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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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来”典韦怒哼一声,双戟挥舞,杀气急剧收缩。以他为中心方圆五尺的范围里空气仿佛被瞬间固化,形成一个黑色的半球。
霎时间,一红一黑两个光球猛烈碰撞到一起。巨大的震荡从地面传来,我跨下的战马为之受惊长嘶!
我用力控制住马儿,抬起一手挡住四散流窜的气流。烟尘散去,只见奉先公端坐在赤兔上,宛如一座完美的雕塑,一动不动。我策马来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典韦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远处的树丛中。
“多谢主公救命之恩。”我低头拱手行礼,惭愧道,“属下无能,几乎堕了我军军威。”
奉先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脸惨白。缓了一口气,脸色由白转红逐渐好转,他慢慢地道:“接到你们的报告,我才了解曹操的诡计,这才率兵赶了来。刚进高顺营,听文远说你率部冲阵一直没有回去,”他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仗着赤兔马快就先行了一步,真是好险。”一股温暖填满了胸膛:为了我奉先公竟不惜单人赴险!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卒,奉先公竟然如此错爱,不由叫我惊喜交加。忽然又想起由于自己的缘故使奉先公深入险境,心中更感到惭愧。忽然想起一事,我抬头奇怪道:“主公,请问适才您与典韦最后的对决究竟是如何过招的?属下无能,没能看清。”
奉先公拨转马头,慢慢向高顺大营方向走去,我策马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身侧。“典韦那最后一击,并不是他手中的双戟,而是飞戟。”奉先公抚摩着赤兔火焰般的鬃毛悠然道,“他是以双戟为媒介,布下杀气的防御壁以牵制方天画戟的运动速度,同时用早已隐藏在巨掌中的小飞戟以漫天星雨手法投掷攻击。”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他与我对阵时就用飞戟,只怕现在我只有躺在尸堆里的份儿。
奉先公轻描淡写地道:“典韦这厮倒也了得,他的武艺精髓其实就是两个字,气势。以巨大力量随心所欲地操纵变化莫侧的杀气,形成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对敌手**和意志上进行全面冲击,寻隙一举击溃对方。刚才那一瞬间,八支飞戟突然在我眼前冒出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趁此机会,典韦将杀气由防御壁转化成前冲之势,妄图全力一击分出胜负,倒也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这一招有点意思,大概是他压箱底的绝招了……可惜此番他的对手是我吕布!”说到这里,奉先公放声大笑起来。
望着奉先公自信满满的面容,我深受感染,也开怀畅笑起来。仔细回想起自己与典韦交手的过程,可不正是先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么?不由得又感到一阵郁闷:其实不只是气势,招式的巧妙、变化的流畅等等,我都远不如典韦。平日里自视甚高,但自从出仕为武将之后,除奉先公之外,竟然又遇到了一个强敌。
奉先公轻轻吁了一声,道:“飞戟一现,我就料知不妙,赶紧击落飞戟准备迎接他的下一轮攻击。但毕竟分了心神,紧接着被迫与典韦全无花俏的硬拼,顿时让我二人内脏都受了震动,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虽然略占上风,但也无法继续扩大战果,这才被他走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虽然我受了点内伤,但典韦受伤更重,那厮回去后只怕要躺上半年,哈哈!”
转头又看看我,奉先公一脸得意非凡的模样:“明达,今日这一番较量,证明你不愧是我亲自挑中的战士。除我吕布之外,放眼天下只怕也没几人是典韦的对手!与这种绝顶高手对打做到你今天这等水平,已经非常不易啦!”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千万莫要妄自菲薄,明达,你已经踏上了通向武道颠峰的必经之路。”
这几句话入耳,我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自从巨野见面之后,奉先公那无敌天下的豪勇身影已经深深在自己心底留下了烙印,能得到他的夸奖,那比什么都来得振奋。“奉先公,”我与他双目对视,迫切道,“请传授我您的绝世武功!”
奉先公看着我笑起来:“身为大将,最重要的不是武艺,而是兵法和韬略,有工夫你先向陈宫与张辽好好学学吧。”
“拜托您答应属下的请求!”我跳下马,抛下长戟屈膝跪下,“真髓也知道韬略的重要性,但属下想成为一个冲锋陷阵的军人,就象主公您一样!请您无论如何答应属下罢。”我的铁盔已经碰到了泥泞的地面,全身由于心情的激动而颤抖起来。
“冲锋陷阵?象我一样?”尖锐的金属颤动嗓音随即化成一阵得意志满的隆隆大笑,紧接着奉先公语气转为温和,从上面传下来,“起来吧,回到城里之后,明天早上到太守府内宅找我。”
“您答应了?”我一跃而起,仰头看着心目中的偶像——军神一般的奉先公,喜悦难以用言语形容,“您答应了!”
奉先公放声大笑:“小子,还不快上马?大家都等着呢!”手中缰绳一紧,赤兔化做一道红色的闪电向前急弛,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我欢呼一声,拾起兵器跳上战马,一面快马加鞭地赶路,一面尽情地狂呼乱叫:整个原野回响着我根本不能入耳的歌声。
阳光温柔地撒在雨过天晴的大地,远处浮现出一道亮丽的彩虹。
清早从床铺上爬起来,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前天的伤痛与疲劳一扫而空,正是习武的好时机。我出了府门,走在街道上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索性小跑起来!自己实在是太兴奋了。
濮阳城内南处就是气势宏伟的东郡太守府,是奉先公平日办公和起居的地方。由于参谋陈宫一大早就到市郊去筹措麦收,整个府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绕过大堂进入内宅,一颗心象小鹿般跳个不停。
内宅是个巨大的四合院,此刻我面前是院落中那一大片修剪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一棵参天古树,绿色的伞盖四面张开,遮天蔽日。院落的左手边厢房是两位主母:严夫人和貂蝉夫人的居室;右手边厢房就是奉先公的居室兼书房;越过古树,我看到自己正对着一间宏伟巨大的堂厅,敞开的大门上挂一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字“演武堂”。我虽然不懂书法,但觉得这曼妙雄浑的笔锋宛如武学高手刺出的长枪大戟,大开大阖,让人看的心旷神怡。
奉先公就站在演武堂的门口,一身白衣如雪,手中名震天下的方天画戟隐于身后。看到我后微笑着招呼道:“明达,还不快进来!”
我应了一声,快步穿过花园,来到奉先公面前抬头问道:“主公,这匾额的字写的真好看!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奉先公仰天大笑,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你这小子,前来学武却先问起文字来啦?”见我窘得面红耳赤,他也不忍继续取笑,遂微微笑道,“这位名家你前天晚上照过面的,便是曹操曹孟德!”
我不禁愕然,想不到竟是此人。
奉先公转身步入大堂,漫不经意地道:“曹操原先官拜东郡太守,这套房子曾经是他起居室。此人能文能武,也是个人物,在我书房里还有他遗留下的大量藏书。我是个嗜武成狂的粗人,因此虽然摆放在那里,可自己一本也没有读过。明达,看不出你对这方面也有爱好……干脆,往后这十日你便住在这里,专心习武读书。”我大喜过望,跟随着奉先公步入演武堂。
一步入大堂,仿佛到达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天地。整个大厅有十丈宽,十丈长,两丈多高。粗糙的四壁全是兵器架,排满各式各样的兵器,让我目不暇接;地板是巨大的青石铺成,唯一的家具就是西墙角放着四、五个陈旧的蒲团。
随手将方天画戟交到我的手中,奉先公背负双手笔直来到东墙前,这边的兵器架上放置着诸般短兵刃。他信手抓起一对手戟,转身走到我面前,皱眉道:“明达,还磨蹭什么?赶紧端起大戟应战!”
我大吃一惊,嗫嚅道:“奉先公,您不是要传授属下武功么?”
奉先公转个话题沉声问道:“明达,还记得你我初次相会的一刻么?”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血沼中的战神和无比强悍的气势……
顺着嘴角流下的鲜血……
我又怎能忘记?就是从这一刻起,自己开始伸手接触从前想也没有想过的生活,军人的生活。
奉先公看着我手中寒光闪烁的大戟,沉声道:“我吕布纵横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杆方天画戟下从不留活口,你可曾想到,为何你能例外?”
我不知道。
奉先公突然放声大笑,震的大堂四壁都在颤抖:“因为你不同!”笑声一停,金属颤动的嗓音再次出现,“我对阵无数,还是头一次看到,在我强势压迫下,还能有人保持着这么旺盛的求生**!”他闭上眼睛,整个面孔有一种棱角分明的雕塑美,“你可知道什么是‘技从心生’?武技纵然相同,但使用者的心境不同,效果也就会不同。我吕布对阵沙场,心中惟有‘毁灭’二字,吕某人的武技所体现与追求的就是毁灭!所以吕某人才为自己所创的这路戟法取名为‘灭天’戟法。”

轻轻叹息一声,那双深刻而冰冷的深棕色眼睛重新张开,奉先公望着我微微一笑:“直到那天我碰到你,一个完全为了生存而战的人。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生存。大概是由于你对求生的执着心,令我不忍下杀手取你性命。”
那咬住戟锋的奋力一口……
奉先公道:“你并不适合修炼‘灭天’,因为你运戟时不能以全身心投入摧毁和杀戮。”听了这番话,我心中的感觉是那么复杂,失望还有……一丝丝轻松。奉先公说的没错,做流民这么长的时间,我能了解维系生命的艰难,对生存只有热爱,而不是毁灭。
奉先公沉静如水,平和道:“武道之路不仅仅是一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道,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蓝天。”
默然许久,我深深施了一礼之后,手持方天画戟亮开门户:“主公,请指教!”我已经明白了奉先公的意思:既然强烈的求生**才是我的本心,是我武道的出路,所以只有不断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才能激发潜能突破自我,达到新境界。
面前的强者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背负双手随意道:“明达,你与典韦交手时看透他的招法么?”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还没来得及回答,典韦就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不,不是典韦。
奉先公双手各持一柄手戟,右手戟高高举起、左手戟端了个前挡的架势,说不出的凝重威武,杀气不断扩散,整个大堂气氛都变的肃杀起来。在我眼里,奉先公和那个手持双戟、可惊可怖的对手的影象逐渐重叠。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此刻的奉先公的招法与典韦一模一样,他究竟要从哪个角度开始进攻?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狂喝一声,我已经挥舞着方天画戟冲了上去。管他什么招法,只要抢先击中敌人,还用在乎他的招法么?
巨大的戟锋直线前进,半途中又化做无边的银色雨丝,铺天盖地卷向双戟。
双戟不动。
刹那间无数银色的雨丝重新合成一条银线:我猛然收回了攻势,额头汗水淋漓。自己竟然不敢攻下去!在最后的一瞬,忽然感觉到一阵空空荡荡,我竟然对自己这一击完全失去了信心。这究竟是为什么?
明达,你与典韦交手时看透他的招法么?
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我对典韦的招法竟然一点也没看透!数次生死相搏,我对这个对手依然一点也不熟悉。
面对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强敌,我又怎么能够保持信心?
奉先公接下来的问题更令我震撼莫名:“你看透自己了么?”
我·看·透·自·己·了·么?
我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我看透自己的实力了么?刚才那一击之所以半途而废,不就是对自己实力缺乏信心的表现么?那么,现在我所看见的自我实力,究竟是自己的真正实力,还是一个自己脑海臆造出来的拥有实力的自我虚影呢?
我的汗滴一滴滴落下,我究竟看透了什么?我目前所见到的,究竟是真正的看透,还是自以为的看透?
“你终于发现自己的弱点了。”金属颤动的声音回响,奉先公依然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意识逐渐从纷乱思想的泥潭中拔了出来,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赶紧面对奉先公双膝跪倒:“求主公指点迷津。”
奉先公点点头,缓缓道:“明达,你好好回想一下,与典韦交手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炽烈的眸子……
完美的动作……
惊人的杀气……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只觉得后背凉凉的全是汗: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些。当时自己全部精神不由自主地被典韦的眼神、杀气与完美的动作所吸引,对于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下面的本质:比如典韦攻击的目标、攻击的方式与招数的特性,却根本没有去留心。
对自己呢?对于自己实力的看透不也是如此么?被自己已经拥有的力量所吸引,所震慑,我只知道攻过去、攻过去……以为单单这样子就可以取胜,根本就没有考虑其他,这样又怎么能够完全正确地发挥实力呢?
奉先公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荡:“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武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明达,你的力量与武功都可圈可点,但是你却缺少了心灵的修炼。这就是武道与武功的差别。”这就是奉先公离开演武堂时给我下的结论。
深夜。
我躺在演武堂冰冷的地板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中只有沮丧和败北的苦涩:这已经是第四十六次我被奉先公一招击倒。
我进入演武堂修炼三天了。三天以来,我不眠不休地锻炼。每天夜晚静坐练习守心直到鸡鸣,清晨起来努力锻练自己的武技。但是在与奉先公的交手过程中,我却没有半点成绩。反而更加不敢放手攻击。
不安、烦恼、恐惧令我变的越来越软弱。
我究竟是在不断的进步,还是在不断地衰弱?
我究竟应该如何锻炼自己的心灵,才能达到心技一体的境界?
奉先公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看清典韦的招法了么?
我站起来,长戟平举遥指前方。闭上眼睛,典韦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里。
炽烈的眼神……
完美的动作……
不行,还是不行!我丢掉长戟,再次躺到在地上,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典韦的招法我仍然一点都看不透,更不要说破解了。
难道我当真无法进步么?
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信与勇气。挣扎着爬起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演武堂,再不回头。
走吧,我完全无法击败典韦的……三天来的辛苦与锻炼,结果全是徒劳无功……此时的我心如死灰,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心技一体”恐怕是我这种凡人完全无法达到的……
走出夜色笼罩的演武堂,我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从所未见的景色:温柔的月光下,院落中任何景物的颜色都那么鲜活,那么有层次感,每一片树叶随风摆动的样子竟然都在我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闭上眼睛,耳朵感受着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欢唱、风从石缝中与树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全身每个毛孔都感受着空气的流动……这些平素从未发现的细微事物此刻竟然一一有感于心,宛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大受震动的我慢慢跌坐在地,忘却了典韦,忘却了武道,心神逐渐完全步入这神奇的天地之中。
耳边是清脆的鸟鸣,我的意识渐渐苏醒。睁开眼睛,清晨柔和的阳光撒在碧绿的草地上,内心宁静而安详。回想昨晚的奇遇,胸中豁然开朗。其实自己这几天的修炼并没有白费,它极大提到了我感官的敏感程度。之所以一直都没做到“心不滞于一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心中存有对战胜的执念。在昨夜离开演武堂的时刻,自己由于极度灰心丧气,结果心中空空荡荡,反而达到了“不滞于一处”的地步,将花园中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容纳于心,做到了“似看非看,综观全局”,这就是“武道之心”。
想通了此节,我大为激动,赶紧爬起来跑到演武堂里拾起长戟,再回到草地上。
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我深深呼吸,整个心灵变得空明剔透,再无半点杂念。
“锵”长戟斜斜刺出,转变成一条曼妙的弧线向前刺出四尺后停止。
纵横的戟风四散,参天古树的树叶纷纷坠落,好似下了一阵急雨。鸟群骤然受惊,纷纷振翅高飞,花园一时静寂无声。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手中长戟仿佛和自己的生命结为一体,血肉相连。戟就是人,人就是戟,再也不能分割。不由心中狂喜,只想放开喉咙乱喊乱叫一番,才好发泄心中长久的闷气。当即一声长啸,手中戟化做一条上下翻飞的银蛇,劲风在院落中激昂震荡,心中不由涌起了与敌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对阵沙场的痛快淋漓感觉。
心灵中警兆忽然一现,察觉身后有人靠近。我没有回头,长戟本能地反手刺出,一股锋利无匹的气流直撞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耳边传来的是一声女子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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