压制不住的一天。
真髓目光转到贾诩身上,老狐狸一向善于出奇制胜,不知道可有什么好主意?
“属下以为,目前之计有三。”贾诩见主公的目光投来,当即会意,沉吟道,“首先便是向盟主曹公求取冬衣。曹公要求主公月内协同出兵,共伐伪逆袁术,这时求他相助,必定应允。只是如此以来,难免造成我等以出兵相挟的印象,只怕会有后患。”
真髓点头道:“在下曾在战场上见过曹公一面,此人聪明才智,远胜于我,和他比斗心术,那只能自取其辱。贾先生,剩下的两个选择,该是刘表或马超了罢?”
“然也。”贾诩捋须道,“南阳郡人口稠密,殷实富足,若是主公夺取南阳,几万件冬衣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只是荆州刘表地广兵多,又广施恩德,很受当地士大夫的支持拥戴,根基深厚,决非流匪一般的马超可比。一旦与他发生冲突,必定会演变成持久对峙,于当前迎接天子的大计不利。”
他瞥了一眼马休道:“至于马超,他器量狭窄,主公多次占他上风,眼下两家虽然表示示好,但若是求他,只怕未见得会答应。”
徐晃拱手沉声道:“主公,马超盘踞河内,狼子野心,此刻根基未稳,为何不趁机擒之?徐某愿意领本部人马,将那厮献与主公。昔日属下追随杨奉起兵白波谷,河东山川地理,无不了然于胸。只消能拿下河内,属下愿为先锋,为主公向西平定河东。”
真髓刚要答话,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高顺忽然插道:“河内乃司隶通向并州之门户。我等奉先公旧部,尽是并州子弟,河内若下,高顺甘为先锋,为将军夺取并州。”
很久没有听到奉先公的名字了,真髓不由黯然神伤,半晌才所答非所问道:“高顺将军,奉先公火化后的骨灰,被你收藏起来了罢?”
高顺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只扁盒,木然道:“是,将军原来注意到了——在下得知主公被……过世之后,就将之收在身边,只盼有一天能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
看着这扁盒,当日火葬时的场面不由自主又浮现在真髓的脑海里。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只要想起奉先公临死前那灰白色的面容,他的心口仍然一阵抽痛。
真髓的眼前仿佛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鬼魂。
那是貂蝉。
在众将的身后,火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她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站着,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奉先公的幼女,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真髓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弑主的负罪感,还有对貂蝉的内疚,始终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他伤势痊愈之后,一直没有去拜望貂蝉。总用工作繁忙来开脱,实际实不敢去面对这个因自己而伤痛欲绝、万念俱灰的女人。
记得原先自己一直告诫自己,等到了消灭马超的时候,出于礼节,一定要去荥阳探望她一次,然而曹公催促紧急,看来这回只能直接从洛阳走阳翟道去许县跟他会合,没时间去见她了。
他苦笑起来,想到不用和貂蝉见面,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眼下我欲与马超结好,刚不久前送还了马岱、庞德和马家小姐,进攻河内之事,就不必提了。”
真髓沉吟了一会儿,脑海中猛地想出一个主意,狠下心道:“传令下去,这次下发的冬衣就算了,从今往后除却龙雀精兵之外,其余士兵衣物必须自给,也不再要求统一的绛红色。”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变色,徐晃急道:“主公,为士兵配给衣物,乃是我大汉一贯的旧制,况且绛红色乃大汉军服定制……”

“这我知道,”真髓打断他道,“可是如今中牟地窄民贫,官府实在难以维持,又怎能配足冬衣?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既已要求士兵自备冬衣,再要求苛刻的颜色,实也令他们为难。”
“即便如此,现在冬衣尚缺一万多件,又当如何是好?”
真髓不答反问道:“记得进军洛阳时,曾缴获无数牛羊。现在还有多少?”
徐晃道:“除去发给百姓的部分,已经屠宰吃肉的部分,还剩下大约四分之一,六万多头罢。”
“一概杀了,”真髓断然道,“肉腌制为脯,将兽皮剥下来,就以这些牛皮羊皮,制作御寒的衣物。若是制作一套衣裤,用皮会很多,但只做成前后两片护住前胸后背和大腿,就能够省下不少皮子。”若不是高顺提到了奉先公,使得自己不由自主联想到尚未出仕时的生活,也绝对不会想出这种法子。
“剥皮时一定要将残存的肉渣和油脂都剔光,然后晒干,才能鞣软,这还是我在流浪时学会的手艺,”回忆起从前的辛苦,他不禁百感交集,“前阵子吃了不少牛羊,只可惜未想到要好好保存皮子,十有**都已经腐坏了。”说到最后,不胜惋惜。
马休愕然道:“只剩六万多头?这么快杀了那许多牛羊?”
真髓道:“当兵吃粮,粮谷既然不足,只好以杀牛羊制肉脯了。”他随口问道:“马休,你们这一路东征,总共吃了多少牛羊?”
马休愣了半晌,才苦笑道:“总计才杀了不到五百头……”
“你说什么?!”
“将军有所不知。牛乳羊乳就是最好的食物。满满喝一腹,比粮谷还管饱。牛羊就是我们的衣食之源,我们西北人都珍惜得紧。我们平常很少吃肉,大都用青稞粉混了乳酪吃,只有宴请宾客,或是到了牛羊老死,这才吃肉。你们中原人倒好,这才没几个月,竟宰杀了不下十万只牛羊……”这么多牛羊白白被杀啊,想起来就觉得心在滴血。
真髓怔怔地听完,只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万万没有想到,由于自己的无知,竟然毁了一个军粮大来源。
“马休,以你之见,这剩下的牲口都应该怎样处理?”自己对游牧生活不甚了解,还是听听专家的意见罢。
“六万只牛羊……”马休沉吟道,“不要再杀了,待我先去看看,确认能产多少乳,可供多少人食用。我看这洛阳城里到处都是蛇鼠,蛇肉老鼠肉味道都不错,可以捕来吃肉;再加上孟津塞里储存的粮食和肉干,黄河洛水里还有鱼……支撑一个月没啥问题。”
“不光是军粮,”真髓叹道,“我军分配给了百姓不少牛羊,但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中原人跟你们西北人的想法和习性差距太大——百姓即便有了牛羊,若不会饲养也是无用。马休,你我以兵法决胜负之事先往后搁一搁罢,先将饲养牛羊之法传授给诸里正和闾老,再监督他们传授给百姓。”
马休应了,又问道:“将军,那冬衣怎么办?”
真髓沉吟道:“每次清理战场,应该都将阵亡将士的衣物剥除保存了不少才是,就用它们先凑合一下罢。”又叹道:“只怕还是不够用,但也无法可想了。”
此时卜冠遂才策马而至。他来得迟,却刚巧听到“冬衣”二字,当即气喘吁吁道:“将军大人,在荥阳还有七万张皮革,若加紧赶制冬衣,还来得及。”
顿时,在场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过来。
“小人在荥阳时,将所有屠宰牲畜的皮革都鞣制积攒了下来,总计七万多张……”
真髓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你怎地刚才不说?”竟是白着了这半天急。
卜冠遂不好意思道:“小人性子一急,脑袋一晕,便将此事给忘了。”说着费劲下马,恭恭敬敬向真髓行礼道:“卜冠遂无礼,适才顶撞将军,将军反不怪罪。令属下惭愧无地,向将军请罪。”
真髓心里别扭,却没什么可说的,只得长叹一声:“起来罢,卜主簿。积累那七万张皮,解了我军燃眉之急。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呢。赶制冬衣之事,就全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道:“适才马休说得对。洛阳荒芜已久,蛇鼠成千上万,从今日起,还要选拔一批懂得射猎捕鼠的将士,大肆捕杀。这样一方面是为了恢复旧都的风貌,另一方面也可以多储备些肉食和鼠皮。为了作表率,从今日开始,凡是军官一律带头吃鼠肉。”
他不由感叹,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那四处漂泊的流民岁月。
听到杀鼠吃肉,徐晃、高顺均无异议,贾诩却脸色微变,饶是他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禁流露出几欲作呕的表情。卜冠遂更是听得脸都绿了。
※※※
夜幕降临,邙山脚下一团漆黑的树林里正点着一团篝火,火光虽然很明亮,但燃得并不十分旺盛。
周围万籁俱寂,篝火将她的俏脸映得通红,紫色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举一动。
他正用心地将采摘下来的生树枝搭成了一个木架,轻轻地架在篝火上面,然后从旁边取过一只盛满盐水的木盆,里面有五条剥洗得干干净净、内脏已被掏空的小鱼——这是今天的收获——将其中的三条的肚里填满切碎的蕙草和其他野菜,小心翼翼地用草茎捆扎好,尔后放在木架上,让篝火慢慢地熏烤。
剩下的两条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竹签串起后插在更靠近火苗的地方,随着噼剥的声响,烤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满意地挨着她坐下,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地问:“怎么样,饿了没有?”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轻咬着食指,望着木架上的小鱼,真有点垂涎欲滴。
“真想不到,你也会做熏鱼。”
“这有什么,”他淡淡地笑道,往篝火里又埋了几粒山药,“你若是喜欢,我便天天做给你吃。”
天天做给你吃……
她心里一甜,轻轻地靠在他身上,将面颊贴在他健壮的臂膀上。只觉得心里无限满足,平安喜乐,难以尽述。
火光跳跃着,烤鱼滋滋做响。
也不知是谁,肚子里突然煞风景地“咕噜”响了一声。
“是我啦,”罗珊虽然娇羞,仍然大方道,“我本来食量就大,今天大半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真髓笑着起身,顺手将罗珊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条烤鱼,他的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照映,还是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
安罗珊举起竹签咬了一口,赶忙吹着气含糊不清道:“嗯,味道真好!”
一条鱼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贪馋地望着架子上的熏鱼:“那个什么时候才好?”
“太急了罢,”真髓温柔地看着她将烤鱼吃得干干净净,用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烤得焦黑的山药,剥好一个轻轻吹着,等稍微凉一点后递给她,“完全熏好要等一天一夜呢,我熏这三条鱼,本来就不是为今天吃的。你要是还想吃鱼,就把那条烤鱼也吃了罢。”
山药很烫,罗珊一面努力地吹气,一面摇头,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心灵中警兆呈现,丢下山药跳起来,按住配刀喝道:“谁在那里!”
一阵微风从树林中吹过,松涛滚滚,针叶沙沙作响,衬托得整个林子愈加空旷荒凉。
“罗珊,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来人没有恶意的。”真髓适才也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在运用一切感官仔细观察四周的同时,将全身肌肉都已调动起来,仿佛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豹子,“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光临,何不同坐在篝火前进餐呢?”
此言一出,忽然就多了一种脚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
“主人如此好客,在下敢不从命。”清越的嗓音传来,前方树枝和荆棘分开,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并不靠近,而是在火光所及之处远远地正襟危坐。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看不清楚,虎背熊腰,若论体型之雄伟,只怕惟有典韦、许褚两个巨人可以与之相比。他虽然没有予人那种杀气逼人、毛骨悚然之感,却也大异寻常,气息始终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真髓将他的举止都看在眼里,不由大为惊异:此人步伐非比寻常,似乎是按照某种奇特的节奏前进,自己竟然完全把握不到他的动作。还有这股奇特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并不强盛,但实际上却是此人将精气内敛,但内气过于庞大,所以仍在不经意间有那么一丝气息溢于体表造成的,宛如水上偶露一角,主体深藏水下的巨大冰山。
这乞丐绝非易与之辈。他深深吸气,自从两河之战自己施展灭天戟法后,虽然再没有与绝顶高手阵前决斗,但也绝没有裹足不前——无论是马超,还是许褚,都是结下深仇的死敌,难保将来不会对上。因此在这几个月里,自己针对马家矟法和许褚的拳术每日钻研苦练,已觉得大有进境,但面对这乞丐却完全没有制胜的自信。
此人未带杀气,显然全无恶意,似乎是友非敌。
真髓站起身来到乞丐面前,递给他一枚山药。
这乞丐双手郑重接过,将山药揣入怀中,抱拳称谢道:“请少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着翻身又钻入树丛。
真髓与罗珊面面相觑,实不知这怪人想要做什么。
过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只是多了一人的呼吸之声。
树丛分开,那乞丐去而复返,背上多了一人。那人同样也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他伏在乞丐的背上一直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身染重病的模样。
乞丐将背后这人靠着一株松树轻轻放下,真髓和罗珊就着火光看得清楚,原来那人头发花白,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是一个老妇。
乞丐从怀中取出刚才那个山药,先剥了外皮,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烂,然后缓缓哺入那老妇的口中。这样足足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将一个山药喂完。
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刚才的山药皮都捡起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入腹中,拍了拍肚皮道:“多谢恩公馈赠,鲍出感激不尽。”
适才喂山药时,乞丐用手将脸上的头发分开,真髓已看得清楚,此人长着一张马脸,满面都是络腮胡,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左面颊上生着一颗大痣。
罗珊一直看着他照料那老妇,心生怜惜,轻轻道:“这位大哥,树下的那位妇人,跟您如何称呼?”
鲍出闻言,竟扑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惨然道:““这是家母。实不相瞒,我二人一路从关西行来,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二位恩公的一枚山药,若能活家母之命,在下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此大恩。”
真髓赶忙将他搀起道:“鲍兄何出此言。行走在外,谁没有一时的困难?拔刀相助,乃我辈本份。”他顿了顿,疑惑道:“鲍兄,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分明是知书达礼之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鲍出苦涩道:“恩公何必如此客气,在下鲍出,字文才,家中弟兄五人,在下行三,恩公叫我鲍三便是。”
他轻轻抚摸着老母干枯的手,叹道:“在下乃京兆新丰人,看世道孰不太平,先有董卓李傕作乱,后又有羌贼扰乱长安,所以我等弟兄合议,听说荆州刘表保境安民,决意投之。但羌人封锁武关,故而只得东出函谷,打算取道洛阳后再转向南行。谁想沿途遭遇羌人,弟兄失散……总之,惟独鲍三背负娘亲一路来到了这里。”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句话中又蕴含了多少苦难?真髓看到鲍母的两只手掌竟各有一个大伤口,虽然早已愈合,但掌心那通红的伤疤仍然可怖之极,显然曾受过类似洞穿手掌一类的重伤。
看到真髓注意母亲的双手,鲍出苦涩道:“由于混乱,关西饥荒遍野,不少溃散的士兵结成强贼团伙,四下掳妇孺为食,人皆以‘啖人贼’呼之。这伤口便是在下弟兄外出觅食,留家母一人在家,结果被啖人贼掳去,用绳子贯穿手掌造成的。若不是鲍三抢了回来,只怕……”
说到此处,他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先父过世得早,我一家兄弟,都是家母一手拉扯长大。在下少年时浑浑噩噩,整日不务正业,游侠乡里,让家母操碎了心——鲍三死不足惜,但此番若是连累了家母,若是连累了家母……”语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闻言与罗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同情和无奈。
“鲍兄母子相依为命,好不让人羡慕,”真髓递给他一枚山药,凄然长叹道,“我与罗珊,都是自幼孤苦,纵使想尽孝,也不可得了。”
“在下饿得狠了,无礼之处还请见谅,”鲍出接过山药,连皮都不剥就大口啃食起来:“两位恩公尊姓大名,可否明示?”他满口塞得都是山药,吐字含糊不清。
罗珊刚说“我家主公”四字,就被真髓扬手打断,他笑道:“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名字?鲍兄,这里还有些山药和熏鱼,你一并拿去罢。”
他看了看一旁仍然闭目休息的鲍母道:“鲍兄,令堂的病,纯粹是过度疲惫和饥饿引起,休息几日就会好了,这段时间内你务必多掘些山药给她吃——在下原先也曾漂泊流浪,所以对草药和食物多少有些经验,山药这东西,补气养精,健脾健胃,对令堂这症状最是对症。”说着又详细给鲍出讲解了如何辨识山药和采掘之法。
鲍出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拱手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只是这赠饭之德,救母之恩,又岂能就这么算了?恩公若连姓名都不肯赐教,鲍三寝食难安。”
真髓苦笑道:“鲍兄既出此言,在下若再不吐露姓名,未免太过看不起人。在下姓真名髓,字明达。”
鲍出眉头一挑,眼中精光四射,对他上上下下打量道:“恩公莫非便是大破张济的真髓将军么?”
旁边罗珊笑道:“没错,他就是那个真髓。”
鲍出怔了一会儿,叹道:“原来如此,将军不愿透露姓名,想必是怕我碍于恩义而留在军中,就不能携母同去荆州隐居了。”
真髓点了点头,苦涩道:“洛阳此地,眼下一片废墟,更不是什么太平乐土。况且真某势力微薄,又夹在强豪中间,万一与四面开战,岂不是又陷令堂于战乱之中?”
鲍出一声长啸,林中“呼啦啦”惊起无数飞鸟。
“当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太平乐土?避乱荆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知恩不报,与禽兽无益,况且我其他几位兄弟都陷在函谷不知下落,若是投效将军,还可以就便寻访他们——鲍出虽无军略,却还有一点武功,若蒙将军不弃,原效犬马之劳!”
这番言语斩钉截铁,在火光照耀之下,随着面颊肌肉的牵动,那痣也跟着突突跳动起来。
四人回到洛阳,已经是深夜。
安顿好了鲍出母子,真髓跟罗珊一同来到太尉府的后宅,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卜冠遂。
“启禀主公,北岸的和谈使节已到了两个时辰,贾司马接待了他——主公您到哪里去了?使者来临时,我等四处寻找,却未能找到您。”
比起刚来的时候,卜冠遂变得有礼多了——自从上次两人发生口角,见真髓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嘉奖,他也对自己的过激语气颇感后悔,从此再不敢无礼相对。
真髓见他表情古怪,两只眼睛直向罗珊瞟,心下有些不悦:“今天处理完公务,下午我先去专技营的高老教席处,听他讲授了一个时辰步兵训练之法,又到兵营视察病情,并观看了士兵操练,尔后去邙山观测地形去了——卜主簿,你到底在看什么?”
卜冠遂赶忙低头道:“没看什么……主公,属下有事想对您单独讲。”
“安统领相当于我一样,”真髓愈发觉得此人鬼鬼祟祟,却也不好发作,“有话就直接说罢。”
“是,既然如此,属下就放胆直言了……北岸使者乃是前阵子被俘虏的马岱,他此番前来,乃是,乃是……”卜冠遂“乃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主公渐渐不耐烦,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此番前来,乃是专程为小妹马云璐提亲的……”
真髓与旁边的罗珊对视一眼,不由自主感到好笑。
“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女方掉头提亲的?马家前来提亲,这是看上了我军中哪一位健儿呀?”
真髓刚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想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能性,转头看着面色煞白的安罗珊,张目结舌,说不下去。
“主公明鉴,”卜冠遂苦笑道,“您猜得一点没错。马超希望能将小妹马云璐许配给您,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此后‘亲如一家’、‘并力共进’、‘互利互助’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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