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国庆戒网记

马伯庸国庆回老家,没信号不得不戒网
马伯庸:国庆戒网记
国庆我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趟老家。起初没打算戒网,正相反,我备下了足够的流量,因为我是住爷爷家里,没有网,只能靠3G过活。结果在抵达的第一天,我的笔记本就出现了bootmgr is missing错误。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这是公司电脑,按规定只能等国庆后上班送到IT去修,这让我国庆写稿的决心大受挫折。此非战之罪,是天要拖我。
雪上加霜的是,我爷爷家的地理位置非常奇怪,3G信号弱的像国足。想要上网,必须先穿上一件厚外套,踏上跑鞋——因为赤峰的温度在这时候已经很冷了——呼哧呼哧跑下五层楼,像奥运火炬手一样高举手机,在小区里沿对角线来回运动。运气足够好的话,你会在第三到第四次折返期间捕捉到信号。这个窗口期很短,只够刷新一两次微博,然后再呼哧呼哧跑上五楼。当然,还有一个更方便的选择,就是步行十五分钟到附近的网吧去,只要几块钱就可以尽情享受一个通宵的高速服务。可惜作为一个五个月婴儿的父亲,这种生活无异于天方夜谭。
于是,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戒网。
我原来一直觉得,刻意宣布戒网和跑到别人微博底下说我要取消关注差不多,都是用最高调的嚣张去表达最卑微的渴求。不过我的情况稍微有点特别,因为戒的不是网,是心态。
当你带着渴求网络的心态,即使周围没有网,你的心仍旧是不平静的,你会随时惦记着网上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又有什么有趣的话题了?结果就是如坐针毡,做什么都无法专注。你没在上网,可你的心依然连上网上。所以重案六祖那句话没错,不是WIFI动,不是3G动,仁者心动。当你从心态上把这种欲望戒掉以后,即使周围全是网吧,手里的信号满格,你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扫上一眼,丝毫不萦于心,信号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网线丛中过,比特不沾身。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倒没有一点网都没沾,偶尔还会走到院子外面,爬上来刷一下微博,收一下工作邮件,每天晚上睡前还看追文更新。但在外部环境的限制下,我的网心彻底静了下来,使得我不再神经质一样地一直盯着手机想着大事琢磨着话题。
从前我有一个很讽刺的毛病,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或事,第一时间要发去微博,然后不停地刷评论,反而没时间去做深入观察,完全本末倒置。人的精力是守恒的,当你把牵系在网络世界的注意力收回来,就能看到更多。现在网心已断,给了我足够的余暇和精力,去关注一些与网络无关的人和事。我说的关注不是记录,不是倾听,而是彻底投入进去,不带一丝分心。
我奶奶没等到重孙子出世就去世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憾。这次我回家,最大的目的就是让我爷爷见见重孙子。从前每次回家,我快到楼下的时候,一抬头,准能看见我爷爷在窗台往下看。我原来以为这是一种特异功能,后来才知道,这世界上本没有特异功能,要精确掌握到这个时机,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一直站在窗台俯瞰,直到看见自己孙子的身影。这个举动的背后,是老人对亲人回家的欣喜和渴望,这大概是他们日暮西山的生活中唯一值得兴奋的事情了。可惜我从前不懂事,每次进了门跟爷爷奶奶寒暄几句,包一甩,就跑出去跟朋友、老同学们玩去了。我这次回来,抬头又看到爷爷站在窗内的身影,才意识到从前奶奶低声抱怨你怎么回家就出去时,隐藏着多么深切的失落和寂寞。
可惜我领悟到的太晚,现在想跟老人多说两句话,却很难了。奶奶已经不在,爷爷耳朵不好使,精力也不济。在整个国庆期间,我都尽量呆在爷爷身边,拉着他的手讲废话,陪他一起看电视,把马小烦抱过来展示耍赖的才艺——这是他现在唯一擅长的项目。
太爷爷见重孙子,高兴得很,爱不释手,那种神态甚至让我有一丝嫉妒。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太爷爷没有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也没有爱怜地抚摸头发,而是慢慢俯下身子,略带顽皮地轻轻用额头碰了碰马小烦的脑门。马小烦很争气,不仅没哭,反而咯咯大笑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丞相何故发笑,这小曹操就喷出尿水,尿了他太爷爷一身。太爷爷神气十足地把尿渍展示给所有人看,说比我小时候尿的形状好多了,前途无量。
我把马小烦交给他,让他们自己玩,然后上山去看我奶奶。
墓园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亲人,就是个阴森恐怖的场景,如果亲人栖身其中,那么它就变得十分亲切。我买了一柱香,一束花,一摞金元宝和几刀纸钱,还有一台纸扎的手机,走过一排排墓碑,庄严而肃穆。我盘腿坐在奶奶墓前,絮絮叨叨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汇报一下近期生活情况,还有她没见过的重孙子的种种趣事。开始说的时候,几乎说不下去,开口就要哭,后来就和聊家常一样,说到高兴的时候眉飞色舞。我想奶奶泉下有灵,应该也更愿意看到亲人在坟前神态自如地跟她多拉拉家常,而不是每次哭一鼻子磕两个头就走,那样就太无聊了。
我这个不太孝顺的孙子,也只能在她身后来作这样的弥补。
我把花摆在墓前,点起香,然后把金元宝、纸钱还有纸手机拿到附近的焚烧台丢进去,在它们化为飞灰前,我捡起一根头部烧成炭的木棍,在墙上划下我奶奶的名字。这是当地因应墓园管理制度而诞生的新风俗。墓园内禁止动明火,所有的东西都要去指定的焚烧台去烧,扫墓的人太多,每个人都得烧点东西,一起扔在里面很容易弄混。为了确保烧的纸钱在阴间不会被送错,在烧的时候要在墙上写清楚受祭者的名字。人们总能对古老祭法进行改良来适应新的环境,并赋予新的意义。
当然,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很清楚。不过这并不该简单地视为迷信,更多的是一种慰藉。我们对死亡无能为力,只能通过这样日常、凡俗的方式营建起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那里我们无法抵达,但仍可以保持联系。
扫墓归来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半夜来到墓园。看到每一块墓碑背后,都浮现着一个或两个身影。它们的形体飘渺不定,每一个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举头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发出温柔的低吟。
在国庆期间,除了陪我爷爷以外,我还参加了几次家族聚会。我在餐桌上不再玩手机,把它丢在一旁,跟亲戚们聊了好多八卦,听他们每一个人讲述自己家的抱怨、羡慕和自豪。他们的家庭和成员彼此交织,关系和恩怨繁复无比,充满活力。我给一个就职迷茫的表妹指点迷津,还给一个想自主创业的表弟出了点建议,后来知道表弟结婚时丈母娘送了台路虎,我就不吭声了,回家终日以泪洗面。
我路过当年的租书店,向仍旧坚守岗位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可惜租书店如今不租漫画,只卖童书绘本。我翻了翻定价,决定以后自己给马小烦画。
我每天早上都去对夹铺吃对夹,坐在最靠近柜台的位置,看老板娘用小刀灵巧地剖开一个个对夹皮,有节奏地往里塞熏肉和肥肉。
我多年不看电视,这次陪着爷爷看了不少,乱七八糟什么都看。我最喜欢的是当地自己制作的奇葩电视购物节目,有一种异样的变态美感。我还看了汉字大赛。这档节目真好,我很喜欢,就是对自信心是个打击。很多字我可以迅速想到拼音,甚至可以说出输入法选字的位置,但真让我去写,恐怕几轮下来就会被淘汰。
除了陪爷爷和外出应酬,我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屋子里照顾马小烦。换尿布、洗澡、换衣服、抚触、哄睡、喂奶、擦油、陪玩,很累但也很有趣。我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现在他哭的时候,只要我抱起他亲切地说:“冷静点,你可是男子汉哦。”他就会停下来,瞪着我看上几秒,然后再继续嚎啕。每到夕阳的时候,我会把他抱到窗台,面向外面坐好。马小烦这时候会特别安静,遥望远处连绵的群山,忧郁地含着自己手指,像是一个叼着烟卷的思乡牛仔。
我看了两部韩国电影,一部叫《杀人漫画》,一部叫《捉迷藏》。韩剧如何我不知道,但韩国电影实在是太出色了,题材和技法都洋溢着活力,远远地把除印度以外的其他亚洲国家甩开。
我还忙里偷闲看了几本书,资料性居多,小说只有一本,我都不太敢说出名字……好吧,这本小说叫做《富春山居图》。我之所以要看它,纯粹出于一种猎奇心态。小说和电影相比,稍微好那么一点。首先,里面的女主角是个国际刑警,名字叫染香,这让我根本没法入戏;其次,小说和电影的内容设定不太一样,小说里出现了一个人物,这人大家都熟,是《达芬奇密码》的主角符号学教授兰登。他受命来解决盗画事件,还跟主角高谈阔论。这个人都登场了,那么大家应该猜出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台北故宫一位老专家横死馆内,临终前留下一个血眼标记。兰登教授指出《富春山居图》里隐藏着一个关键符号,而这个符号和共济会在宋元时代的经营有着莫大的关系……我看到这里就停下来了,总算没让它把整个国庆假期都毁掉。
总之,这七天感觉很好,很充实。回到北京打开电脑,我草草浏览了一遍,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也没觉得我错过了什么。如果非要像中学作文一样,给这七天做一个心灵感悟总结的话:
我明天不想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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