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劫火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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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
西子湖畔烟花之地,那柳垂花隐的十里长堤之外,一座红漆木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空中飘起细雨,本是噙香一宵清梦之时,却只见她凭栏远眺,口中喃喃轻咏:
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斗红牙,恨人何事苦离家,枕上梦魂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讨残花。
那声音,轻轻倦倦,顿时消弭于空气之中。她已不再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倒不见得娇美,但五官生得十分清秀,眉目沉静,眼神辽远,远远望去,就如那烟雾迷蒙的湖面,一股气韵通体流转。
她是秦知醉,那红楼之中的一名风尘女子。
世人只道这秦知醉八面玲珑,游刃于公卿官宦之间,流连于诗人才子之流。但任谁也不知晓这十年之前,是如何凭空多了一座红楼,一个一身寂寞凭栏临风的秦知醉。
这红楼中的女子,个个都出落得如同睡莲般娇媚,而独独这立于烟花之地,却不沾染半点风尘的秦知醉,在他人眼里总似个谜一般。
滴水檐下那寂寞的人一声轻叹,心绪却落在那遥远得几乎无迹可寻的记忆之中。
五年来,剑下夺命无数,只为替那人诛尽心头之患。一朝生死两不问,她始终相信再会重聚,一如她十年来无止尽的等待,只为等他归来道一声:“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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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全家上下二十四口人被尽数斩于剑下,母亲将她藏在桌下,当父亲那猩红的血溅到她的脸上,她紧咬着下唇忍住不哭,就那样一直躲在桌下,眼睁睁地看着双亲在自己眼前倒下,她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那猩红的血溅在脸上,令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当周围都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的时候,她从桌底走了出来,在她的脚旁,横着的是爹娘的尸身,那伤口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她目光呆滞,却低下身,拾起了爹爹依然紧握于手中的宝剑“长恨”!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哭,她将“长恨”佩于腰间。
她叫秦筝,她的爹是名剑山庄的庄主,她的爹还是这整个武林的盟主,而今却被人一招斩于剑下。
那一年秦筝正好十三岁。
她很努力地想将爹娘的尸身拖去后山埋葬,而当她拖着爹爹那魁梧的身躯,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来人身材十分高大,身着一袭黑色缎衣,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勃发的英气。他的剑并没有握在手中,而是缠于腰间。现下正以一种打量的眼神望着她:“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与这一家又有什么关系?”来人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她并不作答,那男人浑身透着股杀气,那黑袍之上沾着斑斑血迹,难道就是他?就是他一手制造了这血案?秦筝不语,只以凌厉的眼神直直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就是被这一望,黑衣男子顿时杀意全无,这名剑山庄一门,的确全为他所杀,他与他们并无仇怨,他只是受命于人。庄主秦可愈竟被他一招斩下,可见这所谓的武林盟主,不过如此!事实上并非这秦可愈太不堪,而是这黑衣人实在是,太强了!
这黑衣人不是别人,他的剑也不似寻常的剑,他的剑没有鞘,那剑就如裤带似的缠于腰间,那是一柄软剑---软剑“挽留”。相见应挽留,软剑血封喉,说的正是这柄剑。而这柄剑的主人叶无邪,正是当年名声大躁的“狂人郭嘉”唯一的徒弟!
其实他一直都未离去,因为方才他便感觉到,这屋内还有一人,所以他一直栖于房梁之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走出来的竟是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身份他已猜到了几分。在看着她一脸冷漠地拾起“长歌”时,他就已经不想杀她了,他决定把她带回去。直到很多年后,他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就会有那样的想法。
秦筝仍是不语,两人就那么四目相对,她毫不退让,但叶无邪还是出手了,不过他只是出手打昏了她。
当她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已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隐隐地她听到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她悄悄地起身趴在门上,想要听清门外人的对话。
“我回来了!”
“辛苦了!”在一阵连续的咳嗽之后,一阵悠悠的,倦倦的声音回荡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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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叶无邪就将秦筝偷偷地藏在了府内的一处凄清的别院----浣溪斋,他教她武功,教她识字,教她琴棋书画。秦筝没有拒绝,而且学得很用心,她的心里早就恨绝了这个整日里一身黑衣的男人,她知道凭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报仇,既然他肯教她武功,总有天她会用他教的功夫杀了他。
此时的秦筝已不是彼时那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了,如今年方十六的她,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面容清秀,一身鹅黄色纱衣,腰间一柄重剑“长恨”,身上透着一股孤冷的傲气。她的武功进步得很快,连叶无邪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天赋。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秦筝曾无数次地刺杀过叶无邪,但均以失败告终,她的武功虽还是不及叶无邪,但若是用来行走江湖,那在武林中也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一天,叶无邪被唤入了“听风阁”,三年了,他已经三年未曾踏入“听风阁“了,表面上来看叶无邪是这府里的管家,但事实上他同样也是这府里主人的得力杀手,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是用不到他出手的。
三年未见却依旧先听见那一阵轻咳:“你来拉!”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叶无邪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
“这次我要一个人的命,枢密使丁放的命!”
“知道了,属下会尽快办好的。”叶无邪知道若非什么棘手的事,公子是不会找自己来的。
“不,这件事我不要你去办,今天找你来,为的是跟你要个人!咳,咳。。。”还没说几句话,那男人又咳嗽起来。
叶无邪不禁皱起了眉,看来公子的病情又加重了,但他听了公子的话后,立即又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只是,不知公子要的是怎样的人?”
“呵呵,无邪啊,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要的便是那浣溪斋里的那女子!这件事你让他去办!”
“这,这,她的功夫还欠火候啊!”叶无邪知道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如此凶险的刺杀他又不忍心让秦筝去做,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他俨然已把秦筝当作是自己的亲人,又怎么舍得让她去冒险呢?
“无邪啊,虽然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但有件事你应该还是清楚的,我才是主公!”
叶无邪立刻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这话的意思是:我才是主公,现在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只能照做。公子都已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还能反驳什么呢,于是低低地答应道:“是,属下知道了!明日就带她来见公子!”
叶无邪欠身退出了“听风阁”,一脸沉重的向着别院的方向踱去,那“听风阁”中的男子一袭白色缎衣,看上去虽然柔弱但却不失王这者之风,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叶无邪离去的方向,三年前,叶无邪自名剑山庄归来的那个晚上,他就知道他带回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一猜就猜到了,那个小姑娘定是那秦可愈的遗腹子,这三年来他一直静观其变,他知道终有天他会用到她的。
秦筝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叶无邪走后她百无聊赖地踏上了房顶,她坐在高高的房顶上发现,原来这个府邸其实是非常大的,她终日所在的浣溪斋只是小小的一角。她更望见外边每个院子的房檐下,所挂着的灯笼上都有一个“赵”字,原来这府里的主人姓赵啊!然后她望见了一脸愁容的叶无邪。

她自房顶跃下,并不看他,径自要走回房内。
“慢着!”他叫住了她,“明日,我带你去见公子!”说完,他已先一步转身回房了。
第二日,叶无邪领着秦筝直直地向着“听风阁”走去。
“公子,我把她带来了!”
见叶无邪那么一副恭敬的样子,秦筝不禁对这位公子的身份好奇起来,叶无邪平日里总是一副谁都欠他钱的样子,今日对眼前之人如此恭敬,他口中的‘公子’到底是谁呢?
咳,咳,咳。。。未及说话,他先是忍不住地咳了起来,他向着叶无邪微微一笑,并示意他退下。叶无邪虽极不情愿,但也只好欠身退下。
“你叫什么名字,秦什么?”他朝着秦筝浅浅一笑,那笑颜犹如春日里的和风一般。
秦筝见了并不讨厌,虽然仇恨的种子令她变得比同龄人更成熟,但她依旧只是个孩子,见那白衣人轻轻一笑,她只觉有股暖流钻进了心田:“我叫秦筝,那你呢?”
“我?他们有的叫我‘大人’,有的叫我‘公子’,你愿意叫哪个都行!”
方才见叶无邪都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她也不好失了礼数:“秦筝见过公子!”她微微欠身行礼道。
“呵呵,好一个秦筝!见你都不爱和叶无邪说话,以为你是个腼腆的孩子呢,你不要怪无邪!虽然杀你全家的人是他,不过他也只是受命于人啊!”
秦筝一惊,瞪大了眼睛,这人居然知道那么多事。
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如果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秦筝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如果我告诉了你他是谁,你可愿去杀了他?”
“这个自然!”
“好!!那个人就是枢密使丁放!”
三年后,突然得知,名剑山庄那灭门惨祸之后居然还有黑手,秦筝什么都不想,惟一想的只是将那幕后之人杀死。
白衣男子望见了秦筝眼里跃动着的仇恨,他笑着道:“以后你就不是秦筝了,你是秦知醉!”
秦筝也许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个杀手是不可以再用过去的名字的,从此之后她不是秦筝,她只是个杀手了,杀手秦知醉!那叶无邪就立在门外,方才公子所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佩服公子,这颠倒起是非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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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个刺杀计划是由叶无邪定的,他们决定在五月初六这一天动手。
这一天,天空密布着乌云,入夜后连月光都不见一缕,秦筝趴在枢密院的房顶上,扒开房瓦,只见那枢密使大人趴在文案上,像是睡着了,周围摊着一堆公文。她不禁要问自己,这样的人会是那幕后黑手吗?但公子说的不会错的!
她翻下房顶,顺着房檐破窗而入,重剑“长恨”直刺丁放的咽喉,但随即她的小腿上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一回头,一只飞镖被深深地打入了她的小腿,伤口泛紫,那镖,有毒!她立时跌在地上,“长恨”也已脱手,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轻咳。
来人一阵咳嗽之后,森然道:“大胆刺客竟敢夜袭枢密使!”
那一阵轻咳,那一袭白衣,不是公子又会是谁?秦筝的脸开始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自额角渗出。
“拿下!”
这一声令下后,秦筝感到突然有十几把冰冷的刀,架在了脖颈处。她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她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在被架走前,她听见丁放对着白衣男子道:“多谢丞相大人救命之恩,日后下官定当做牛做马来报答大人的恩德!”
听闻此言,秦筝只得一阵苦笑,她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
那丁放是皇上新进提升的官员,十分受宠,但他却常和丞相赵普作对,赵普更是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但若真是杀了丁放,这朝堂之上定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于是赵普才利用了秦筝,上了这么一出戏,叶无邪口中的‘公子’当然就是丞相赵普。
叶无邪只道是秦筝刺杀失败,却不知原来公子出了这么一手。
秦筝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她真的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这时一个黑影掠过,她立刻警觉了起来,来人捂住了她的嘴,只道:“跟我走!”
这黑衣人自然就是叶无邪,他虽杀了秦筝一家,但他将她带回收养她,教她武功,看着她长大,在他眼里她已不是个外人了,所以他要救她,刑部大牢又怎样,纵然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往无前。
以他的武功出入刑部大牢就像喝水一样容易,他救出了她,将她暂时安置在城郊一处废弃的大宅里。秦筝的小腿已经肿了起来,并且自伤口往上的部位,都开始泛起黑紫色的小斑,叶无邪利索地将毒镖拔出,他认得这支镖。
那是公子的镖,当初见公子体弱,便将这子母回旋镖教给了他,不想今天这镖竟会出现在秦筝的小腿上,他心里十分气愤,妥善安顿好秦筝后,他向着丞相府的方向大步走去。
可他不知,如今的丞相府已是龙潭虎**,纵使他是绝世高手,又怎敌得过那千万只翎箭,叶无邪从未想过有一天公子会要杀他,所以今天他死了,他的身体被上百支箭射中,他终于倒在地上,看上去俨然成了一个箭靶!
在叶无邪离开后,秦筝立刻也跟了上去,她一瘸一瘸的所以走得很慢,但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一幕。她看到的是叶无邪万箭穿心倒了下去,她冲了过去,伏在他身侧:“无邪哥哥你不要死!”
听闻此言,叶无邪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牵强却是发自内心的,他知道她终于还是原谅了他,他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却直直地望着立在一边的赵普。秦筝那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叶无邪的眼睛。她站起身狠狠地盯着赵普,弓箭手见势,便又都拉开了弓,而赵普却一挥手:“都散了吧,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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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再不是秦筝,她避居于临安,在西子湖畔接管了一座青楼,取名“红楼”,从那一天起她只是秦知醉。
她一点都不恨他,当那一日在“听风阁”中,他向她浅浅一笑,她便知道这一生都逃不出这样的笑了,她的心里有了他,有了他这个无情的男人!
眼下,丞相赵普的势力越来越大,普天之下,敢与他为敌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但凡与赵普作对的人,都死了,死在一柄叫“长恨”的重剑下。
十年来,“长恨”剑下冤魂无数,那执剑的人为的,只是等那人到来道一句:“辛苦了!”
楼下传来一阵轻咳,她于是急急地奔了下去,依旧是那一身白衣,依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来了,一阵急咳之后他轻轻地道:“辛苦了!”
秦筝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掩面而泣,带着哭腔,终于问出了那句十年前就想问的话:“为什么?”
“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权!”
一国丞相赵普,于临安西子湖畔死于重剑“长恨”之下,一剑封喉。秦筝笑了,她笑得那么好,她的手轻轻抚过赵普的脸。
她终是倦了,长袖一挥,就在那衣袂翻飞间,红液入口!
世事纷纷乱似麻,算来到底尽虚华。不如及早抽身去,轮回生死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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