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晨曦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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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颜望着他沉睡的面容,那微微转动的眼皮下是冰蓝色如海水的眼珠,纤长蜷曲的睫毛。英挺的鼻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是他的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楚,睡得极不安稳。
清颜拔去刺入他耳后的一根细细的针,迟疑了片刻后才褪去他藏青色的长袍。薄薄的中衣上布满了班驳的血迹,有些地方已经结起了厚厚的一层血痂。清颜忍不住抽气,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要装得那么强硬冷酷。
真是个笨男人呵!
她稳住了心神,才又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衣袖。当看到布料下深可见骨的一道伤痕,伤口周围都开始溃烂流出黄色的水时,清颜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这个伤他究竟拖了多久了,再如此下去整个手臂都会废了的。
而此时躺在床上的暮流景开始不安的呓语,清颜一摸他的额头,眉头皱得更深了。果然是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他的身体烧得极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不救他的话,也许他会死的。
看着他,清颜浑身冰冷,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煞白骇人。
过往那些狰狞而可怖的回忆攫住了她的呼吸,她的手不停地颤抖。
清颜,你不是过去的你了,不要再害怕了。
清颜,你不能一错再错,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去了。
清颜,不要怕,不许怕。
救他………………
救他………………
救他………………
身体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着,清颜觉得身体痛得都快炸开了。可是现在她不能惶恐,她必须要救暮流景!
她的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清明,面容虽然还是那么苍白却露出了坚定。
清颜帮他掖好被子,将书房的门再度打开。
对着漆黑的夜空,对着冰凉的夜风,她说:“我知道有人在这里,若想就你们的主子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空空荡荡,没有人应她。
清颜没有丝毫的动摇,声音还是那么清晰而认真:“我不愿也不会过问他任何事,也不想为难你。但是他现在伤得很重,若过不了今晚,那么害死他的人就是你。”最后一句话说得那么严厉冰冷,不止是为了逼那人现身也是她此刻的心情。
“求王妃救主子。”黑夜中,那人像蝙蝠一样落地。
清颜紧绷的身体稍缓和,“你去烧一桶热水,另外再去取些竹片和金疮药。切记,不要惊动了王府的下人们。”
“是。”黑影迅速消失无踪。
清颜叹息了一声,关上了门。摆在她面前的现状比想象中更加艰难,而她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她自己了。清颜跪在他身边,开始对他的伤口进行清理。
那人速度奇快,不消片刻就已经将清颜吩咐的事完成了。
“你在这里帮我。”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汗水,清颜面色虚弱地说。将金疮药撒在他的伤口上,在用干净柔软的棉纱布缠绕好,大大小小的创伤基本上已经被处理好了,然而真正的难关现在才开始。
他的背部有一道很深的剑伤,即使是很轻微的触碰都会让他痛得皱眉。
“你帮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她抬头,看着在一旁忧心如焚的凌墨,他也是同样的震惊。显然他也并不知道暮流景伤得如此之重。
清颜特意放轻了动作,但翻身的时候还是扯痛了他的伤口,他的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背部的伤痕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痂,那狰狞的伤痕如同长了獠牙的鬼怪,刺痛了人眼。
“必须立刻处理。”她看了眼昏睡中的他,没有一点迟疑。“我已经用金针封住了他的几处大**,你帮我按住他的身体,我要替他上药。”
清颜没有说,想要上药必须先去掉他背上结的痂,还要用竹片刮去那些翻卷的皮肉。其中的疼痛非寻常人可以忍受,虽然之前她已喂他喝下了止痛散,也难保暮流景不在昏迷中痛醒而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清颜将打湿的棉布浸入热水中,又覆盖到他的背上把那些痂捂软。之后,拿起竹片削成的刀一点点挑起这些凝固的血痂,伤口立刻流淌出殷红的鲜血,竹刀上、手臂上、就连纤细如莹雪的洁白十指都沾了血迹。
凌墨感觉到主子的身体开始痉挛,忽冷忽热,正在承受巨大的痛楚。不由自主地,他的手有些松开了。
清颜眉一凛,沉声道:“稳住他。你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他。”声音还是那么淡,却让凌墨心头震颤。再回头看她时,她正专注地用竹片刮着伤口,面色苍白,额上是一层细密的汗水,动作娴熟冷静,丝毫没有被主子的伤所吓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颜才帮他上好了药,背部的伤口处理干净了。她擦了擦汗,却发觉自己浑身都仿佛浸在了水里,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那只手如果再不医治的话,会废了的。
可是…………清颜的目光有些黯淡下来。
“王妃,主子的病怎么了?”注意到她的动作停下来了,凌墨问。
“我帮他包扎了左手,可是他的手骨断了。我从来没有帮人接过骨,接骨中若是有丝毫偏差,他的手都有可能会废了。”清颜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色,心底的无力感占据了整颗心。难道真的救不了他了吗?好不甘心啊,这样倨傲冷酷的性情,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够忍受下半生与残废二字相连。
她眼底是冷郁的沉痛之色。
“王妃,小人会接骨。”凌墨抱拳开口,凡在军中的人久经沙场。即使有军医,大多受伤也是自己包扎治疗。
“好。”清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笑,她将暮流景左手的衣袖轻柔地撩开,顿时露出狰狞的伤势。
“王妃。”凌墨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果断的女子。
“我想,即使是你的主子也是信你的。”
接骨是个痛苦的过程,要恢复错位的骨头就要先将后来长出来的位置重新断开,那种钻心的痛饶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晕厥过去的,何况他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虚弱不堪。
清颜跪在暮流景的身侧,细心探了他的脉搏后朝凌墨点头。
“我施的止痛散还有药效,你快开始。”
凌墨小心捏住他的手臂,隔着层层交缠在一起的纱布摸到了正确的骨位后,朝清颜示意。
清颜屏息凝神看着暮流景,他的脸色惨白骇人,眉头皱得很深。
凌墨的手朝关节处一用力,暮流景的身子一震,痛苦地咬住双唇,额头迸出一层冷汗来,清颜知道他在忍受那锥心的痛楚。冰冷的手绢立即擦去他身上的汗水,侧身安抚。
“凌墨,你不要分神,继续。”
“是。”他狠下心按照清颜的吩咐进行余下的治疗。
“喀嚓”,骨头分裂的声音在书房里格外清晰。
暮流景冰蓝色的眼珠撑大,有丝鲜血从嘴角缓缓地流淌下来,可是依旧没有让呻吟从口中逸出。
他已经清醒了。
清颜心口仿佛被钝器击中,她哽咽了一下,挽高衣袖露出洁白的手臂。“不必强忍着,会咬伤舌头。”她将手伸到他面前,微笑着说。
“王妃……”
“继续。”她的声音那么沉静,抚平了所有的慌乱和紧张。
伴随最后一记用力,暮流景咬住了清颜的手。他咬得那么深,锐利的牙刺破了肌肤,汩汩鲜血温热地流淌进他的嘴里。腥甜的气息弥漫在整个书房里,有种莫名的忧伤弥散不去。
凌墨侧头,看到她失血的脸色和微晃的身形。“王妃,你…………”
“你不要停下来,用两片竹片固定他的手臂。”她说的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就会用尽她全部的力气。雪白的面容有种静谧的光华流转,乌黑的眼珠透出绝美和坚定的光芒。
“是。”凌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柔弱如同扶风杨柳的女子,居然会有这样的气度和坚韧。
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两人才将暮流景的伤口彻底处理好。

夜里开始熬的药喂他喝下之后,他的烧终于退了。
凌墨在清颜的坚持下,已趁夜离开了,独留下她一人照料昏迷不醒的暮流景。收拾了屋里凌乱的纱布和带血的衣裳,清颜又为他煮了清淡的粥,彻夜的忙碌让她觉得累了,不知不觉竟然靠在床沿睡着了。
晨光洒落进窗子,照落在清颜略显苍白的脸上,出奇的温暖和宁静。
暮流景艰难地睁开眼,感觉到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支起头,看到还在沉睡中的苏清颜,想起她救治自己时的镇定从容,想起她将手伸到他面前时微笑的面容,心底的某一处彻底地柔软下来,汩汩热浪涌了上来。
胸中多了一分沉甸甸。
第十九章伤痕
似乎有什么在脸上,那种怪异的感觉让清颜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看了眼身旁呼吸安稳的暮流景露出恬淡的笑容,修长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有些温热,却已经不似昨夜的滚烫了。
清颜知道他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依照他的身体来看,只要多休息几个月就可以恢复了。心中有些宽慰,她从地上直起身子,谁知因为跪得久了双腿都发麻了。一摇晃,便向床沿的木头上撞去。
只是她所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一个冰冷的胸怀。清颜稳住身体,抬头平视暮流景。
“王爷你醒了。”
“本王受伤的事有几人知道?”清冷的声音仿佛是冬日的积雪,即使是世上最暖人的阳光也融化不了,冰蓝色的眼珠没有一点波澜。
清颜本就没有奢望他会感激自己,她从暮流景的怀里起身,恢复了往日的镇静。淡淡地开口:“除了我,还有凌墨。”那人是他所信任的心腹自然不会张扬,而她是他的王妃,但是他会信她吗?
暮流景的眉角扬了一下,冷漠的神色没有变,可是清颜感觉到他身上的唳气消散了不少。
“王爷,你的伤口尚未愈合,需要静养几日不宜走动。”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将目光倾注在他缠绕了纱布的左手,露出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来。左手的骨头已经接上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他还是可以驰骋疆场,建立功勋。
时隔数月,这是苏清颜第一次站在他面前,晨曦初照的光晕笼罩下。她一身素衣,不施脂粉,眉如黛,眼含星,清澈淡雅之外又有寻常女子不曾有的淡然沉静。只是此刻的她眉宇间掩藏不了憔悴和疲倦,衣袖和裙裾上沾了血迹,发丝散落,有些狼狈。暮流景看着她,冷硬的心突然有些负疚感。
“你说过你有所求,既然如此本王答应你。”
清颜心知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于是她开口道:“王爷,清颜所求的事不过‘自由’而已。”以他的骄傲是不会愿意用王爷的权力来胁迫她;以她的尊严来说也不会准许有人如此对待她。她用他的命换回属于自己的自由,如此一来两不相欠。
暮流景眼中闪过冷愕的光芒,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你是希望本王放你离开?”
她摇头淡笑,“清颜岂会如此天真。王爷可以放弃深爱的女子而娶了我,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就答应清颜放下瑞王妃的头衔呢?”
听到她话里的无奈寂寥,暮流景的脸色稍缓。
“你所做的一切本王都不会干涉你,除了瑞王妃这个头衔。”
清颜背过身去,眼底忽然有泫然的悲切。她想起了年少时光里,那个倾城绝美的少年他的寂寞和无助。当日也许她无法体会他的心酸苦痛,这一刻却是全然明白了。
泫之,阿颜终于懂了你当日说过你只是一个病弱皇子,无法与整个天兆为敌。原来你敌不过的不是人心,而是这皇权的冷酷和残忍。
“王爷,你说这世人为何总是想往高处爬呢?”她的声音极轻,像是在梦里的呓语,又好象是在问自己。
“惟有权掌天下才能得到一切。”
“王爷,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你若想拥有什么就先付出代价,你失去的也许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呢。”清颜回身凝视着他,清凉如呵气的微笑是那么脆弱,叫人莫名地心慌。
“本王早已一无所有,又有何惧。”暮流景俊颜冰冷,冰蓝色的眼瞳竟然有一缕血丝。命运素来诡异,从来都只会让他对这个尘世绝望。既然天道不公,他偏偏要逆天而行。
清颜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嗜血的神情,这样的男人心底必然是有无尽的悲伤和沉痛的过往。叹息良久,她才说道:“高处不胜寒,王爷可曾觉得寒冷。站得越高摔得越痛,王爷就不害怕粉身碎骨吗?”如同他此刻所负的重伤,也是在权势倾辄中留下的吧。
那么犀利的言辞,不在乎会触怒到他。
可是清颜的字字句句都如带刺的利刃,刺得人遍体鳞伤,鲜血如注。
暮流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珠由清澈的蓝色变为深沉的血蓝色。
他冷冷地看着清颜,目光里尽是深刻的痛恨和冷酷肃杀之气,“你出去,趁本王还没有改变主意。”
清颜知道触及了他不为人知的软肋了,没有多言。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的眼角沁出淡淡的忧伤,这个男人怕是一直都是如此寂寞吧,所以才用冷漠来掩饰所有的伤口。
“王爷,我酉时过来为你换药。你回府的事,不会有人知道。”
暮流景闭着眼,没有去看她的神情。
步出书斋,极目辽望天空。天边是大朵大朵被旭日晕染开来的金红色流云,整个瑞王府里笼罩着轻薄的云翳,灰蒙蒙的。风夹杂凛冽的寒意扑面侵袭而来,她的衣角被猎猎的长风吹得鼓鼓的,连那道刺目的伤痕也显露了出来。清晰的一排牙齿印仿佛终身的印记牢刻在手腕上,周围一片淤青中渗出血丝。
衣料触碰到时还会有隐约的疼痛,让清颜微微抽气。身体上的疼痛,一寸寸蔓延开来,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肌肤,就像是淬染了剧毒的刀剑割裂了心口,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清颜弯下身,用力环抱住自己不住颤抖的身体,把脸深埋进肩胛中。肩膀一记一记地抖动着,那姿势像极了委屈无助的孩子在流泪。可是,逆着晨光细看,清颜的眼睛干干的,眼角甚至找不到半点湿润。
她不会哭。
所有的眼泪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流干了。
她即使再累,再难过,也只有拥抱自己来温暖冰冷的身体。
所有的委屈和难过,不会让任何人窥探到。
若是因为想要依赖而变得脆弱,她怎么对得起同那个人的约定。
只是为什么她一见到暮流景那些拼命想要隐藏的伤痕就会无所遁形了,**裸地在她的心上流淌着鲜血。
书斋内,暮流景看着桌上那碗粥时,双眉蹙得更深了,那个女人竟然为自己熬了粥。这个认知让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暗潮涌动,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苦涩极了。
他艰难地起身,走到桌前。手指触摸着雪白瓷碗的边沿,班驳的阳光斜映在苍白的脸上,有种异样惊心的温和与宁静。温热的清粥,那温暖由指间传递至心上,仿佛可以趋散这个世间所有的不幸与痛苦。
暮流景凝视着那碗粥,作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比诧异的举动。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不在受控制了,他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粥,每一颗晶莹的米粒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放入嘴里细细咀嚼,淡淡的清香慢慢融化在舌间,有种奇异的温暖和力量向泉水一样涌进心底。
他闭上眼,似乎可以想象到那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在熬粥时唇边清浅的微笑和澄澈的眼瞳。
一勺接着一勺,那温暖积聚在心底越来越绵厚,是那么得熟悉而亲切。
暮流景神思忧伤地看着空荡荡的碗,感觉过往的伤口似乎正在慢慢的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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