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克旗羊倌(2)

马伯庸:克旗羊倌(2)
2014年9月2日 09:56
齐日麦陡然想起一个草原上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
这个传说流传很广,甚至在我返回赤峰城区向一些老人求证时,他们都还依稀记得。这传说有很多版本,每个人都赌咒说这事就发生在自己的旗县。这里姑且以樊羊倌的讲述为准。
这个传说和狼有关。
草原上的狼是最危险的野兽,不过最让人头疼的不是成群的狼,而是孤狼。落单的孤狼既狡猾又残忍,喜欢像鬼魂一样跟随着牧群。你去捉它,它就跑;你不捉它,它总在旁边窥伺,不知何时会突然钻出来拖走牲畜乃至伤人。教人不得不整天都提高警惕,夜里也没法睡,时间长了疲惫不堪,它就又来钻空子了。
牧民们后来有了一个法子,叫做坑巧那。巧那是蒙语里狼的意思,坑却是一个地道的汉语词汇。这法子不是牧民的发明,是从东北胡子那儿传过来的:先在草原上挖一个坑,深度要能容纳一个半蹲下的成年人。再准备一块门板,板子大小要能把坑口盖住。板上挖两个洞,比拳头大两圈,间隔两尺左右。入夜之前,让一个人躺进坑里去,带着一只小羊羔,身上还得裹一层刚宰杀的新鲜羊皮。
天色差不多全黑之后,羊羔思念母羊,开始咩咩地叫,很快孤狼就会循声而来。人趴在木板下,身上还裹着腥膻味极大的羊皮,孤狼闻不出来,只听到羔羊叫唤。可它和羊羔之间隔着一块门板,嘴咬不到。孤狼一着急,就会伸出两只前爪,顺着板上的小洞往里掏,想把羊羔掏死吃下水——别以为狼只会用嘴,它们的爪子一样非常锋利,可以隔着畜栏把里面的小牛羊肚子掏开,钩出内脏来吃,“掏窝”这个词,最早就是形容狼的。
这时候,藏在板下的人背对着门板,反伸双手,死死攥住狼伸进来的两只前爪,从坑里扛着门板站起来。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背狼的姿势。狼想挣扎,前爪被攥住,身体悬空无处借力,想咬人又隔着一层门板,无计可施。人就这么扛着门板和狼,一步步走回到营地,再让旁人拿大棒子把狼活活打死。
这法子不是一般人能用的。一是得胆儿大,二是得身强力壮,中途万一被狼爪挣脱开,就死定了。
刚解放那会儿,贡格尔草原(这是樊羊倌说的,我还听过科尔沁、锡林郭勒、乌兰布统等诸多版本)也闹起了孤狼,牧民和当地驻军围堵了几次都没捉到。一个牧民小伙子站出来说干脆咱们坑巧那吧,我去蹲坑。于是大家伙儿挖坑的挖坑,出羊羔的出羊羔,出门板的出门板,很快把坑安排好。孤狼特别狡猾多疑,所以坑巧那周围十几里都不能留人,牧民们安排好以后,纷纷返回营地,留小伙子一个人蹲坑。
牧民们回去以后,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亮都没见小伙子回来。要知道,草原的夜奇冷无比,呆久了伤身,若是天亮还没狼来,他就应该掀开门板赶紧回来,营地里备了辣椒汤和羊肉,可以暖身子。
等到中午还是没动静,牧民们决定去看看。十来个汉子骑马走到半路,看到一块血迹斑斑的门板躺在草原上。门板的两个窟窿里套着两只狼的前爪,爪子的毛色是青色,齐根而断,断处四周全是咬痕。有经验的牧民大惊,这是碰见孛日帖巧那了,翻译成汉语就是苍狼。苍狼是狼中的极品,成吉思汗的护卫。这头苍狼为了挣脱,居然用嘴把两只前爪硬生生给咬断,对自己居然狠到了这地步。如此看来,那个小伙子恐怕是凶多吉少。
牧民们分散开来,在四周搜寻了很久,最后在一个敖包附近发现了小伙子的遗骸。小伙子的肚子敞着,内脏被掏得一干二净,只剩一颗完整的心脏挂在肋骨上,双手被齐根咬掉,不知去向。大家没办法,只好从经棚的庆宁寺请来一个老喇嘛主持葬礼。老喇嘛一看小伙子的死状,面色大变。他说这事蹊跷,草原上的狼吃人或者吃羊,都是先把肚子啃开先吃内脏,尤其是心脏更是美味,怎么这只苍狼把内脏吃光,却唯独把心脏给剩下了?而且狼吃完内脏,会找大腿肉下嘴,牧民常年骑马,大腿锻炼得结实,肉质最好。这只狼放着大腿肉不吃,怎么光去啃手?
喇嘛又检查了一圈,在丘陵附近的蒺藜灌木上,抓起几缕苍青色的狼毛,回来对牧民们说这下子糟糕了,这是孛日帖阿达了。
蒙古草原有一个从成吉思汗流传下来的习俗,人死之时,旁人要把一片绒毛放在鼻孔处。绒毛极轻,可以感受到轻微呼吸,绒毛动,说明人还有气,绒毛静,说明人彻底死了。牧民都认为,人最后一口气代表的是他的灵魂,会寄寓到绒毛上,这绒毛会被放在金银质地的香斗里,保佑家人平安。当年成吉思汗去世,最后一口气就是寄寓在一缕白骆驼的顶鬃毛里,供奉在伊金霍洛的衣冠冢之中。后来草原上闹文革,红卫兵强行打开银棺,这一缕驼绒毛才再度出现在世间——当然,这是后话。
喇嘛说小伙子死前的怨念太深,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把灵魂喷到了苍狼的毛上。而苍狼失去两只前爪,受伤极重,也很快死去。偏偏旁边有个祭天的敖包,通灵勾连,结果阴错阳差,让小伙子的灵魂附在了苍狼身上,让它有了人的智慧,成了孛日帖阿达——意思是苍色的恶魔。不吃心脏,那是因为苍狼怕灵魂有了人心;咬掉双手,是为了替换掉两只自己咬断的前爪。
从那以后,贡格尔草原上,总会看到一条苍青色的孤狼,前面是两只人手,后面是两条狼腿,弓着身子用两条后退走路。它像狼一样的凶残,又和人一样的狡黠,变得更难捕捉。更可怕的是,它对人类怨恨极大,不吃别的,专门吃人。但凡有落单的牧民,它就悄悄接近,从背后把双手搭在路人的肩膀上。路人一看是人的手,放松警惕,回头想打招呼,被它一口咬断喉咙。有时候,它还会来到蒙古帐子外,从哈那和羊皮毡子之间的空隙伸手进去,把小孩拽出来,拖走吃掉。
那一段时间,克旗失踪的人特别多,传说越传越邪乎,甚至在镇上都人心惶惶。旗里组织了几次大规模打狼围捕,狼打了不少,孛日帖阿达却始终没捉到。牧民们私下里找喇嘛,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把小伙子的名字绣在素达哈达上,发放给牧民,叮嘱说如果碰到孛日帖阿达,就双手举起哈达,大声念小伙子的名字,希望能唤醒他的灵魂,放过同类的性命。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晓得。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而已,真正看到过孛日帖阿达的人一个都没有。
齐日麦发现羊群后头多了这一串似狼又似人的脚印,想到这个故事,心里有点发毛,暗道这不会是孛日帖阿达来了吧?他把铁锹握紧,朝羊群看去,以齐日麦的眼力,哪只羊瘸了腿,哪只羊怀了胎,一扫就能看出来。可这次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每只羊都很正常,这让他更加害怕了。
咱们常说披着羊皮的狼,其实这是个讹传,狼可没那么聪明。到了大雪天,狼有时候会钻进羊圈里,因为羊背上都盖着雪,狼身上也是雪,主人不容易分辨。狼就这么赖在圈里,饿了就杀只羊吃。羊的毛皮很厚,狼从外面吃的话,只会吃到一嘴毛。所以吃羊的时候,狼会从柔软的肚皮开始吃起,用牙撕开腹部,爪子往里掏,然后头钻进羊身体里把下水和肉都吃干净,最后剩下一个空腔。不明白的人看见狼从只剩下毛皮的空腔里钻出来,想当然以为它是披着羊皮混进来的,满不是那么回事。
狼没那么聪明,可孛日帖阿达就不好说了,传说它有人一样的智慧,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弄死一只羊,然后披着皮混入羊群。所以齐日麦越是看不出羊群里的破绽,心里越是惊慌。
他心想要不我也弄个哈达在身上,管不管用,好歹心安啊。可齐日麦一拍脑袋,懊恼地发现自己虽然听了好多次孛日帖阿达的故事,可根本不知道那小伙子叫啥。所有的讲述者都以“小伙子”称呼,从来没人提过他到底叫啥名。
齐日麦有心检查一下羊群,可这群羊有五百只,挨个检查太费功夫。他抬头看看天色,头顶阳光灿烂,可远处还飘着厚厚的彤云。如果羊群不尽快转移到下一个遮蔽的场所,保不齐又会刮一场白毛风,可就未必有昨晚那么幸运了。
齐日麦左右为难,不走吧,时间真来不及;走吧,这羊群里总是有个隐患。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走着瞧,走上一段再看。于是他铁锹一挥,几个雪块砸上去,羊群又开始缓缓朝前移动。齐日麦呢,骑马围着羊群转圈,希望能从羊群的移动中看到点问题。
羊群就这么往前又走了三、四里地,齐日麦发,之前的诡异脚印没有再出现,雪地上一排排全都是羊蹄子印。齐日麦觉得不对劲,策马跑回到交通屋旁,可惜风吹雪面,早上的脚印早就不见了。齐日麦一度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昨天晚上烧酒喝得太多,脑子迷糊了,说不定一时看错,自己吓唬自己?
他又赶回到羊群旁边,每一只都很正常地走着。齐日麦不甘心,凑在羊群后头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便把疑惑搁回到肚子里,告诉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很快齐日麦不再琢磨孛日帖阿达的事,因为眼下又出现一个新麻烦。
昨天晚上那场白毛风吹得太大了,方圆几十里都被白雪盖住,今天早上温度一降,整个冻成了一个扣在草原上的大冰壳子。
牲畜冬季转场,沿途得靠它们自己扒开雪吃下面的草根。这些德美羊蹄子尖,擅长刨雪,在冬天的生存能力很强——但它蹄子再厉害,也没办法刨开冰面。白毛风可怕就可怕在这儿了,不光刮的时候厉害,刮完以后还能教你头疼万分,直接把粮草给断了。
碰到这种情况,外出的牧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就近寻找水源,河流附近的温度相对较高,草地不大容易上冻;二是找山,希望山体背风的一面能剩下点枯草,没被雪覆盖。但有一个前提,无论山还是水,都必须得在四天的日程之内。绵羊不吃草光啃雪水最多就能撑这么久,再没草料供应,就会大批倒毙。
齐日麦经验老道,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沿着电线杆走了,得另外想办法。他骑在马上,从肩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把炒米,就着雪水和几片奶豆腐吃下,慢慢赶着羊往前走,心里盘算该怎么办。
很快他就有了一个主意。
从贡格尔草原向东一百里路,是一片山区,叫做黄岗梁。黄岗梁里面有一个地方叫做“嘎拉达斯台阿日山”,汉人叫“热水汤”,恰好在经棚正北方向,距离经棚不过四十多里地。热水汤顾名思义,盛产地热温泉,政府在这里建了不少高级干部疗养院。不过有地热的不止是热水汤,从这里一直到北边阿斯哈图之间的广袤地区,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温泉泡子。齐日麦走的路线,离这片区域正好擦边而过。他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路线,只好能碰到一处地热温泉,就算是绝处逢生了。
所以齐日麦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一处敖包,确定自己的位置。
敖包是蒙语,意思是堆子,有石头堆、木头堆或者土堆,形状和蒙古包差不多,顶插柳条。蒙古人视山为神,所以把敖包当成祭祀神灵的圣地,每次路过都会添几块石头,进献哈达,绕包三周拜祭一番,祈求阖家平安。赶上重要的节日,还会有相当郑重的祭礼。
但敖包最初的用途,其实就是在茫茫草原中做一个路标,让游牧至此的人知道身在何处。所以从前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敖包,后来行政划分变了,盟有大敖包,旗设中敖包,苏木有小敖包,每个行政单位都有自己的敖包标记。找到敖包,就算是找到方向了。
齐日麦看准了太阳的方向,呵斥胯下的马儿,挥动铁锹赶着羊群,一路东行。这一路上屡遇波折,不是雪地突然坍出一个大坑,就是老羊滑倒在冰面上摔断了腿。幸亏齐日麦一手出神入化的赶羊手段,牢牢震住羊群,一直没出大乱子。至于那个神秘的足印,再也没出现过。
就在太阳快落山之前,齐日麦看到远处出现一个土堆,在这辽阔平坦的草原上格外醒目,他认出那是一个敖包,十分高兴,催促着羊群加速前进,今晚干脆就在那里投宿。齐日麦觉得这是一个吉兆,心想到了敖包旁边,可得好好地拜祭一下,保佑我顺利找到温泉泡子。
齐日麦越走越近,敖包也越看越清楚。这敖包目测不高,只有两米左右,是个圆锥形——这是东蒙的典型敖包风格,西蒙那边会把敖包搭成塔形——上头插着一根柳条,下面用许多圆滚滚的石头堆起,中间还挂着许多布条,随风招展。从规模上看,应该是从前哪家王爷的私家敖包。
齐日麦心里高兴,忍不住还唱了一嗓子,赶起羊来也格外带劲儿。就在日头落山前的片刻,齐日麦终于抵达了敖包旁边。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它的真面目。
这敖包不是用石头搭起来的,而是用人头。准确地说,是骷髅头,大大小小几百个骷髅头攒在一起,垒成了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锥骨堆。那些布条都是哈达,全都是白色,它们就夹在这些骸骨之间,遇风起舞,好似惨白的手臂从骨堆里伸出来摆动。在落日映衬之下,格外恐怖。
齐日麦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他在草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有一种敖包,功能和汉人的坟堆一样,用来安葬扎萨克或大喇嘛,可形制跟这个完全不同;蒙古族有天葬一说,但也没这么几百个骷髅头堆在一起的。说是密宗的什么仪轨,可不见经幡也没有玛尼杆。
总之特别诡异。
草原没有光源,日头落了以后,四周迅速就会变成一片漆黑,没法走。齐日麦眼看天色黑了下来,只得就地扎营,把羊群赶成一个圆圈,然后自己和马走到圆圈中间坐下,取出火柴拢起一堆火。有羊围在四周,不用担心篝火被大风吹灭。
火头随风吹舞动,照得旁边几米开外的骷髅堆忽明忽暗,那些骷髅头上的阴影不断变化,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齐日麦化了一小锅雪水,丢了盐巴和奶茶块进去,又拿了两个火烧放到火上烤。热气腾腾的奶茶和油香的火烧吃下肚子,齐日麦心情稍微放松了些。看看天色,居然还可以看到稀薄的星光,说明暂时不会有白毛风的危险。
齐日麦正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强风袭过,一条白色哈达从骷髅堆里飞出来,落到他面前。齐日麦在公社受过扫盲教育,认识几个粗浅文字。他握着哈达,看到上面用蒙文写着一个名字——朝日格图。
朝日格图在蒙语里是胆大包天的意思,很多人都喜欢用这个名字,不算罕见。齐日麦不知为何,看到这名字总觉得隐隐不安。牧民敬神,虽然不知来历也不敢肆意亵渎。齐日麦捡起哈达,壮着胆子重新放回到骷髅敖包上。放好以后,他依着蒙古族的习俗,围着敖包转了三圈,顺便就着火光把其它哈达也都看了一下。
这些哈达的长度和质地参差不齐,但上面都绣着同一个名字——朝日格图。
一般牧民拜完敖包,都会拿点土或石头块添在上头。可此时天寒地冻,地面硬比金铁,齐日麦摸摸身上,实在没什么能添上去的,只得躬身叩拜。
他拜完以后,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一只比哈达还白的人手从后头搭在了他的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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