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最后的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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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听到关于你的消息是从一个守门老头那儿,当时,我们只是在闲聊,在无意提及你,老头儿也就是那么随意地说你黑了,黑得有些夸张,使你看起来很老。我当时的感觉只是因为很久没有见面而使大家都很陌生了,至于你老了这说法和说你黑了一样有些夸张,我想是那老头子看走了眼,或者没找到更恰当的词汇来传达他对你的印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不再年青,眼神也不如十年前那样有光有亮而且黑得让我宁静,你现在一定练达多了,你老爸的官气痞气多少也遗传了一些给你,你说话的节奏应该更慢了,如缓慢、缘树而上的蜗牛,而且你更希望做到前言一定要勾搭上后语,尽量保持一致,尽量含蓄或口号化,力求不出丝毫纰漏,只是,只是这一切都无法掩饰你皮肉的枯皱,脸面的憔悴,神色的落寞和自负后面的自卑。
那老头儿就那么几句,便转移了话题,不再有兴致提到你,我也不再联想到其他什么,传达室里的空气很混浊,外面的天气也开始往寒冷深处蹭去,这一切背景和你的变化都是正常的,这正常更像那几片早落的叶,虽然离开枝头显得早了一点,但十月已经开始枯萎的一切真的是太让人习以为常了,秋天就是秋天,你就是你啊。我们不再见面,也不再相爱,已经从多年前的爱情树上掉落,匆匆而孤寂地找到各自的归宿,像意志的草木一样卑微而倔强地活着,然后在死寂和诗意的偶然中化着各自的尘土。这情感的秋天,其实不必在意,不必过度抒情,此刻的天地并不冷,只是有一丝凉,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可真的不在意么?真的就这样将过去悉数放下,坦然离去,安然于当下,再也不作回头望望的打算,甚至连想一想都不愿意?
回答这些问题的方式很多,答案也是多样的,但不管如何回答,都是当事者的自欺欺人,都是给别人一头雾水。关于爱情,有几回能全部将自己特赦,心口一致呢?
那就不回答了吧。我在作好不回答自己的一切心理准备的同时,却已经作好了去远方的所有准备。打开门窗,熟悉的一切因为过于熟悉而即将成为陌生,遗忘,而将你打开,一些言语,同树叶上的露水和天上那轮残月,都像是不绝的叹息,从内心深处里来的一口口气,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在A区办理调动最后的手续的时候,天终于开朗起来,太阳从发紧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像一个得志的小人在获得利益后从人事的云障尘沙中探出他们削的尖尖的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奔波忙碌的众生。那时,手中一张纸,就剩下最后一个戳印了,当那戳印像疤痕一样刻在纸上时,我就同这里的一切彻底失去了关系。只是我急于离开此地的心事里没有了你,也不可能涉及到你,但就在这种毫无防范的情形下,我看到你鬼魅一样从旗杆一侧朝我走来。太阳又被乌云给吞下肚去,不,是那个小人被人识破了伎俩,或者有人新的损人不利己的主意,暂时回避或策划其阴阳之谋去了。

你真的老了,犹如这座灰暗的学校。生活在这一刻完全呈现了它最真实和最有理的内涵,你无疑是诠释这内涵的最佳证据:你无条件地老了!
我把那张纸放进皮包里,它与你无关。
你走路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走路,而是路在走,你一动未动,如一件木质的摆设。你瞧瞧,你身边的人走得多欢,多轻快,多富有节律,多么青春,那些在身体的后缀——**下面摆开去的不是腿,而是木牛流马,在坚硬的水泥路上走出了昂扬气势,却流于呆板。
我滑行起来,因为我同样失去了对腿脚的感知和支配能力,我仅仅能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真的是你么?
你朝我走来,在十米开外。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这座校园原形毕露,在最关键的时刻麻木、冷漠和做作得令人绝望,每张脸之间的碰撞和光照都是符号与符号、机械与机械之间的关系,老人和少年,男人和女人,情人和他的情敌,假学者和他们的对手,政客和他们的奴才们,运动者和他们平常的健康,等等,都极为正常,却又那么不件任何修饰和遮掩,将冷淡安排在了这个下午。是啊,这个下午从头到脚都领受了这个校园的质地,也领教了你我虚假的平静。是啊,你我更卓绝地将这个质地发挥到了极限,那就是,在你我之间的距离只有你我臂膀的长度时,也可以说,我们的眼光可以轻易地绞在一起,甚至彼此的呼吸都已经喷到对方的脸上时,我们被这迅捷的意外给搞得让身子突地愣怔了一下,然后我们看到彼此的脸上突然凝固的惊讶(也可能是惊慌)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迅速拉长,即刻随运行着的身子掉向一旁,然后,毫不迟疑地擦着对方身边的空气,飞行器一样飞快而过。
其实,你朝我走来这个镜头,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是的,你是朝我而来,但并没有看见我,我只是你前行的方向上一个偶然,待你看见我时,也是在我突然意识到你没有看见我时,我也得装着没看见你的时刻。于是,我们谁也没看见谁了。
没有难过,当时连一丝触及为你写一点东西的灵感也没有。当我办完手续,将大包大包的物件运到火车站托运处,装进集装箱时,我也只感到自己被生活这只硕大的箱子给装了,要托运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也没有因为这最后的一面是如此淡漠而感到凄凉。
这同样是正常的,而还能在已没有审美愉悦和心灵感应中唱起《昨日重来》,也是正常的。我们之间没有了关系,什么也不是了。只在离开的那刻,我听到了更多的叹息,那是冬天枯水的金沙江的寒风,是一些等待写成的诗歌,也是因为心死却又不甘于苍老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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