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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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大清早下了一点多钟的小雨,后来天放晴了。雨后的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清朗:一碧无际的天幕给人带来了一种爽快的心境。
还是在上午。堂屋里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左右两边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旧照旧例男左女右地立在两边,由周氏开始,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走到盖着红毡的拜垫上去磕头。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拜垫以后,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垫。先是周氏、克明等长一辈的人互相行礼拜节。然后是觉新等晚一辈的人分别向长辈们行礼。在一阵喧闹之后,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人们全散去了,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香炉里的一炷香懒懒地在嘘气,菖蒲和陈艾静静地悬垂在两边的门柱上。
觉新回到房里,刚刚在写字台前坐下,忽然又站起来,无缘无故地走出过道,进了堂屋。他看见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更不好过。他垂着手在堂屋里走了几步,又觉得没有趣味。他看见石板过道上栀子花盛开,绿叶白花在雨后的阳光中显得更美丽,便信步走下台阶到了花盆前面。他觉得一阵甜香沁入鼻内,便站在那里让他的头沐着阳光,让他的思想被馥郁的花香埋葬。
忽然从拐门外转进来两个年轻女子,穿着一深一浅的新洋布衫,手里各捧着一束带叶的鲜艳的石榴花。这是翠环和绮霞。她们看见觉新,便向着他走来。她们走到觉新面前,同时唤声;“大少爷,”弯下腰去向他请安拜节。
觉新简单地还了礼。他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鬓边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颔下右边第一对钮绊上又插着一朵栀子花。他想:今天是一个大家快乐的节日。他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随便说了一句:“你们拿的石榴花开得很好。”
“大少爷,你喜欢,我分几枝给你,我们太太要不到这么多,”翠环快乐地霎动她的一对明亮的眼睛说道。
“不必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今天过节,大家高兴,你们快回去吃粽子,”觉新带着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环和绮霞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走了。她们一路上还起劲地小声商量一件事情。
觉新默默地望着这两个少女的背影在过道里消失了,才慢慢地移开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么别人今天都高兴,我却这样无聊。
有人从拐门外进来,又有人从拐门内出去。觉英带跳带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后面跟着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么昨天刚刚挨过打,今天又忘记了?”觉新诧异地自语道,他指的是觉英。他接着绝望地说:“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又为三叔克明的将来感到绝望了。
觉民挟着一本外国书从房里出来,在阶上唤了一声:“大哥,”便向觉新走去。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觉新看看觉民,苦涩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来了。”他知道觉民盼望的并不是他们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却是姑母,他相信她会来的,她昨天还亲口答应过他。不过他刚刚说出那句话,忽然又担心起来。他疑惑地说:“姑妈该不会改变心思罢。”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今天过节,你还读书?”觉民顺口说了一句。
“过节不过节,在我都是一样,”觉新答道。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骄傲地想:我不象他们。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觉新逃循地分辩道。
“那么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我就要进去了,”觉新封门似地答道。
觉民觉得不必再问什么,便说:“那么我们一路走罢,我先到你屋里坐坐。”
觉新默默地同觉民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揭开门帘第一眼便看见方桌上一瓶新鲜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在门口折的?”觉民喜欢这些火红的花朵,赞美地说。
觉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见那只空花瓶放在内房里面,却想不到现在插了花移到这方桌上来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个思想就来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定是他刚才看见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他觉得这个房间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动地微微一笑。他温和地答道:
“我也不晓得,等一会儿问何嫂就明白了。”
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却在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关心。他连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动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朱红色花瓣。
觉民听见觉新的回答,也不追问。先前的话是他随便说出来的。对这一类的小事情他不会十分留意。他注意的还是觉新的举动。他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觉新,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摆脱阴郁的思想,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消除过去的回忆。他也知道是什么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觉新也时时渴望着少许的关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轻女性的温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么?”觉民觉得觉新的举动古怪,惊奇地问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灵魂墓前献花,这也是值得感激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他掉过头看觉民,他的眼睛被泪水所充满了。
“大哥,你哭了!”觉民惊叫道,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友爱地轻轻拍着觉新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哭,我应该高兴,”觉新摇着头分辩道,但是他的眼泪象珠子一般沿着脸颊流下来。
觉民实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觉新也许刚刚受到什么大的打击,现在神经错乱了。他不能够再跟觉新争辩,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觉新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觉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对着觉民破涕一笑,安静地回答道:“我心头并不难过,你不要担心,我晓得——”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袁成用带沙的声音大声报告:“大姑太太来了。”
袁成早把中门推开,四个轿夫抬着两乘轿子走下石板过道。
“姑妈来了,”觉新忘记了未说完的话,却另外短短地说了这一句。觉民的心也被袁成的报告引到外面去了。他们两弟兄同时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看见第一乘轿子刚刚上了石阶,第二乘就在石板过道上放下。他们进了堂屋,周氏和淑华也从左上房出来了。琴先从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接着第一乘的轿帘打开,圆脸矮胖的张太太跨出了轿杆。
张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浅色滚边的新衣,还系上裙子。她们母女走进堂屋,先后对着神龛磕了头,然后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礼拜节。
众人就在堂屋里谈话。周氏把张太太让到右边方椅上坐下,她们两个隔着一个茶几谈着。绮霞端了两盏盖碗茶出来。袁成就到后面去向克明等人通报。
琴和觉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门口。觉民看见琴的打扮,带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这样打扮,便更好看,”淑华插嘴赞道。
“妈一定要我这样打扮。我想过年过节依她一两次也好。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过两次,”琴带笑地解释道。
“你脸上粉倒擦得不多,”觉民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淑华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觉民道:“不许你这样说!”
觉民笑了笑。
陈姨太带着她特有的香气从右上房里出来。这大半年来她长胖了,脸也显得丰满了。眉毛还是画得漆黑,脸擦得白白,头发梳得光光。她满脸春风地招呼了张太太,两人对着行了礼。琴还应该进堂屋去向陈姨太拜节。接着沈氏带着淑贞从右边厢房出来了。克明等人也陆续走到堂屋里来。
冷静了一阵的堂屋又热闹起来。长一辈的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觉新自然留在堂屋里陪张太太谈话。觉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门口石阶上闲谈,后来又走到石板过道上看花。
淑华无意地伸手到一朵刚开放的栀子花旁边,带着怀念地说:“我们都在这儿,不晓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样?”
没有人即刻答话。后来还是觉民开口问淑华:“你想她今天会做些什么事?”
淑华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来,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过节。”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贞低声劝道,连忙掉头朝堂屋那边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紧。我是无心摘的,现在也没有法子装上去,”淑华不在乎地说。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说来说去总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来说。
“琴姐,你也来挖苦我?”淑华笑着对琴霎眼说:“这朵花我给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发鬓上去,“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整齐,正该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闪开,笑着说:“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华拉住琴,恳求似地说:“让我给你戴上罢。你几天不来,我们公馆里头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第一个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闭了嘴。
“你说,你说,”琴催促道,她很愿意知道关于淑英的好消息。
淑华答应着:“我立刻就说。”她却动手把花给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赞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唯有你这个三丫头过场多。”她看见淑华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热,便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也好。”
“那么就到大哥屋里去,你也该把裙子宽了。亏你还在这儿站这么久,”淑华亲热地说。
觉民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他说:“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请她进去坐,你还派她不是。你就不对。’
淑华故意瞪觉民一眼,辩道:“二哥,你又给琴姐帮忙。你总是偏心。难道她就不是这儿的主人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觉民不回答她,却拿起淑华的辫子轻轻地一扯,带笑地说一句:“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他们走到觉新的房门口,淑华看见门前挂的菖蒲和陈艾,忽然伸手把艾叶撕了一片下来。
“做什么?三妹,你是不是手痒?”觉民笑问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华做个怪脸,得意地答道,“我们公馆里头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见过妖怪吗?”淑贞信以为真,马上变了脸色,胆怯地问淑华。
淑华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淑贞的肩膀,说:“四妹,你真老实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亏。”她俯下头在淑贞的耳边说:“我说的妖怪,你现在到堂屋里头去就可以看见。”
淑贞惶惑地望着淑华,不明白淑华的意思。琴和觉民已经进了房间。淑华和淑贞也就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先在内屋里脱下裙子,然后回到书房来。淑华开始对琴谈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从觉新,从翠环那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克明有点后悔,他允许张氏跟淑英通信,接济淑英的学费。
“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让步了!”觉民紧接着淑华的叙述,带着暗示地说。他又看看淑贞。
“三舅也是一个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儿,”琴略带感动地解释道。
觉民摇摇头,充满着自信地说:“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亲的人倒是顽固的居多。”
“我们的大舅便是这样,”淑华恍然大悟地说。
“大舅到现在还认为他不错:他给蕙表姐找了一个好姑少爷,不过蕙表姐自己没有福气,”觉民接下去说。
“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过总有少数人到后来是可以明白的,”琴说。
“那么你相信五爸、五婶他们将来会明白吗?”淑华不以为然地拿话来难琴。
琴的眼光立刻转到淑贞的脸上,淑贞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却红着脸埋下头去。琴想到淑华的话,她不能够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搅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的黑影罩在淑贞的头上。她真想把淑贞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瞪了淑华一眼,低声责备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该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华不作声了。她看了淑贞一眼,觉得心里不好过,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这时候翠环来唤他们吃饭了。
这天上午厨房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堂屋里安一桌,坐的是张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个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爷的房间)里一桌,坐的人只有觉新、觉民、淑华、淑贞、淑芬和琴六个,后来又加上三个孩子:三房的觉人(五岁半的光景)、四房的觉先(五岁)和淑芳(三岁)。另一桌酒席摆在书房里,觉英、觉群和觉世都在那里陪教读先生吃饭。
女佣和仆人在堂屋里伺候老爷、太太们。翠环、绮霞、倩儿、春兰四个婢女在右上房里照料。翠环还要照应觉人,倩儿要照应觉先,杨奶妈专门照应淑芳,免得这三个孩子弄脏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兴的人是觉人、觉先和淑芳,他们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举动都不会受到干涉,而且端午节在幼小的心上是一个快乐的节日。他们穿新衣,吃粽子,吃盐蛋,还让人在他们的额上用雄黄酒写“王”字。他们跪在椅子上,热心地动阒筷子,或者嚷着要那两个婢女替他们挟来这样那样的菜。其次是淑华,这个无忧虑、无牵挂的少女,她只要看见晴和的天气,或者同她喜欢的人聚在一处,她就觉得高兴。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讲得最多,她不肯让她的嘴休息。淑贞永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着琴,她只有在琴的身边才感觉到温暖和宁静。她有时也望着淑华,除了琴,淑华便是她唯一的保护人。她看见这两个人的面庞,才感到一点生趣。今天笑容很少离开淑华的脸,琴的脸上也罩着温和的微笑,而且琴还不时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们都快乐,她也应该快乐,事实上她是快乐的。然而她却不曾大声笑过一次。她想笑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动着她的小嘴,让一道光轻轻地掠过她的脸。以后她的脸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迹。容易被人看见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来得较慢,理解力也较薄弱。琴有时候也会注意到:甚至这日光照着的房间里那个阴影还笼罩在淑贞的头上。淑贞的木然的微笑也会给琴引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但是拿琴来说,她究竟是愉快的时候多。她自己的头上并没有阴影。觉民的头上也不会有。她今天还听到关于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样解释,淑英总算得到了胜利。这也就是她的胜利,她和觉民帮忙淑英安排了一切。这个消息证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没有错。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她以后还有广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气鼓舞着开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样,那里没有一片暗云。
觉民是一个比较沉着的人。他的信仰更坚定,思想也较周密。他有时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忧郁。而且他比较知道用什么方法发泄他的愤怒。这几年中间他的改变较大,不过全是顺着一条路往前走去,并没有转弯或者跳跃。他在这张桌上并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他甚至以为将来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他觉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静。倘使他的心被搅动,那是由于另一种东西,是爱情。这是一种没有阻碍的自然的爱情,它给他带来兴奋,带来鼓舞,带来幸福。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微笑和注视,仿佛是一只温软的手在抚慰他的心灵。他觉得他这时是快乐的。
在这张桌上只有觉新不时想到过去,只有他会受到忧郁的侵袭,只有他以为逝去的情景比现实美丽。他有时也会跟着淑华大声笑。但是别的人静下来时,他又会疑惑自己为着什么事情发出笑声。有时别人兴高采烈地谈话,他会在那些话里看出过去的影子。它们会使他想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情又会把他引到另一个境界里去。在他的头上并没有什么阴影。但是古旧的金钱(或者是柔丝)紧紧地缠住他的心。笑声和阳光也洗不掉那些旧日的痕迹。他喝着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帮忙唤起他的往日的记忆。酒变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还在追求快乐。
在这张桌上虽然全是年轻人,但是他们却有着这样的不同的心情。他们彼此并不了解(琴和觉民是例外,他们两个有那么多的机会把心剖露给彼此看),不过他们互相关切,互相爱护。他们可以坦白地谈话,在这席上并没有疑惑和猜忌。淑贞的木然的表情和觉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时会打破快乐的空气。然而这不过是蓝天中的一两片白云,过了一刻便被温暖的风吹去。淑华的无忧无虑的笑声,琴的清朗的话声,觉民的有力的话语,它们常常使觉新的聚拢的眉舒展,淑贞的没有血色的粉脸上浮出笑容。
虽然这个聚会中比在两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这一次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今天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连觉新也不禁这样地想。
在堂屋里又是一种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无拘无束地讲话。没有过去的回忆,没有将来的幻景。没有木然的表情,没有聚拢的双眉。猜拳,喝酒,说笑。对于那些人这的确是一个少有的、快乐的、令人兴奋的聚会。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也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私人的恩怨、利害的冲突、性情的差异、嗜好的不同、主张的分歧,这些都没有消失,不过酒把它们全压在心底。出现在脸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这应当是相同的。所以连陈姨太和王氏的两张粉脸(都带上同样的红色)居然(不管那两颗敌视的心)带笑地对望着,说着友好的话。她们还起地劲地对面猜拳,嚷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在这席上似乎只有张太太比较冷静。虽然她的胖大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她并没有将宽恕的字眼写在心上。她大半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不过她常常从她女儿的口中知道在这个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观,因此她觉得她比别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变,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趋向,她甚至一些人的举动和言语间也看出她所担心的一个危机的兆候。她有不满,有焦虑。但是她能够把它们隐藏在心底,单让她的快乐升在脸上,因为见着一些亲人的面颜,回到她如此爱过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乐。她还可以想得到她也给别的一些人带来快乐。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妇。
张太太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使克明仿佛看见这个公馆的从前的面貌。她同时还给他带来一线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乐的团聚,一切跟从前一样,照从前的规矩,没有纠纷,没有倾轧,没有斗争。他在席上只看见欢乐的笑容,只听见亲密的称呼,一家人都在这里,在右上房里,在书房里,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带子紧紧地束在一起似的。这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才是真实。他这样想,他甚至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举杯,动箸,谈笑,有时满意地回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其实这跟真实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会明白:这样的聚会,这样的欢笑只是一场春梦。而被他看作梦景的倒是真实,不能改变的真实。
短促的节日很快地完结了。张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谈了一天的话,打了十二圈牌,终于让轿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儿(琴)坐着轿子跟她一起回去。母亲和女儿一样,都留下一些欢乐的回忆在这个逐渐落入静寂中的公馆里。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两个旦角看见他们走进,立刻站起来含笑地招呼他们,给他们请安。他们好象见到宝贝似地心里十分高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倒是张碧秀和小蕙芳却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态度十分自然,没有窘相,还带着旦角们特有的娇媚絮絮地陪他们讲话。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张瑶秀的象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和那张只会说清脆甜密的话的红红的小嘴。他忘记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颧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话,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练些,他随随便便地应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终站在房里,含笑地旁观着两位主人的行动。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闲着无事,便吩咐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麻将牌拿来,把桌子摆好?”
高忠答应一声:“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那就依你罢。你要游花园就先游花园。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堑到花园里头也好,”克定讨好地答道。他又问克安:“四哥,你说怎样?”
克安自然同意。张碧秀也怂恿他到花园里去。他看见高忠出去了,便唤一声:“秦嵩!”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克安弟兄带着两个旦角转入月洞门,进了花园。他们走入一带游廊,看见一边绿阴阴的、盖满着藤萝的山石,一边便是外客厅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兰。珠兰有两株,正是盛开的时候,细枝上挂满了颜色在浅绿浅黄之间的砂粒似的花朵。他们走过这里,一阵浓香扑进他们的鼻孔,使得年轻的小蕙芳称赞起来:“五老爷,你们有这样好的地方,还天天往外面跑?”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张碧秀走在后面,他们听见了小蕙芳和克定的问答。克安便问张碧秀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张碧秀点头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装腔地抱怨克安:“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耍?”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不晓得,那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说什么,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亲本来也有意思把你带到花园里头来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亲一死,我那们哥哥比从前更古板了。我虽然不怕他,不过给他碰见,总不大好,大家都没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的,”克安很老实地解释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克安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张碧秀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了两句,使得张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见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头挨头亲密地讲话,后面又没有别人,他便同张碧秀牵手地再向前走去,一边说,一边走地进了松林。
松林里比较阴暗,地上有点湿,枝上不是发出声音。克定们的脚步声隐约地送到他们的耳边,他们却看不见人影。张碧秀害怕起来,紧紧地偎在克安的身边,克安自然很高兴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过林间的小路,后来到了湖滨。
“湖里头还可以划船,”克安夸耀地说。他看见前面柳树下拴着一只小船,便指着它,对张碧秀说:“你看,那儿不是船?”
“你自己会划吗?”张碧秀好奇地问道。
“我不大会,”克安沉吟地答道;“不过我们公馆里头小孩子差不多都会的。刚才不晓得又有什么人来划过了。”
“你看五老爷他们在划了,我们去!”张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怂恿道。“现在不是上了,我们还是到水阁去罢。”克安说。
“不要紧,他们都在划。我也要你陪我划一会儿,”张碧秀说,便拉着克安往柳树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绝,只得陪着张碧秀去把船解开,扶着张碧秀上了船。他许久不划船了,拿起桨来,觉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拨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转或者往边上靠。张碧秀催促他快快划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他划得满头是汗,船不过前进了两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气了,他剃过不久的两颊的密密麻麻的须根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显得很清楚了。张碧秀在对面看见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气,便不说话,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后来又抬起头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见那只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树下、荷叶丛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便对克安闪一下眼睛,忍住笑低声说:“你看,他们就在那边。他的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们追过去,”克安兴奋地说,用力划起桨来。但是不幸得很,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船总流不到那儿去。他没有气力,同时还有荷叶拦住他的路。
“四老爷,算了罢,我们上岸去,”张碧秀带笑地说。他又加一句:“我们先上岸去等他们。”
“也好,不过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游园》,”克安说。
张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语。
“你答不答应?”克安逼着问道。
张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没有听见你唱过戏。你陪我唱戏,简直把我折杀了。”
“有你这样的杨贵妃,还愁唱不好戏?”克安望着张碧秀的两个笑窝,出神地说。他不当心把身子一侧,船往左边一偏,船身摇晃了两下,张碧秀马上惊惶地叫起“啊约”来。
“四老爷,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杨贵妃’翻到水底下去罗,”张碧秀也把身子摇了两下,带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紧,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脚乱地答道。过了片刻他终于镇静下来,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后把张碧秀也拉上了岸。他们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两个头在柳条与荷叶中间隐隐地露了出来。
“我们先走,”张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捏住张碧秀的膀子。
“四老爷,前面有人,”张碧秀含羞带笑地说。
克安看见秦嵩正从水阁那面走来,便离开张碧秀远一点,一面低声说:“我们走过去。”
张碧秀闪着一双笑眼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就跟随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们,站住报告道:“老爷,水阁里头预备好了。”
“好,”克安应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爷,催他快来。”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么地方,仍旧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后的话。
克安本来不预备再说了,这时看见秦嵩不走,觉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张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边添了一句:“他们在那儿划船,”便把这个仆人遣走了。
两个人走到水阁前面,看见老汪蹲在栏杆旁边煽炉子,炉上已经坐了水壶。
“倩儿,客来了,装烟,倒茶,”忽然一个奇怪的尖声送进他们的耳里。克安知道鹦鹉在说话。张碧秀惊讶地抬起头一望。
水阁前面屋檐下挂着鹦鹉架。那只红嘴绿毛鹦鹉得意地对着他们说话,又偏着头奇怪地朝他们看。
“这个鹦哥倒很有趣。哪个买的?”张碧秀望着鹦鹉高兴地说。他伸起手去调逗架上的鹦鹉。
“朋友送我的,”克安满意地答道。
“你起先没有对我说起过,”张碧秀说了一句。
克安还没有答话。那只正在架上移来移去的鹦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举起脚爪,展开翅膀,向着张碧秀扑下来。
张碧秀没有提防,被它号了一跳,连忙往克安的怀里躲。克安带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说:“不要紧,它又不会咬人。有链子拴住它的脚。”
张碧秀听见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句:“我还不晓得,”便离开了克安。这时鹦鹉已经飞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来走去。
“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张碧秀回头对着克安一笑,说了一句。
鹦鹉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对着张碧秀说:“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你看它把你当作丫头,这个东西连人也认不清楚,”克安指着鹦鹉对张碧秀说。
“你才不是东西!”鹦鹉望着克安,忽然张起嘴又说出话来。
张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弯着身子对克安说:“你听,它在骂你。”
“这个混帐东西居然学会了骂人,一定是那几个顽皮孩子教会的。等我来惩罚它,”克安又笑又气地说,便对着鹦鹉伸出拳头,同时顿起脚来。
鹦鹉起先不动,后来忽然沿着右边的铁杆爬上去,把身子斜挂在架上。
“你不要吓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们还是进里头去罢,”张碧秀轻轻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来。
“你这样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克安带笑着。
“你真的给我?”张碧秀高兴地问道。
“怎么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么多谢你,我给你谢赏,”张碧秀带笑地谢道,便转身弯下腰去向克安请了一个安。
克安心里十分高兴,不过脸上还做出不满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样谢,还不够。”
“那么你说要怎样谢,你才高兴?”张碧秀忍住笑低声问道。
克安把嘴伸到张碧秀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呸!”张碧秀转过头轻轻地啐道,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齿。
“你肯不肯?”克安得意地追问着,他的上下眼皮快要挨在一起了。
张碧秀只是摇头。克安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他刚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便抬起头,看见高忠正在阶上走下来,脸上带着使人见到就要发笑的表情。但是张碧秀并没有笑,他羞得粉脸通红,装着在逗鹦鹉的样子。
“四老爷,牌桌子摆好了,”高忠故意恭顺地说。
“嗯,”克安勉强地应了一声,他的脸也红了,便搭讪地对张碧秀说:“芳纹,我们进去罢。”芳纹是他给张碧秀取的名字。
水阁中右边一间房里响着麻将牌的声音和人们的笑语。克安们在那里不知道时光逐渐地逝去。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厨房里已经派了人来在水阁旁边的小房内安排酒菜,只等着克安们吩咐开饭,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秦嵩和高忠在水阁内左边一间屋里摆好了餐桌和碗筷。秦嵩看见天色渐渐阴暗,电灯还没有亮,连忙点了两盏煤油灯送到牌桌上去。
小蕙芳看见秦嵩送灯来,便说要喝茶。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秦嵩出来提开水壶泡茶,刚跨出门限,听见有人唤他。他抬头一望,觉群、觉世两人立在玉兰树下,用小石子远远地向着架上的鹦鹉抛掷。他刚要对他们说话,忽然听见鹦鹉惊叫一声。鹦鹉扑着翅膀飞下架子。但是它的一只脚被铁链锁住了,它得不到自由,只得飞回架上去。
“秦嵩,什么事?鹦哥怎样了?”克安在房里大声问道。
“是,回四老爷,没有什么事情,鹦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阶上恭敬地应道。
觉群弟兄听见他们的父亲在水阁里大声说话,连忙躲藏在玉兰树后面,后来听见秦嵩的答话,才又放胆地跑出来,低声唤着秦嵩。
秦嵩大步走到觉群弟兄的面前,警告地说:“你们两个当心一点。老爷已经把鹦哥送人了。你们打伤它,一定要吃一顿笋子熬肉。”
“我不怕,爹不打我,”觉群露出他的牙齿的缺口得意地说。
“不过这回不同。鹦哥已经送给他心爱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带着恶意的讽刺说。
“送给哪个?是不是张碧秀?”觉群着急地问道。
“你去问四老爷好了,”秦嵩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不肯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回答。
“你说不说?”觉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问道。觉世也拉住他的另一只袖子。
“快放我,客人要吃茶,我出来拿开水。”秦嵩故意逗他们,不肯回答他们的话。
觉世听见便放开了手。觉群却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觉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对秦嵩说:“你怎么骗得过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四哥早就说过,你是秦桧的秦,严嵩的嵩,两个大奸臣的名字拼拢来的。你不说,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终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觉世听见哥哥的话,又把秦嵩的另一只袖子拉住了。
秦嵩听见觉群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他对付不了他们弟兄两人,只得求和地说:“我说,真的送给张碧秀了。五少爷,你放了我好不好?话也告诉你了。我实在缠不过你们。”
“好,你去罢,看你说得可怜,”觉群把手放松,并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觉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动作。秦嵩遇赦似地走开了。觉群看见自己得到胜利,心里万分满意。他也就不去想鹦鹉的事了。
“我们走上去看看,”觉群对觉世说,两个人轻轻地向着石阶走去。
他们走上石阶,到了右面栏杆旁边,从玻璃窗他们可以望见房里的一切。
“五哥,哪个是张碧秀?你告诉我,”觉世拉拉觉群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蹑起脚,一个前额和两只眼睛贴在玻璃上。
“那个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一样。那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真怪,男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喜欢他们,”觉世看见克安弟兄笑容满面地同那两个旦角在打牌,他觉得没有趣味,便噘起嘴说。
觉群轻轻地在觉世的肩头敲了一下,责备道:“你不要乱说,会给爹听见的。”
“我们出去罢。天黑了,我肚子也饿了。”觉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吃饭,不愿意老是站在这里偷看这种平淡无奇的景象。
“你要走?你忘记了妈吩咐过的话?我们还没有看见什么,怎么好回去告诉妈!妈会发脾气的,”觉群掉过头望着觉世,威胁地对他说。
觉世不敢响了。他嘟起嘴,不高兴地望着里面,他的眼光往四处移动。
“你看!”觉群忽然着急地唤起他弟弟的注意。
觉世已经看见了,里面四个人正在洗牌,张碧秀忽然举起手把克安的一只手背打了一下。克安反而笑起来。
“你看见没有?他打了爹一下!”觉群惊怪地问觉世。
“我看见,”觉世感到兴趣地点点头。
水阁里面小蕙芳噘着嘴在说话,克定忽然嬉皮笑脸地把脸颊送到小蕙芳的手边,大声说着:“好,你打!你打!”
小蕙芳真的举起手,拍的一声打了下去。他第一个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克安和张碧秀也笑了。克定并不动气。他看见小蕙芳抿嘴笑着,趁他(小蕙芳)不提防便抓过来那只打脸的手,放在嘴边闻了一下,得意地说道:“好香!”于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好象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得意的事情似的。
“六弟,你看见没有?真有趣,可惜四哥不在这儿,”觉群满意地说。
“我不要看!”觉世嫌恶地说。他觉得应该由克定打小蕙芳嘴巴才对,现在克定却甘心挨嘴巴,太没有意思了。
“我不准你走,你敢走!”觉群生气地说,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那张牌桌。
觉世胆怯地看了哥哥一眼,也就不再提走的话了。他自语似地说一句:“我去看看鹦哥,”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玻璃窗。
觉群弟兄回到房里去吃午饭,他们的母亲王氏自然问了许多话。觉群把他所看见的全说出来了。王氏心里不高兴,但是她不露声色,不让她这两个儿子知道。
王氏刚离开饭桌,沈氏就来了。她已经吃过饭,来邀王氏同到花园去看那两个出名的旦角。
王氏揩过脸,叫倩儿匆匆地吃了饭,点起一盏风雨灯,送她和沈氏到花园里去。
傍晚的花园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是这两个中年妇人的心里却充满了实际的东西,她们的鼻子也辨不出花草的芬芳。美丽的花瓣在她们的眼里也失了颜色。她们是宁愿守在窄小的房间里或者牌桌旁边的人。
她们到了水阁前面,几个轿夫和女佣正站在玉兰树下谈话,看见这两位主人走近,便恭敬地招呼了一声。恰恰在这时从水阁里送出一阵笑声来。
王氏脸色突然一变,觉得一股怒火冒上来,她连忙把它压住。
沈氏听见笑声,却反而感到兴趣,眉飞色舞地说:“四嫂,我们走到阶上去看。”
倩儿将灯光车小后,就把风雨灯放在玉兰树后面。王氏和沈氏两人走上台阶去。她们轻轻地下着脚步,免得发出响声。她们走到了窗前,把脸挨上去一看。房里的情景完全进了她们的眼里。
餐桌安放在电灯下面,四个人恰好坐在方桌的四面。秦嵩站在克安的背后,带着一副尴尬的面孔。张碧秀站起来拿着酒壶给克安斟了酒,克安红着脸斜着两眼望他。他用清脆的声音催着克安:“快吃!你吃完三杯,我就唱!”
克定把半个身子朝小蕙芳斜靠过去,他的上半身快要靠到小蕙芳的身上了。他抓着小蕙芳的膀子,不住地摇动它,使得小蕙芳时时发出笑声来。
“真做得出,死不要脸!给五娃子他们看见算什么!”王氏在外面看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
“四嫂,你看见没有?张碧秀下了装也好看,鹅蛋脸,眉清目秀的,”沈氏觉得有趣,带笑地小声说。她并没有注意到王氏的神情。
“我吃,我吃,”克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
“还有一杯,就只剩这一杯了,”张碧秀又给他斟满了一杯酒,便把酒壶放在桌子上。
克安刚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又马上放下了。他摇摇头说:“这样我不吃。要你给我送到嘴上我才吃。”
“四老爷,你今天过场这样多!”张碧秀带笑地抱怨道:“好,请吃,酒给你送来了。”他端起酒杯送到克安的嘴上。“你的‘八字胡胡儿’要修一下才好看,”他望着克安的八字胡,又加一句。
克安已经有了醉意。他不把酒喝下去,却笑着说:“好嘛,我就等你来给我修,”便捉住张碧秀的那只手,而且捏得很紧。张碧秀不提防把手一松,酒杯便落下来,酒全倒在克安的身上。克安大惊小怪地口里嚷着,连忙站起来。他的湖绉长衫打湿了一大块。
“四哥吃醉了,四哥吃醉了!”克定突然把身子坐正,拍着手大声笑起来。小蕙芳也吃吃地笑着。
“秦二爷,难为你去给四老爷绞个脸帕来,”张碧秀回头对秦嵩说。秦嵩答应着走出去了。张碧秀便弯下腰拿着手帕揩克安长衫上面的酒痕。他一面揩,一面笑。
克安十分得意,他听见克定的话,不服气地说:“哪个舅子才吃醉子!五弟,你有本事我们来对吃三碗。”
“啊哟,五老爷,你吃不得了,你看你一嘴酒气熏人,”小蕙芳连忙阻止道。他这时正在跟克定商量添制戏装的事,不愿意别人来打岔他们,又害怕克定喝醉了说话不算数。
“四老爷,请你坐下去,不要再闹酒了。你三杯酒都没有吃完,还说三碗酒?”张碧秀把克安的长衫揩干净了,又扶着他坐下。
“我吃,我吃!你给我斟酒,再有多少我都吃得下!”克安大言不惭地说。他的头不住地摇晃,一张脸红得象猪肝一样。
“看不出四哥倒这样会闹。平日在家里看看他倒是个古板的人,”沈氏好象在看有趣的表演似的,满意地对王氏说。
王氏站在沈氏的旁边,看得又好笑又好气,她又觉得丢脸。她暗暗地咒骂克安在仆人的眼前做出这种种可耻的行为。她听见沈氏的话便答道:“你还不晓得。并不是他做人古板,是他的相貌生得古板。他闹起来很有本事。不过他不该当着底下人的面这样胡闹。”
“我看在家里头闹闹也不要紧。只要不到外面去闹就对了,”沈氏坦白地说出她的意见。
“五弟妹,你就是这个好脾气。所以你要受五弟的气。我就不是这样!”王氏听见沈氏的话,觉得不入耳,冷笑道。
“你听,张碧秀在唱戏了,唱《绛霄楼》,”沈氏不但没有注意到王氏的话,而且还阻止她说下去。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张碧秀的身上。
万岁王,天生就这些字眼清晰地在沈氏的耳边荡漾。
张碧秀的歌声也同样悦耳地进了王氏的耳里。她不再说话了。倘使她不看见她的丈夫克安拿着象牙筷子敲桌面替张碧秀打拍子,她一定非常满意。
沈氏也看见克定同样地用牙筷打拍子。她却跟王氏不同,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张碧秀的歌声把阶下的人都引到阶上来了。淑华和觉新也在里面,他们两人刚来不久。觉民来得更晚,他的脑子里还装满了毕业论文中的一些辞句,他还在思索怎样结束他的论文。过两天他就得把它交到学校去了。
觉新、觉民和淑华都走到玻璃窗前,看里面的情景。觉新看见王氏和沈氏,便客气地招呼她们。她们也点头还礼,不过王氏的脸上却带着不愉快的神情。觉民也勉强地招呼了她们。只有淑华不作声,做出一种要招呼不招呼的样子,就混过去了。
“你怎么不好好地招呼四婶、五婶?她们又会不高兴的,”觉新在淑华的耳边低声说。
“我不佩服她们,”淑华毫不在意地小声答道。

觉新吃了一惊,连忙掉头看王氏和沈氏,她们的眼睛仍然注意地望着里面。其实淑华说话声音低,她们没有注意,自然不会听见。觉新害怕再引起淑华更多的没有顾忌的话,便不作声了。
水阁里张碧秀的《绛霄楼》唱完了。克安满意地拍掌大笑。克定也不绝口地称赞。高忠提着煮稀饭的罐子走进来。秦嵩帮忙高忠盛了四碗粥,送到桌上去。碗里直冒着热气。小蕙芳刚拿起筷子,克安便嚷着要小蕙芳唱戏。克定自然也高兴听小蕙芳唱。他逼着小蕙芳和他同唱一出《情探》,克安在旁边极力怂恿。小蕙芳自然答应了。克定得意地喝了一大口茶,便放开喉咙大声地唱起来: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
“想不到他倒会唱几句,唱得很不错,”沈氏听见她的丈夫唱戏,得意地称赞道。她又掉过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人。
“不错,他同小蕙芳刚好配上一对,”王氏也赞了一句,但是她的讥讽的意思却不曾被沈氏了解。
沈氏看见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带笑地对望着,不慌不忙地象谈话一般唱出那些美丽的辞句,两个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悦耳,她心里很高兴。她觉得他们的确是一对,王氏的话并不错。她没有妒嫉心。她知道这是在唱戏,而且小蕙芳又是一个男人,她因此觉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们回去罢,”王氏对沈氏说。她看见克安和张碧秀喁喁私语的情形,心里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们唱完了再走,很好听的,”沈氏正在专心地听克定和小蕙芳唱戏,不愿意走开。
王氏气恼地瞪了觉新和觉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丑态被他们看了去,她心里更不快活。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站下去,便对沈氏说:“你不走,我一个人先走了。”
“那么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会儿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现在听见这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这样地答复了王氏。
王氏一个人走下了台阶。倩儿也只得跟着下来。倩儿在玉兰树后面拿出风雨灯,把灯光车大。王氏还回头望水阁:玻璃窗上贴着几个人头,房里送出来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声。她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开头,跟着倩儿走了。但是她刚刚转弯,便看见钱嫂打了一个灯笼陪着陈姨太迎面走来。她想躲开,却来不及了,她已经闻到陈姨太身上的香气了。
“四太太,听说四老爷在请客,怎么你就回去了?”陈姨太故意带着亲热的调子大声说。王氏看见陈姨太的粉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陈姨太在挖苦她。她无话回答,只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故意带笑地偏着头把陈姨太打量一下,说道:
“陈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见你了,怎么今晚上舍得到花园里头来?”
“啊哟,四太太,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端午节我还输了几拳给你,你就记不得了!”陈姨太尖声地含笑说。她不等王氏开口,又接着说下去:“我晓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搅你。想不到倒会在这儿碰见。四太太,你兴致倒好。听说你们四老爷请小旦在这儿吃饭,我也来看看,凑凑热闹嘛。”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声冷笑,又加上两句:“四太太,你不是爱听唱戏吗?怎么又走了?你听,他们唱得多好听。”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气地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说道:“我屋里头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陈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应酬。”她把头一扬,冷笑一声,就掉转了身子。
陈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馆里的时间少,在自己母亲家里的时候多,马上变了脸色,认真地问道:“四太太,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们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王氏好象得到了胜利一样,头也不回过来,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还骂了一句:“你的事情哪个人不晓得?还要装疯!”但是陈姨太已经听不见了。
陈姨太勉强忍住一肚子的闷气。她看不见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齿地对站在她身边的钱嫂说:“你看这个烂嘴巴的泼妇,我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陈姨太走上了台阶。觉新招呼了她。别人却好象没有看见她似的。她也不去管这个,她应该把眼睛和耳朵同时用在水阁里的四个人身上。她来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对唱《情探》还没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边。她忽然自语道:“五老爷真正可以上台了。”这句话里含得有称赞,也含得有讥讽。
“他唱得还过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为陈姨太在称赞她的丈夫,连忙回答了一句,带带笑地看了陈姨太一眼。
陈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里骂一句:“有这样蠢的人!”但是她没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战。她的眼光完全被那两个面孔占了去:一个是张碧秀的小嘴细眉的鹅蛋脸,一个是小蕙芳的有着两个笑窝的圆圆脸。她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动。她觉得和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是很大的快乐。他们比她在她母亲家里常常见到的那位表弟更讨人喜欢。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个拍掌叫起来。他笑够了时,又嚷着:“吃饭,吃饭。”稀饭已经失去了热气,但是正合他们的胃口。克安频频地挟了菜送到张碧秀的碗里。克定也学着哥哥的榜样。一碗稀饭还没有喝完,忽然苏福进来报告:有人来催张碧秀和小蕙芳上戏园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爷今天要留住他们,不准走!”克定带着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马上又坐下去,没有当心,把**碰到那把叫做“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连人连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两人连忙把他扶起。克安却在旁边拉着张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来。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着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连地说着:“不准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克定一面听一面点头。小蕙芳刚拿开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着的肩上,绕着小蕙芳的后颈,身子摇晃地站起来,口里哼着京戏;“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美生来好貌容……。”他立刻又缩回手,挺直地站着,大声地说:“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答应,吃完稀饭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华看见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个笑起来。连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觉新没有笑。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象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见他自己的丑态,他的脸在阴暗中突然发红,而且发热,仿佛他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他不能够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转身子。但是笑声还从后面追来。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阶,走到一株玉兰树下,便立在那里。他的脑子被忧戚的思想占据了,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天空好象涂上了一层浓墨,只有寥寥几颗星子散落地点缀在上面。头上一堆玉兰树的树叶象一顶伞压住觉新。地上有灯光,有黑影。天气并不冷,觉新却打了一个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后的事,忽然害怕起来。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前面,他的眼睛有点花了。他仿佛看见从灰色的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他睁大眼睛,他想捉住那个影子,但是眼前什么也没有。他记起了那个已经被他忘记了的人。他的记忆忽然变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这个地方,在玉兰树下,两年前他看见那个人从那座假山后面转出来。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却终于把她永远失去。就是那个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那么大的影响,那么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忆。没有她,便减少了他的甜密的儿时的一部分。同样她的一生也反映着他的全部被损害的痛史。也许是他间接地把她杀死的。他看见她死后的惨状。他看见她被埋葬在土里。他说他要永远记住她。但是这一年来,两年来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记了。占据着他的脑子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不幸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前面是黑暗和静寂,后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声、语声,她的面庞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同时给他带来他自己的被损害了的半生的痛史。这全是不堪重温的旧梦。这里面有不少咬着、刺着他的脑子的悔恨!全是浪费,全是错误。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着伏兵,现在一齐出来向他进攻。他已经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准备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绝望中挣扎地喃喃说;“我不能再这样,我不能再这样,应该由我自己”
后面一阵忙乱,一阵说话声,一阵脚步声,一些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觉民突然走到觉新的面前,关心地问道:“大哥,你一个人站在这儿想什么?”
觉新吃惊地抬起头。他放心地嘘了一口气,短短地答道:“没有想什么。”
“那么我们回去罢,”觉民同情地说。他知道觉新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也并不追问。他并没有白费时间。他已经想好那篇论文的最后一部分,现在要回屋去写完它。
从后面送过来一阵笑声,接着是克安弟兄的略带醉意的高声说话,和两个旦角的清脆的语声。人们从水阁里面出来:高忠打着风雨灯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着一个旦角,摇摇晃晃地跟着灯光走。苏福拿着一盏明角灯。秦嵩提着鹦鹉架,他们两人走在最后。这一行人扬扬得意地走过觉新面前转弯去了。先前躲在暗处或树后的那些人,已经看清楚了那两个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为要借用钱嫂打的灯笼,便和陈姨太同行。陈姨太不绝口地赞美那两个“小旦”的“标致”,因此她也需要一个见解相近的同伴。她们谈得很亲密地走了。
“你看,这还成什么话?爷爷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觉新指着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对觉民说。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觉民仿佛幸灾乐祸地答道。
“你还说有趣味!我们高家快要完了,”觉新气恼不堪地说。
“完了,又有什么要紧?这又不是我的错,”觉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气来激他的哥哥,他觉得觉新不应该为那些事情担心。
“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将来都要饿饭了,”觉新听见觉民的答语,有点恼怒觉民的固执,便赌气地说。
“你说饿饭?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觉民哂笑道。他充满信心地说下去:“我不相信我离开这个公馆就活不了!难道我就学不了三弟?他们胡闹跟我有什么相干?错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个有用的人决不会饿饭。”
觉新疑惑地望着觉民,一时回答不出来。
觉民看见觉新不作声,以为觉新不相信他的话,便含着用意地对觉新说:“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吗?你应该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样的人。”
“不,不,你不是,”觉新摇摇头痛苦地说。他心里想着:我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第二天周氏和觉新都去周家帮忙办理枚少爷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还把淑华带去陪芸表姐玩。这两个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话向彼此吐露。她畅快地谈着这两个家庭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觉新来得较迟,他是从公司里来的。他看见彩行的人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扎彩。他走进大厅,看见中门大开,人们忙着搬动新的木器,他不觉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冯家送来的,明天就是枚表弟“过礼”的好日子。他连忙往里面走去。他刚刚跨进中门,忽然看见枚少爷一个人垂头丧气似地立在拐门旁边。他觉得心里不大好过,便走到枚少爷面前,用同情的口气问道:“枚表弟,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枚少爷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觉新,过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么?”觉新看见枚少爷的神情,觉得奇怪,又问了一句。
“我有点闷。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晓得要看什么。我有点害怕,”枚少爷皱着眉头,吞吞吐吐地说。他的脸上本来没有血色,现在更显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么?每个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觉新压住自己的复杂的思想,勉强露出笑容安慰枚道。
枚微微红了脸,低声说一句:“我比不上别人。”
“哪个说你比不上别人?”觉新轻轻地拍了一下枚的瘦削的肩头,鼓励地说。
“大哥,你怎么才来?”淑华从对面石阶上送来这个清脆的声音。觉新没有答应,他等着枚的答话。
“我自己晓得,我没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结婚。我听见二表哥说早婚不好,我又听说新娘子脾气不好。爹说冯家几位长辈都是当你大儒。爹又骂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没有条理地说着话,这时他心中空无一物。他自己完全没有主张,却让外部的东西来逼他,许多东西从四面围攻,逼得他没有办法,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觉新望着枚的枯瘦的面颜。他仿佛在那张青白色的脸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他觉得一阵鼻酸,眼睛也有点湿了。他把嘴唇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来他才勉强温和地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坏处想。你不是没有出息,你年纪还这样轻。”他看见枚用手在擦眼睛,不觉叹了一口气:“唉,你也太老实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让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说!”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始终是一样的见解,并没有什么改变,觉新又听见这同样的不入耳的话了。他很奇怪:“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见解永远抓住枚表弟的心。但是他现在没有思索的余裕了。一个声音在后面唤他:“大表哥。”本来应该是淑华站在他背后的。淑华说过那句话就走下石阶朝着觉新走去。她走不多远,忽然从开着的中门看见一个人影,她认出来是什么人,连忙转身回去,拉着在堂屋里的芸往芸的房间里跑。来的是芸的姐夫郑国光,亡故的蕙便是这个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脸,爆牙齿,说一句话,便要溅出口沫来。他现在站在觉新的背后,而且他听见了枚的最后一段话。
觉新回过头来,见是国光,心里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强带笑地对国光说几句客套话。枚除了唤一声“姐夫”外什么话都不说。他因为姐姐的事情始终憎厌姐夫,虽然他的父亲常常称赞国光对旧学造诣很深,也不能够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后国光也不常到周家来,这天还是枚的父亲周伯涛把他请来的。
觉新和国光两人同去堂屋拜见周家各位长辈。周老太太对国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涛到现在仍然十分看重他这个理想的女婿。他待国光的亲切跟蕙在日并没有两样。陈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她只得把憎厌藏在心底,装出笑脸来欢迎这个杀害她的女儿的人(她这样想)。
众人在堂屋里停留了一会儿,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陈氏、徐氏两妯娌把周氏和觉新拉到新房里去帮忙布置一切。周伯涛把国光请到书房里谈诗论文,还要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们讲话。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赋,非此老不能写出此文,”他们谈到冯乐山的时候,国光忽然露出爆牙齿,得意地称赞道。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岳父说的是,冯乐老提倡国粹,抨击欧西邪说,这种不屈不挠的卫道精神,真可以动天地而泣鬼神。听说有些年轻学生在外面印报纸,散布谣言,专跟他作对,这简直犯上作乱,目无君父,真正岂有此理!”国光抱着义愤似的说,口沫接连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你说得真对!”周伯涛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兴地说。他那张黑瘦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被浓黑的上唇须压住的嘴唇张开得较大些,两颊也显得更加陷入。“现在一般年轻人的毛病就在‘浮夸’二字。好逸恶劳,喜新好奇,目无尊长,这是一般年轻子弟的通病,都是新学堂教出来的。圣人之书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不读圣人书怎么能够立身做人?更说不上齐家治国了!周伯涛讲书似地说。他说到这里,看见国光恭敬地点头唯唯应着,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抚了两下他的上唇须。“所以我不要枚儿进新学堂读书。”他把眼睛掉去看那个缩在一边的枚少爷。他那略带威严的眼光在枚的惨白的瘦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孩子就是笨一点,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他比起一般新学生却沉静得多。”他微微一笑。国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有点羞愧,又有点害怕。周伯涛刚刚笑过,又把笑容收了,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下去:“我就看不惯新学生,譬如我第二个外甥,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我看见就讨厌。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居然戴起眼镜来,说话一嘴的新名词。近来又同一班爱捣乱的学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愿意放枚儿到高家去。我起初还想叫枚儿到高家去搭馆,后来看见情形不对,就没有要他去。这也是他的运气。伯雄,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教导教导他,他倒有进益的,”周伯涛最后又对着国光垦求地微笑了。
国光满意地张开嘴笑,一面说着谦逊的话。但是枚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暗暗地把国光同觉民两人拿来比较。他觉得他仍然喜欢觉民。他又想起国光的课卷,他读过那篇关于民国六年成都巷战的文章。于是“我刘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类的话就占据了他的可怜的脑子。他觉得眼前起了一阵暗雾。他父亲的话只给他带来恐怖。这是仲夏天气,房里还有阳光。但是他突然感到这里比冰窖还可怕。
周伯涛只顾跟国光谈话。他们谈得很投机,他没有时间去留心枚的脸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儿子会有另一种心情。
“听说广东有个什么新派人物提倡‘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这种乱臣贼子真是人人得而诛之,”国光愤慨地说。
周伯涛忽然叹了一口气答道:“现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冯乐老这样的热心卫道的人,要是多有几个也可以挽救颓风……”
“不过他也闹小旦,讨姨太太”枚觉得有一种什么多眼的怪物不断地逼近他,威胁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话只说出半句,就被他的父亲喝住了。
“胡说!哪个要你多嘴!你这个畜生!”伯涛恼羞成怒地骂起来。“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你不知道,还敢诽谤长者!给我滚出去!”
枚料不到他的父亲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他看见那张黑瘦脸变得更黑,眼睛里发出怒火,嘴张开露出尖锐的黄牙,好像他的父亲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吓得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应了几个“是”字,连忙退出他父亲的书斋。
这一次父亲的脸在儿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亲使枚畏惧,却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里过道上闲踱起来。她始终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句话跟闹小旦讨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他踱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里看他们怎样布置,便到芸的房里去。
芸正在房里同淑华谈话。照规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见面,她们只得躲在屋里。她们憎恨协光,却无法把他赶走。她们看见枚带着阴郁的表情进屋来,觉得奇怪,芸便问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儿。爹赶我出来的,”枚诉苦地小声说。
“赶你出来?你做了什么事?”芸更加惊讶地说。
“他们在说话,骂学堂,又骂学生。连二表哥也挨了爹的骂。他们又说到冯家,我说了半句,不晓得为什么爹发起脾气来,”枚老老实实地说道,脸上还带着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说什么话,大伯伯会对你发脾气?”芸惊问道。
“骂二表哥?大舅怎样骂二表哥?”淑华又惊又气地问,她的话几乎是跟芸的话同时说出来的。她从床头的藤椅上站起来。
枚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后,便简单地把经过情形对她们叙述了。
“我看大舅要发疯了,”淑华忍不住气恼地说。
“三表妹,你小声点,”芸警告地说。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门口和窗口看了一下。
“不要紧,他们不会听见的,”淑华毫不在意地说。“即使给大舅晓得,至多我不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了。怕他做什么!”
芸和枚都惊愕地望着淑华,他们觉得她是一个不可了解的人。连芸也奇怪淑华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们望着我做什么?淑华也奇怪起来,她觉得自己说的是很平常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他们的惊怪。
芸和枚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来,觉得自己明白了:淑华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道理,但是想起来,它们又并不错。淑华可以说她自己想说的话,她仍然过得快乐,也许比他们更快乐。她并没有一点损失。然而他们却并不比她多得到什么,也许有,那便是苦恼。
芸在她起初认为简单无理的话中发见了道理,她对那个说出这种话的人起了羡慕的心思。她笑起来称赞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倒很聪明。看起来你跟我们也差不多,怎么你的想法却总跟我们不同?”
淑华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走到芸的身边,拿起芸的辫子,轻轻地摩抚着,责备似地说:“芸表姐,你不该挖苦我。”她放下辫子,又伸手去扳芸的肩膀,闪动着眼睛带笑道:“你再要挖苦我,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拉到你姐夫面前去。”
芸的脸上略微发红,她啐了淑华一口道:“呸,人家好心夸奖你,你倒跟人家开玩笑!我不信你就敢去见表姐夫!”
“你说我不敢?那么你跟我去。你说过就不要赖!”淑华一面笑,一面拉芸的膀子,真的要把芸拉去见郑国光。
芸望着淑华微笑,让步地说:“好,你赢了。我晓得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什么事都不怕。不过要是大伯伯”她停了一下,她的两边颊上现出一对酒窝。
淑华不让芸说完,便接下去说:“我晓得,如果大舅听见这些话,他会骂我脸皮厚。”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枚的瘦脸上也浮出了微笑。
“当然罗,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儿象你这样脸皮嫩,真正是吹弹得破的!”淑华嘲笑地说,她已经放开芸的膀子了。她又指着芸的脸颊:“你看,这对酒窝真逗人爱。”
“三表妹,你在哪儿学来这种油腔滑调?今天幸好你是来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训你一顿,”芸笑骂道。
“请打,请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应该管教妹子,”淑华故意把脸送到芸的面前,开玩笑地说。
芸真的举起了手。不过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笑着说:“姑念你这次是初犯,饶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华站直身子,夸奖了一句。她又回到藤椅前面坐下去。
枚忽然在旁边问了一句:“三表姐,你们在家里也是这样说说笑笑吗?”
“自然罗,要不是这样,我早闷死了。哪个高兴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华理直气壮似地答道。她说得高兴,便继续说下去:“老实说,我就有点看不惯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气。我是随便说的,你们不要生气才好。”
芸微笑着。枚的脸色马上变了,好象有一阵风把几片暗云吹到了他的脸上似的。
洗牌的声音开始飘进房里来。
“他们又在打牌了,等一会儿姐夫输了钱又会不高兴的。不过姐姐已经不在,不怕他欺负了,”芸自语说;然后她掉头看淑华:“三表妹,你说得对。我也有点怕见大伯伯。在家里头他好象什么人都不喜欢。这也难怪枚弟……”
淑华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里静了片刻。枚忽然扁起嘴说:“爹单单喜欢姐夫,他常常说姐夫是个奇才。”
“什么奇才?二哥说表姐夫连国文都做不通,不晓得大舅为什么那样夸奖他?”淑华接着说,她转述了觉民的话,好象要用这句话来打击她那位古怪的舅父。
“这是定数,这是定数,”枚痛苦地说,于是“我刘公”“我戴公”一类的句子又在他的脑里出现了。
“什么定数?我就不信?”淑华反驳道。
“三妹,你在说什么?这样起劲,”门口响起了觉新的声音。觉新已经揭起帘子起来了。
“大表哥,你没有打牌?”芸惊喜地问道。
“他们在打,我推开了,”觉新带着疲倦的笑容答道。“我不愿意跟伯雄一起打牌。他爱叽哩咕噜,又叫我想起了蕙表妹,想起她在世的日子,”他说到这里,眼光正落到蕙的照片上,他的眼圈一红,连忙把脸掉开了。
“大哥,你到这儿来坐”淑华连忙站起来,把藤椅让给他。
“我不坐,我不坐,”觉新挥着手说,但是他终于走到那里坐下了。
“大哥,你不打牌正好。你就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倒有意思,”淑华鼓舞地说。
“大表哥,我给你倒杯茶吃。我看你也累了。“芸站起来走到连二柜前面去斟茶。
“芸表妹,不敢当,等我自己来,”觉新连忙客气地说。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他没有力量移动它了。他依旧坐着。
“大表哥,你看你气色这样不好,你还要跟我客气。你休息一会儿罢,”芸说着把茶送到觉新面前。觉新感谢地接过了茶杯。他一边喝茶,一边望着芸的年轻的脸。那天真的面貌,那关切的注视,那亲切的话语……淑华也送来鼓舞的眼光和关心的话。这两张善良的年轻女性的脸渐渐地温暖了觉新的心,驱散了他从另一个房间里带来的暗雾。
枚少爷就这样娶了妻子。对于他这是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在最初的几天繁重的礼节(尤其是结婚第三天的“回门”的大礼,它比婚礼更可怕,更命他受窘。在这一天他应该陪着新娘到陌生的冯家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间演着同样的傀儡戏)还来麻烦他,他要见许多陌生的人,说许多呆板的应酬话,他的疲乏的身体仍旧得不到休息。但是以后人们却让他安静了。这倒是他料想不到的事。在那个布置得华丽的房间里,朝夕对着“象花朵一样美丽的”妻子(他觉得她是这样美丽的,他甚至忘记了她比他高过一个头的事),听着一些新奇的甜密的话,他仿佛做着春天的梦。过去的忧虑全被驱走了。他觉得世界是如此地美丽,他的家庭是如此地美满,他自己是如此地幸福。他甚至因为他的婚事很感激父亲。对于他,一切都是新鲜,都是温柔。他依恋地抓住这种婚后的生活。他充满爱情地守着他的新娘。他常常在旁边看他的妻子对镜梳妆或者卸妆,在这些时候他常常想:闲书并没有欺骗他,他的美梦毕竟实现了。
周伯涛因为自己选来的媳妇是名门闺秀,自然十分满意。不过他看见枚少爷整天守着妻子在房里喁喁私语,除了早晚问安和两顿饭时间以外就不出房门一步,他也觉得不对。而且枚好些天没有来听他讲书了,他也不曾逼着枚做功课。他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了枚的学业。一天晚上他在周老太太的面前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打算差翠凤去唤了枚来听他训话。但是周老太太阻止他说:“你让他们小夫妻亲热亲热罢。你做父亲的也太严了。枚娃子体子素来不好,这几天脸上刚刚有了点血色。你又要逼他用功……”陈氏也同意周老太太的话。周伯涛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但是周老太太和陈氏对新娘并不象周伯涛那样地满意。她们在枚少奶的身上并未见到好处,不过她们也没有发见什么缺点。她们只看见一个娇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以前听见人说过她的坏脾气,可是她们还没有见到她动气的机会。她们还把她当做客人,对她存着怜惜的心思,时时体贴她,处处宽纵她,让她成天躲在房里陪着丈夫过安闲的日子。
芸应该跟枚少奶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这个家里的年轻女子除了丫头翠凤外,就只有她们两个。但是芸却觉得她跟枚少奶中间好象隔着了一堵墙。她固然没有机会同这位年纪比她大的新弟妇接近,同时她也觉得枚少奶的性情跟她的差得远。枚少奶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女子。每次她怀着温暖的心对枚少奶说一句话,总得到冷冷的回答。枚少奶的声音里没有感情,甚至没有一点颤动。枚少奶的相貌并不惹人讨厌。枚少奶的脸庞生得端端正正,在加意修饰、浓施脂粉以后,再配上一身艳丽的服装和带羞的姿态也很动人。唯一的毁坏了枚少奶的面貌的就是那种淡漠的甚至带点骄傲的表情,和那一对象木头做的小脚。对这个芸比谁都更先而且更清楚地感觉到。不过芸并没有失望,因为她以前就没有抱过希望,相反地,她以前只有忧虑。而且这时候她还可以设法培养希望。她想:目前还只有这样短的时间。
至于芸的母亲徐氏,她只把枚少奶看作一个普通的侄媳,家庭中的一份子。她跟枚少奶中间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她希望,而且相信枚少奶(只因为这是一位新过门的侄媳)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点生气,而且会带来以后的繁昌。
大体上说来,枚少奶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是受到欢迎的。周家的人似乎张开两臂让她进了他们的怀抱。在这里每个人都对她抱着期望。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会使那些期望得到满足。她整天同枚少爷在一起,过着一种使她兴奋、陶醉的生活。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整天听他坦白地倾吐他的胸怀,她很快地完全了解了这个柔弱的年轻人,而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柔弱的心。
一天下午,在枚少爷婚后两个星期光景,觉新应了周老太太的邀请,带着卜南失到周家去,周氏和淑华已经先在那里了。周老太太看见那个奇怪的木板,想起了她的死去的孙女蕙,觉得鼻头一酸,抑制不住悲痛的感情,便催促觉新马上动手试验这个新奇的东西。连平日躲在自己房里的枚少爷夫妇也到周老太太房里来看觉新的奇怪的把戏。
觉新明知是假,也不便说破,而且他知道他无法使她们了解那个道理。他了解周老太太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感情,他只得依照她的意思再玩一次那样的把戏。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方桌前,把两只手都放到卜南失上面。她们要把蕙请来。他便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想着,他只想着一个人,他只想着他的亡故的蕙表妹。他渐渐地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照先前那样地按着卜南失。这心形的木板的两只脚开始动起来。插在心形尖端的铅笔在觉新面前那张白纸上画着线和圈。
“来了,来了!”淑华起劲地说。
“快问,快问,”周老太太不能忍耐地催淑华道。
“请卜南失画一个圆圈,”淑华照规矩地说。
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不十分圆的圆形。
“请卜南失画一个大圆圈,”淑华又说。
铅笔果然又在纸上画出一个更大的圆形,不过还是不十分圆。觉新仍然闭着眼睛,象落在睡梦中似的。他的手依旧安稳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动,不曾落下来。
铅笔动得更勤,不再画圆圈了。它似乎在纸上写字。淑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字迹。她便大声说:“我们请蕙表姐来,请蕙表姐来。”
铅笔继续在纸上划动。众人注意地望着那张纸。她们的眼光跟着铅笔尖移动,但是它动得太快了,她们的眼光跟不上它。大家正在着急,淑华忽然叫起来:“蕙表姐!蕙表姐!”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桌。她俯下头去看那张纸,口里含糊地说:“她在哪儿?”她的老眼因泪水变模糊了。
“你们看,纸上就写着蕙字,”淑华起劲地说。
“你问她,还认得认不得我,”周老太太对淑华说。
淑华正要开口,却看见铅笔又在写字。她留心辨认纸上的字迹,吃惊地叫着:“婆婆!”她又对周老太太说:“外婆,她在喊你。”
“蕙儿,我在这儿。你还好吗?”周老太太仿佛就看见蕙站在她的面前似的,亲切地说。眼泪开始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伸手揩她的有皱纹的上下眼皮。她的这个举动引得众人掉下泪来。
“好。婆,你好!”淑华慢慢地念出蕙的答语。
“你看得见我们吗?”周老太太又问。
“见,”铅笔在纸上写出了一个字。
陈氏忽然做出一个动作,差不多要扑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断断续续地悲声说:“蕙儿……你想不想我?……我们都想你。”
“想,看见妈,”铅笔写了回答,淑华大声念了出来。
“她看得见我,”陈氏感动地自语道。她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蕙儿,你晓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吗?”陈氏又问道。
“给妈道喜,”这是写在纸上的回答。
“她看见的,她什么都看见的,”陈氏呜咽地说。接着她又向卜南失发问道:“蕙儿,你常常在我们家里吗?”
“路远返家难,”简单的五个字绞痛了好些人的心。枚少爷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觉新仍然沉睡似地扶着卜南失,从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现在怎样过日子?”芸迸出哭声道。
“凄凉……古寺……风……雨……虫声,”淑华念着,她的眼泪也掉在桌上了。
众人愣了一下。陈氏忽然抽泣地说:“蕙儿,我明白你的意思,郑家把你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也肯下葬,你一个人在那儿孤寂,连一个归宿的家也没有,是不是?这都是你父亲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这个下场,还害得你做了一个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写了这样的话。
“蕙儿,你不要难过。我答应你,我一定要给你办到。我要你父亲把他那个宝贝女婿找来说个明白。你在这儿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你。你给我托个梦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儿,都是你那个父亲,你那个狠心肠的父亲”陈氏接连地说了这许多话,但是后来她被强烈的感情压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溃了,她不能够再说下去,便蒙着脸哭起来。她马上离开了桌子。
铅笔不能够再给一个回答。觉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扑,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压,那块木板离开他的手往前面飞去。觉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轩!”“大少爷!”“大表哥!”“大哥!”众人惊恐的齐声喊道。淑华还用力拉他的膀子。
觉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看众人。他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不过脸上带着疲倦的表情,脸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样了?你是不是心里不好过?”芸关心地问道。她的眼睛还是湿的。
觉新揩了揩嘴角,摇摇头答道:“我没有不好过,”不过他确实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对他说了两句道歉的话。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过的眼睛,他猜到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断定又是卜南失写了什么使人悲痛的话。他看见淑华的眼睛也红着,便问道:“三妹,你也。”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他的问话,但是淑华抢先回答了:
“刚才请了蕙表姐来,她说她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把我们都说得哭了。大舅母答应她向郑家交涉。你就扑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开了。想不到卜南失倒这样灵验。”淑华说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块木板,连忙弯下身子去寻找它。她看见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两块,一只脚也断了。她拾起它来,连声说:“可惜,可惜。”
觉新没有说什么。他并不惋惜卜南失的损失,他反而因为这个损失起了一种卸去重压似的感觉。他心里想:“这算什么灵验,不过是你们都没有忘记那个人。你们现在还这样关心她,为什么当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责备别人,却忘了责备他自己。
“大少爷,这个东西弄坏了,还可以用吗?还可以买到新的吗?”周老太太看见卜南失在这里跌碎了,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同时她又惋惜失去了这个可以请她亡故的孙女回来谈话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对觉新说。
“买不到了,”觉新答道,他立刻从自己的混乱的思想里挣扎出来了,“这是好几年前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放在箱子里头,最近才找出来。破了也不要紧,我用不着它。”
“蕙儿说她在庙里很孤寂,灵柩一天不下葬,她的灵魂也得不到归宿,”周老太太换了话题说。“郑家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说没有买到好地,就是说没有择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贵去看过,问到庵里人,说是半年来姑少爷就没有去看过一次,最近两三个月郑家连一个底下人也没有差去看过。我气得跟你大舅吵,他还是袒护他的好女婿。听说有人在给伯雄做媒。他没有续弦时对蕙儿都是这样冷淡,他要续了弦,岂不会让蕙儿的尸骨烂在莲花庵里头?今晚上你大舅回来,我一定要找他理论。他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拿这条老命跟他拚!”周老太太愈说愈气,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儿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给他一个大的惩罚。这次她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办好那件事情。
“妈这话也说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处,妈尽管教训他,也犯不着这样动气,”周氏看见陈氏、徐氏都不敢作声,连忙做出笑容开口劝道。
“你看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要不是他那样乱来,蕙儿何至于惨死,又何至于灵柩抛在尼姑庵里没有人照管?我想蕙儿在九泉一定也恨她这个无情的父亲,”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觉新心里很痛苦,但是他始终没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来。他暗暗地抱怨这几位长辈,他想:“你们都是帮凶!当初为什么不救她?现在却又这样痛苦!”他有一点赌气的心情。但是她们的痛苦和悔恨渐渐地传到了他的心里,成了他自己的,她们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这样的决心。那个时时悬在他心上的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解决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还可以替蕙尽一点力。但是他根据过去的经验,还担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坚持她的主张,所以他趁着这个时机鼓动周老太太道:
“说起蕙表妹的灵柩,我前些时候当着大舅对伯雄提过。伯雄随便支吾过去,大舅也不说什么。我看如果不找郑家正式交涉,恐怕不会有结果。这次还要请外婆作主,催大舅去交涉,让蕙表妹的灵柩早日下葬,死者得到一个归宿,大家也安心一点……”觉新说到后来,觉得有什么东西绞着他的心,他常常感到的隐微的心痛这时又发作了。鼻酸、眼痛同时来攻击他。他用力在挣扎,他不敢再看那些悲痛的面颜,害怕会引出他的眼泪。他埋下头去,他的声音也有点哑了,于是他突然闭了口。
“你们看,大表哥都还这样关心蕙儿的事情,她那个顽固的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说气不气人!”周老太太气愤地对众人说,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今晚上等他回来,我就对他说明白,他不肯办,我自己来办!”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觉新,对他说:“大少爷,还要请你帮忙。”
“外婆吩咐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觉新抬起头回答道,声音小,但是很坚决。
“既然这样,妈同嫂嫂也不必难过了。大少爷来了,大妹也在这儿,我看还是打牌消遣罢,”徐氏看见众人悲痛地坐在房里发愣,周老太太又不断地动气,觉得应该打破这种悲哀的气氛,便提议道。
周氏知道徐氏的意思,便帮忙她安慰周老太太。
周伯涛回来的时候,众人还在内客厅里打牌。晚饭后大家回到内客厅里。周老太太看见众人都在,正好说话,便向周伯涛提出蕙的灵柩的问题,她还说起请卜南失的事。
“扶乩之说本来就是妄谈。况且这是外国东西,更不可信,”周伯涛陪笑道,他用这两句简单的话轻轻地拒绝了他母亲的提议。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动的表情。
周伯涛的话和态度激怒了陈氏和周老太太。陈氏也不顾新婚的媳妇在这里,忍不住厉声驳斥道;“我问你蕙儿的灵柩是不是应当下葬?难道你要让它烂在破庙里头?”
陈氏的突如其来的话使周伯涛感到一点窘,他的黑瘦脸上现出了红色。但是他马上就板起脸干脆地责斥他的妻子道:“我在对妈说话。你不要吵,蕙儿的灵柩葬不葬,那是郑家的事情,没有你的事!”
“没有我的事?我是蕙儿的母亲,难道我管不得?你自己不要做父亲,我还是蕙儿的母亲嘞!”陈氏挣红了脸顶撞道。
“蕙儿嫁到郑家,死了也是郑家的人。郑家世代书香,岂有不知礼节的道理?你女人家不懂事,不要多嘴!”周伯涛傲慢地教训陈氏道。
“你胡说!”周老太太气得没有办法,忍无可忍,便指着周伯涛结结巴巴地骂起来。“哪个要听你的混账道理?我问你,你说女人家不懂事,难道你自己不是女人生的?你读了多年的书,都读到牛肚子里头去了!你这一辈子就靠你父亲留下的田地吃饭,你也不想一想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你东也礼节,西也礼节。跟你谈起郑家的事,你就满口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我问你,难道你的礼节就只会杀人害人?你给我说!我今天一定要你说清楚。”
周伯涛埋着头,一声不响。
“当初我不愿意把蕙儿嫁到郑家,你一定要做成这门亲事。现在结果怎样,你该看见了!”周老太太愈说愈恼,她恨不得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话都吐出来。“我的孙女儿嫁给郑家,是给他们做媳妇,不是卖给他们随便糟蹋的。她有什么好歹,未必我做祖母的就不能说话?我就没有见过象你这样没有良心的父亲!我问你,你到底去不去找伯雄办交涉?”
周伯涛摇摇头固执地答道:“妈吩咐我别的话,我都听从。这件事情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等我自己来办。我自己会找郑家交涉,”周老太太赌气地怒声答道,她这时也有她自己的计划。
“妈,你不能这样做,会让郑家耻笑,说我们不懂规矩,”周伯涛恭敬地劝阻道。周老太太气得喘息不止。周氏、陈氏、徐氏们都关心地望着她。周氏还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捶背。过了一会儿她才吐出话来:“天啦,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懂人话的畜生!你倒说我不懂规矩?只有你那个吃人的规矩我才不懂!好,不管你怎样说,我限你一个月以内把事情给我办好。你不办,我就拿我这条老命跟你拚!我不要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婆!”“外婆!”“妈!”芸、淑华、陈氏、徐氏同声喊着,她们跟着跑出房去。
周伯涛站在房里惶惑地往四面看,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觉新用憎恶的眼光望着他。枚少爷畏怯地坐在角落里,不敢作声。盛装的枚少奶坐在她的丈夫旁边,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她仿佛在看一幕滑稽戏。
周氏靠了那把空椅子站着。她留下来,打算趁这个机会对周伯涛说话。她严肃地说:
“大哥,妈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你不能惹她生气。蕙姑娘的事情你快去办。不然,倘使妈有什么好歹,那个罪名你担当不起!”
“但是礼节”周伯涛含含糊糊地吐出这四个字。他没有了固定的主风,心也乱了。觉新想:这跟礼节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礼节?难道礼节要你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吗?”周氏威胁地说。
周伯涛好象受到大的打击似的,脸色十分难看,垂头丧气地站在周氏面前,半晌答不出话来。
“大哥,我劝你还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依着妈的话去办罢。连我也觉得你太任性了。蕙姑娘究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该有一点父亲的心肠。妈从前事事都依你,现在连她也受不下去了,这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周氏看见周伯涛那种颓丧的样子,知道他的心思有点活动了,便温和地规劝道。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周伯涛忽然苦恼地、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他又掉过头望着觉新问道:“明轩,你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觉新激动地答道:“我看只有照外婆的意思,请大舅把伯雄找来,跟他当面交涉。如果大舅不便说什么话,我也可以说。”
周伯涛的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他再找不到遁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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