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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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下的战马一瘸一拐,慢慢地走着。
右眼上方的伤口剧烈地疼痛,头部眩晕几乎令我无法坐稳马背。低头只见胸甲上满是鲜血,呈现出凝固的酱紫与流动的鲜红。而左胸所中的那一矛刺穿铠甲直伤到肺部,一呼一吸之间嘴里和创伤不断地涌出鲜血的泡沫。
回顾身后的士兵们,七千余人的部队只剩下数百人,看着那一张张憔悴的面容,他们都和我一样的疲惫、一样的濒临死亡。
地面微微地颤动起来,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一团尘土自远处地平线迅速靠近不断扩大,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光芒。那是敌将马超统率的西凉铁甲精骑:敌人正向此方向急速挺进。
我不禁苦笑:自己一直苦苦挣扎求存,到了今天依然摆脱不了被乱世所吞噬的命运么?
刹那间,敌人的铁骑洪流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耳朵已经什么听不见,喊杀声在耳鼓中翻滚,淹没了一切。
面临死亡,心中忽然有一种残酷的放松感:人生在世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似乎已经不再好象一切都离我远去,意识渐渐模糊,恐惧和痛苦慢慢离我而去,这就是死亡的怀抱么?
用力地睁大眼睛,我忽然发现此时此刻的天与地颜色是那么熟悉。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是了,我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头一次与“他”相遇,也是在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大地上……
……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初夏的那一天。
狂风卷起无数的枯叶与泥沙,漫天尘土把太阳的光芒都掩盖起来,天是黄的。
一手紧握长戟,另一手捂着口鼻以抵挡风沙,我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前方不远处巨野那灰蒙蒙的城郭。
我叫真髓,原本是司隶河南尹人氏。董贼火烧洛阳时将河南尹地界百姓全部驱赶着迁往长安,结果数十万百姓因为疾病和疲劳死在道上,其中也包括我的双亲。于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我被迫浪迹天涯,独自在这波谲云诡的大时代中挣扎求存。
通过不断地努力磨练武艺,现在十五岁的我成为了一名以消灭盗贼和恶虎谋生的赏金游侠。之所以自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是由于五天前在兖州州府逗留时,我得到了盗贼出没于大野泽的消息。
大野泽,顾名思义,这是一片方圆方圆二十余里的大沼泽地。它位于兖州中心东郡、山阳郡交界的地带,人迹罕至、地形复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不少逃离战场的乱兵纷纷沦为土匪,而大野泽提供了最佳的庇护所:盗匪们四处洗劫周遍郡县,而遇到各镇诸侯的征剿部队就进入沼泽隐蔽起来。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青州黄巾西入兖州劫掠,攻杀兖州刺史刘岱,大野泽的盗匪也群起响应。后代理刺史曹操虽然击破黄巾,但大野泽匪帮依然猖獗,他们甚至赶走官军,占据了沼泽南面的巨野县城。
估计到贼寇巢**中当有不少他们劫掠的财富,而且自己也已经数日没米下锅,所以尽管敌人数量庞大,但我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心冒险前往。
从兖州州府先向东南跨越瓠子河,再纵向穿越大沼泽就到达了巨野城。这五天来由于没有粮食,我几乎顿顿都以蚯蚓与甲虫果腹,前日杀死的盗贼尸体便是美味的大餐:过去连续两年闹起大饥荒,百姓们互相交换自己子女烹食的比比皆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时代,吃人暴行已经成为极为普遍正常的事情。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谁能想象得到,短短数年之间,昔日富庶强盛的王朝就已变成了哀鸿遍野的人间地狱?
风沙打在手中的长戟上,发出沙沙的脆响。
巨野城是正南正北四方的结构。城墙以夯土堆砌,周长大约七八里。面对我的北城门早已腐朽破坏,半扇厚重的大门横倒在地,留出一人可以进出的缝隙。我伸手在额头上架个凉棚,努力望向城头:连年的灾荒和混乱使门楼与角楼无人修缮,已经坍塌毁坏得不成样子;而在城垛的后面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了望的贼兵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去了。
一时间,天地间只有狂风肆意咆哮,却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过了半晌,看到一直没有动静,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借助灌木丛的掩护来到城门前不远的地方,猛然伏低身体如狸猫般向城门急冲,风驰电掣似的闪入城门,穿过瓮城,来到了驻留部队的校场上。刚刚站稳脚跟,才向四周环视一眼,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呆立当场。早在开始行动之前,自己心中早已盘算了十四五种敌人出现的方式,但却从未想到能够看到这样惊魂动魄的一幕。
鲜血浸透了校场的每一寸土地,形成了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泥沼。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校场四方,犹如西域商人那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黄色的天空反衬着血色的土地,耳边烈风呼啸,刮面如刀。
在这副无比奇异的图案当中,最最夺目的还是“他”。
“他”背对着城门,此时正矗立在距离我大约六丈左右的地方,位于血沼的正中央。上半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仿佛天地之间的光辉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下半身竟然是一团奇异的熊熊烈火,火蛇流动翻滚,比鲜血还红艳、比阳光还明亮。
地面上血雾蒸腾,人影若隐若现,眼前如梦似幻。“他”仿佛是天宫的战神,从云端降到凡尘。
这一刻,我的全部精神都被“他”所震慑,浑然忘却了一切。
“战神”转过身,向我走来。
耳际一声长嘶,我全身一震,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他是人。
下半身的熊熊火焰原来是一匹巨大的红色战马,修长而劲健的四肢上条状肌肉好似钢筋铸就一般,光滑而富有活力的皮肤明亮鲜艳如炽烈的地狱之火,在狂风中随风摆动的赤色鬃毛犹如万道火蛇飞舞,在阳光下骄傲地燃烧。
上半身的银色光芒来自于此人手中的奇异兵刃。那是一支硕大无朋的银色重戟,柄比一般的戟长出将近一半,碗口粗细。戟头锋刃足有四尺余,看上去异常沉重,最古怪之处是普通长戟锋刃两翼都各有一月牙型小支,而这支大戟的月牙形小支只有一侧。
我心中一凛:这支单月刃重戟不仅难以挥舞,而且锋刃的重量不平均,所以使用起来一定无比困难。

此人没有披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纯白色锦袍,狂风中猎猎作响。反射着大戟的冷冷寒光,锦袍竟予人一种金属质地感。与遍地血污形成鲜明对比,他那洁白的锦袍好象连一点泥垢都没有沾到。
我仰头观望,他古铜色的英俊脸庞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砍一般。两条横眉下是高耸的鼻梁与深深陷下的眼眶,黄褐色的瞳孔中眼神闪动有如刀锋,仿佛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又孕育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桑。这双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我。
是我的错觉么?一股疯狂的杀气在他的眉眼间流窜。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四周的空气正在逐渐凝固,将我紧紧包裹几近窒息!
冷汗一滴滴地冒出来,而内心惊恐更是难以言喻:他虽然还没有丝毫举动,但所散发气势的压迫感竟使我呼吸困难、无法行动。能够将武功练到这个境界,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你不过是一名卑贱的盗贼,能死在我吕布之手,也是一种荣耀了。”他冷冷地道,嗓音很奇特,沙哑中有种金属颤动的声音,似乎永远夹杂着一丝嘲讽的语气。
听到这一句,我大为惊骇:原来此人竟是素有“当世无双”之称的温侯吕布。看着面前这英姿飒爽的吕布,胸中更涌起无数的问号:自从董贼被杀、李傕掌握朝政,这位天下公认的无敌高手持董贼首级东出函谷,并在去年与袁绍共破张燕,目前应当依附张杨、屯兵河内才对。他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来不及我多加思索,吕布大戟已化做一条美妙的曲线,没有带起丝毫气流、无声无息地割向我的左颈。
“叮”双戟交错,我被震飞出一丈远,就势滚出三丈后跳将起来,高举长戟亮出门户。左肩鲜血长流,舌尖剧痛难当,心头更是寒气直冒。
刚才情形万分危急,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力咬破舌尖以疼痛破解了被杀气麻痹的身体。但温侯吕布岂是等闲之辈?那一戟看似轻灵飘逸,但实质有如雷轰电闪,令我根本来不及躲闪格挡。无可奈何之下,右手催动长戟用力前刺他的前胸,采用一命换命的无赖打法,迫使吕布放弃了斩我首级的打算。于是他将戟锋转动下沉,先以月牙刃在我左肩划开一条伤口之后从容回戟格挡,仍然封死我的攻势,将我一戟震飞。
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技巧,自己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
吕布眼放奇光:“放眼天下,能够躲开我一戟之人屈指可数。”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竟然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贼寇,你的名字?”
我总算缓过一口气,喘息道:“在下姓真名髓字明达,并不是……”
我还未说完,只听一声马嘶。余音未消,红光已然急速膨胀直至填满整个视野。狂岚骤起,刹那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吕布竟然就此消失不见。还未从震惊中恢复,一股锋利无匹的杀气从身后的左侧扑天盖地冲过来。此刻马蹄声才刚刚传入我的耳朵,这红马的速度竟然超越了声音的传递!
时间不容犹豫,我用戟柄用力向地面一顿,借力向前急窜,身体腾空之后回转半周,双手将长戟舞成一片铁幕,以便封死他追魂夺命的后着变化。
红影一闪,吕布以人马合一之态冲杀而至。他稳坐马鞍似乎身体全然未动,但大戟的锋锐已经魔术般穿越了层层防御,直抵在我的胸前。这一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此时自己身在半空,根本无从躲闪,惟有故技重施:我大喝一声运戟全力反刺他的咽喉,期望能借此逃过穿胸破腹的大难。
大戟神奇地消失。
“叮!”双戟二次相交,一股大力从手中兵器上传来,双臂顿时没了知觉,伴我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长戟一下子脱手飞出!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冷笑,大戟的锋刃在眼前闪现:它顺时针地旋转着,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异声,在我眼中无限扩大。
狂澜巨浪似的杀气迅速凝聚,形成一束旋转放射的涡流电射而至。戟锋虽还未到,但在这股气流冲击下,脸上皮肤已然是剧痛难当,劲风刺得我无法睁眼。我不由哀叹自己性命休矣:即便能够扭转身体避开戟尖,高速旋转的巨大半月刃也可以轻易将我的身体撕扯成碎片。
大戟临头。
由于紧张和恐惧,我紧紧闭住了眼睛,忽然张开嘴,用尽力气一口向戟尖咬过去。是戟尖刺穿了我的咽喉,还是会被牙齿咬住?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我已经无从判断。
疼痛,我喜欢疼痛,因为它就象是对我述说自己依然在世,死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我还活着!
嘴角有一些湿湿粘粘充满腥味的东西流下来,我感觉得到,那是用力合齿过度导致牙床流出的血。
狂风渐渐地停下来。
我睁开眼睛,只见高速旋转的戟尖早已停止了运转,被我安安稳稳地咬在上下门牙之间。对面高踞马上的吕布默默地看着我,眼中闪现着我从所未见的光芒,是赞许,是兴奋?或者还有着一丝丝的……敬佩?
嘴里猛地一松,大戟已被他抽了回去。我不由吸了一口凉气:既然他能够从我牙齿间轻易抽回兵刃,自然也可一搠到底,在我脖子后面上开个大洞。舔舔嘴角流下的血迹,只觉得汗水自背后流下,凉浸浸地难受:“将军为什么不杀我?”刚才这死里逃生令我心情激荡,嗓音沙哑。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是我的部下了。”望着闻言后一脸惊诧的我,他微微笑起来,这笑容如一缕阳光,登时驱散满面酷厉之气。
“你是否是贼寇同党,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但如此的豪胆之士,轻易就死未免可惜。”褐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中那种奇异的光芒更加闪亮,“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由于兴奋,那金属颤动的嗓音吐字愈加急促。
“就象我一样。”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种轻松与自然的态度中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抵御的披靡霸气。
听着如此的豪言壮语,望着这样自信满满的他,一种崇拜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的初夏,我结束了流浪生活,成为了奉先公帐前一名真正的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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