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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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辟邪
客厅里一眼看去居然空无一人,先后推门回来的萧音和辟邪都吃了一惊。
定睛看去,原来艾美小小的身子埋到了沙发里,眼前手稿堆得有一尺多高。而她就像一只贪吃的小猪一样,一头拱了进去。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她扎起的马尾和笔杆子在稿纸堆中不停摇动。应该是在划划拉拉的开始编故事了,女孩子全神贯注地写着,时而抬起手,用手中的笔抓抓头发,蹙眉沉思。
“真是投入……看起来她很喜欢云荒呢。”萧音靠在门上远远看着,感慨地笑了笑。手摸到了旁边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根。
辟邪的手按住了烟:“别给孩子作一个坏榜样——我不喜欢你们人类抽烟的味道。”
“哈,还没开始呢,你就开始这样管着她了?”鉴于方才刚迫使对方作出了重大让步,萧音此刻不想和他对着干,无可奈何地把烟放了回去,“好吧,那你给我泡咖啡,一杯咖啡豆磨出一杯咖啡的那种——不然今晚我一定撑不住。”
“你这样喝咖啡对身体也不好,”辟邪皱眉,“以后会神经衰弱的。”
“什么以后?现在就是!”萧音低声怒,忽然抬头,“对了,我以后如果有什么后遗症,你们要负责任!别欺负我回到了家里、就想不起这些年的事情了。你如果……”
“沉音姐姐!”这头两个人还在讨价还价,那边少女已经从稿纸中抬起头,叫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我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小美,我看看。”萧音立刻换上了一张脸,扔下辟邪,微笑着坐到了艾美旁边。
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尽管在这个世上活了那么久,他依然不得不感叹。
沙发上并肩坐着两个女子,在华美静谧的房内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个懵懂聪慧满怀景慕,另一个循循善诱亲切温和犹如邻家姐姐——谁能想到就在片刻之前的花园里、这个女人还那样又软磨又硬逼,各种手段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十年.那个一眨眼,对于人来说,真的可以带来那么大的改变?
十年之前,他还记得萧音用同样怯生生的表情看着他,手里握着《遗失大陆》第一卷第一章的稿子,递过来给他看。
那时候这个非重点中学里面的不良少女刚刚考砸了一生最重要的考试,懒得回家听父母唠叨,就拉了小男友到处游荡。然后,在一个夜市的小摊前,百无聊赖的少女试带上了那个金色的琉璃镯子——应该是很古旧的东西了,上面雕刻的花纹都已经模糊,隐约看出有蟠龙的图腾和连绵的字样。
“咦,脱不下来?”费力地褪着,而那个轻松套上去的金色镯子却纹丝不动,少女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大大咧咧地看看摊子的主人,“喂,我先戴回去了。行不行啊,大叔?”
隔着夜市昏黄的灯火和嘈杂的人群,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没关系,送给你好了。”
他找到了她。凭着云荒的两大神器,在伽蓝神殿里的长老们无法支持这个云荒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那个少女戴上了金琉镯,证明她有着织梦者的天赋。
要接近她对他来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只要一个咒术、各种各样的机遇便能创造出来。
在第二次遇到她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幻想》的编辑,衣冠楚楚、沉稳练达——他知道她完全认不出他了:他已变幻了另一幅人类的外貌。她在露天小摊上喝汽水,等着她的小男友。他径自过去坐在她面前,约她给这家国内最大的奇幻杂志写一个长篇。
他还记得当时萧音诧异地眨着眼睛,半天才说我没有投过稿子给你们。
他说我从看过你写的东西,你很有创造力——既然已经选定了人,那么只要他愿意,她过去所有一切都能被洞察:包括她的父母在她十四岁时离异,包括她有过几个恋人……他熟极而流地报出了她在课外发表在几个小刊物上的短文。
“你怎么知道沉音是我的笔名?”十八岁的女孩眼睛越睁越大——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无论是对母亲、还是男友都从未透露丝毫。
“因为,”他忽然笑了一下,尽量想用平静的语气以免吓到对面的女孩,“我是神。”
“噗。”萧音失笑,一口汽水就喷到了他的领口上。
我那时候真的没有看过这样自恋的帅哥啊——很多年后,喝着他泡的咖啡,稿子堆中的萧音抬起头来,看着助手喃喃苦笑。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费尽唇舌说服了她。
“我连大学都要考不上了,还给你写稿子?”那时,她说。
“你会考上的。”他微笑着,许诺——只要他一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句都会让凡人命运的年轮发生扭曲。他有这样的力量。
“胡说。”顿了顿,她又想到了一个理由,“阿旭不会同意我整天跑到你那里写东西的。”
——阿旭是她十八岁那年正在交往的小男友。
“他会同意的。”他坐在她对面,继续微笑——事实上,那个暑假以后那个小男生就莫名其妙地遗忘了这段恋情,在新的大学里找了个新的女友。
“我妈也不会答应的!她一定要我复习再考一年。”说到母亲,她就真的头痛起来。
“她也会同意的。”他只是微笑,神色淡定,“一切障碍都不会有,你放心。只要你肯给我写稿子,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很快就会出名,有钱,你能读最好的大学,住别墅豪宅,名车代步,前呼后拥,享受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胡吹大气。”十八岁的萧音瞪着面前这个阴魂不散的英俊男子,如果不是这个人长得实在好看、她早把他当精神病人对待了,“你烦死啦!考砸了,在家天天老妈唠叨,出门还要听你唠叨!有本事你让N大录取我啊!”
“我说过,你会考上的。”他摇头叹息,“为什么你们人总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要这个,现在!”实在忍无可忍,她一翻杂志,指着上面香奈尔最新款的包包。
“好。”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便低头喝着咖啡。
再也懒得和这个神经病多说,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忘了你的包了。”他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走过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
诧然回头,她看到那个杂志上一模一样的包包,赫然摆放在了她方才坐的位置上。“啊——!”她脱口的惊叫吓了侍应生一大跳。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母亲居然欢天喜地的置办了一桌菜,继父和弟弟都在等她回来。
“小音,N大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怎么可能?”她一把夺过,“我才那么一点分数!”
“你一定是估错了成绩——你考了660!”弟弟满怀敬佩地看着她。
“天。”她却殊无喜色,低低脱口,“他真的是神?”
“什么?”弟弟诧异。
“没什么。我要发达了……!”她按捺住了心口的狂跳,忽然脱口大叫,“我要出名,我要有钱!我要去马尔代夫旅游,我要住最好的房子!”
“什么?”这一次,诧然脱口的是全家。
三天后,在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她跟着他来到了这座别墅。
他递给她一叠稿子和一支笔,让她写一个开头。
“地之所载,**之间,四海之内,有仙洲名云荒。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一开头那段半文半白的东西明显让面前的人噎了一下,她不安地拨弄着腕上那只金色的琉璃镯子,忐忑地仰脸看着他。他翻着稿子,脸上却没有表情。其实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在她挥动笔杆的时候,在他眼里、分明看到了有无数的光华灵气凝聚。
那是有“创世”能力的一个女孩,神圣的金琉镯、果然不曾找错那只能织梦的手。
“摹仿山海经上的。”被他那么一看,她却红了脸,坦白,“这样写,行不行?”
“我对文章没有鉴赏力。”他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只一个眼神就将她的努力否定,“可这样写,连我都不相信那会是真的——是要编,但是编出来的故事,一定要有足够的真实。让人相信那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处。”
“咦,那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啊。”那个小丫头居然也知道反驳他,“本来就是编故事——谁都知道那是假的,为什么要写的象真的?反正那个什么‘云荒’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还不是我写什么就是什么?”
他冷眼看着那个丫头,忽然笑起来。
人总是自以为是——他们眼睛看不到、便以为那不存在?
“在没有遇到我之前,你是不是也以为神不存在?”他冷笑着拉起那个丫头,带着她来到客厅另一边,推开了第三扇窗子,“你看看,这就是真实的云荒——”
在窗子推开的那一瞬间,十八岁女孩脸上陡然有了目眩神迷的表情,半晌不能说话。
他为她打开了那扇窗,让她看到了普通人几生几世都无法想象的世界。
其实他们神族的存在,就是为了改变和支配这个人世,一言一语便可让天地翻覆、沧海横流。然而这几千年来,他守护着那片沉没的大陆,不再出没于人世,更未曾改变什么。直到他寻找到了这个凡人少女,让她的人生从此改变。
他将她从家庭中**、让她的恋人离去,让她的朋友忘记……他只是动了动手指,便斩断了她和尘世的所有联系,将她从原本的社会中“置换”出来——只为了独享她的精神创造力量。只为了云荒的继续存在。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为此改变。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而此时,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区已经被焚毁。大火甚至烧到了伽蓝神庙,虽然被神官们合力逼退、却已经焚毁了神庙的门楣——第五日上,前来祷告的民众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圣女的安抚。然而看到被火舌舔过的神殿、个个在绝望中对神的存在感到了怀疑。为了安抚民众的情绪,圣女在神坛上举起了‘神之古玉’……”
寂静的客厅里,稿子在一页页翻过。艾美紧张地盯着萧音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看完一页,就递给旁边站着的辟邪一页。而那个英俊的助手也没有说话,看着手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静默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种眼光,让艾美无缘无故心头一跳。
“你对于《遗失大陆》的前后非常熟悉啊,交接得很自然。”沉默中,翻完了最后一页,紫衣女子放下稿子,长长吐了口气,“看来不需要再带着你熟悉一遍设定了。那样繁复的各地风俗人情、地理天文,你居然都了如指掌,运用贯穿的得心应手,真了不起。”
“我从初一就开始看《遗失大陆》!”艾美却颇有自豪,“拿出现在出过的四卷,随便翻开一页,我几乎都能背呢。”
“哦,那真太好了。”用指尖揉着太阳**,萧音笑容疲惫而满意,“你写的很好。超过我的预计——我本来以为还要带你熟悉一下云荒,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只是有些技法上的问题……呃,今天也不说那么多了。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
“那么,这一段写的可以么?真的可以用到小说里?”艾美紧张地问,然后老老实实承认,“其实……刚才写的东西可不是我一下子就编出来的。我看了你的书,就整天在那里想啊想,在日记里涂了很多个片断,这是其中之一——真的能用上么?”
“完全可以用,”萧音把她的手稿放下,微笑着赞许,“有些细节我稍微改一下,大的没问题——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小美。真是了不得,现在的孩子。”转过头,却是看定了辟邪:“是不是?”
“嗯。”辟邪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然而翻看那几页写的龙飞凤舞的手稿后,也勉强应了一声。看得出他的眼神非常复杂,似是惊叹、又似失落。
“有前途啊,小美眉……哦,不,小美。”一高兴起来,萧音的脸色就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用力拍了身边这个娇嫩的少女一下,“以后多来这里坐坐,如果你愿意、我教你写东西好不好?这个《遗失大陆》你也可以加入一起来写,如何?”
“沉音姐姐才了不起。”虽然被夸得眉开眼笑,艾美依然由衷地仰望着女作者,满目热切,“你是说,你可以教我写东西?!”
“尽我所能的教给你。”萧音坐直了身子,“其余的,看你的天分。”
“好啊!真是太好了!”艾美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写《遗失大陆》?是真的吗?我……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作文一向是拿A的耶!如果沉音肯教我,我一定会……”
“会比我做的更好。”萧音微微笑着,却转头看着旁边的助手,“是不是?”
“……”然而这一次辟邪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已经六点半了。”
“什么?”做客做得流连忘返的艾美弹簧般地跳了起来,“六点半?完了完了!我要回家吃饭——老爸老妈一定到处找我了!天,六点半了!时间过的那么快!”
“哦,那快些回去。”萧音被她那样的惊叫吓了一跳,也不阻拦。
艾美匆匆忙忙收起笔和文具,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塞,一把拎起书包,站了起来。虽然舍不得却还是对着萧音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沉音姐姐!我明天一定过来——你说过了我可以过来的啊!不许反悔。”
“随时欢迎你来玩。”紫衣女子微笑着,送她出去。
辟邪要跟出来,然而客厅里的电话陡然惊天动地响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顿住了脚步接起了电话。艾美高兴得昏了头,又急着回家去吃饭,只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玄关,换鞋出门,对着那个紫衣女子招手告别。
夕阳早已下山,外面已经是浓暮时分。
她走过那条横河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种萧瑟的冷意。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那幢白色的二层别墅坐落在浓荫中,有一种凌驾于尘世之外的孤独。
“真是做梦一样呢,今天……”喃喃叹了口气,少女回头继续走,然而穿过了绿化林,重新踏上那一片草地的时候,她略微愣了一下:小道旁的酢浆草被踩得七倒八歪,显然有什么人沿着这条路刚刚走过去。
——也是去拜访萧宅么?她想,回头看了一眼。
六、梦魇
“是,萧宅。”看到是《幻想》总部的电话,辟邪才接起来,“非天编辑?什么事?”
虽然是沉音的责任编辑,然而作为助手的他、语气还是冷淡不客气的。
电话那头的责编心里恨恨骂着这个一副臭脸的助手,却因为他是沉音对外唯一的联系人、不得不耐心解释:“第十九章的稿子……明天我们要清样排发了,大后天就要进印刷厂。不是说好了今晚传真过来么?”
“还没过今晚吧?”辟邪道,“十二点前传给你。”
妈妈的,十二点,难道老子要在办公室等你到午夜?责编心里火冒三丈,几乎要摔了话筒,然而却心知一摔话筒、后天杂志一定进不了印刷厂,只好继续好声好气:“辟邪,你能不能把沉音写好的部分传过来让我先编?剩下的……”
“不好意思,沉音她向来是结了一章才传出一章的,”辟邪拿着话筒,眼睛却看着门口送客出去的紫衣女郎,“十二点,准时给你。”
“可十二点我们杂志社要关门……”责编非天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
然而眼睛看到了门外树丛里有什么一动,辟邪眼睛陡然冷凝:“十二点,就这样。”
“喂,喂!等一下——”在他放下电话之前,那边的责编非天连忙大声叫起来,“今天有人来编辑部找你们!非要沉音的住址不可,还说要投资拍第五卷《大荒》。我指点他们来找你,应该今天就……”
“你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他了?”辟邪忽然隐隐有了怒意,“谁允许你说出去的?我们一开始就说好,沉音所有资料要绝对保密!”
“对方来头不小,开出的价码也很高,投资三个亿啊……改编权能卖出天价!”明显感觉到了助手的怒意,责编声音小了下去,“是四海财团出资的。你也知道、四海财团一向在国内地产界和金融界都是龙头老大。”
“三个亿?呵。你先拿了多少好处?”辟邪陡然有冷笑,这些愚蠢贪婪的人类!
“你回家睡觉吧。”他对着电话冷冷说了最后一句话,“不用再等第十九章了。我们和《幻想》的合作到此为止。你们违反了合约。”
“什、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不相信的惊呼,然而他咔哒一声用力挂断。
“沉音!”他转头叫女伴的名字——四海财团?四海财团是什么背景,别人不清楚、却瞒不过他:一个看似正规、实际上和国际犯罪组织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庞大机构。麻烦总是接二连三的来……这些年来,尽管一直低调的避世独居,然而那些贪婪愚蠢的火焰总是要蔓延到他们身边来。
“沉音!”他再次叫了一声,然而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回答他。
他霍然回身。玄关的门还开着,萧音的一只拖鞋留在那里,人却已经不在。居然没有半丝声息就掳走了她。这次来的,又是哪一路的人?
门外暮色正浓,泼墨般倾泻而下,吞没了一切。
云荒,云荒……都是为了那个沉没的遗失大陆。
“怎么这么晚?”艾美回到家的时候,餐厅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居然来了客人?母亲放下高脚的红酒杯子责问,她缩了缩脖子。
“好了好了,小美,快过来叫大伯,”父亲却是打圆场,拉她到那个来客面前。
大伯?她乐得一跳,抬头看着这个满面风尘的中年人——那就是父母提了无数次的大伯?她只在六岁时见了一次的大伯?虽然是一母同胞,可不同于在海城文化馆里当小职员的父亲艾瑟,大伯艾宓毕业于美国著名大学的考古专业,多年来参与过多次大型的文物挖掘和考古工作,如今已经是业界声名显赫的权威。

“大伯好!”她惊喜交加地跳到了桌子前,看着这个自小心里景仰的长辈。
“小美都长那么大啦!”大伯和父亲面容相似,却多了几分风霜,抚摸着她的脑袋。她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但最终还是忍受了长辈这样的对待。
“可不是,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母亲倒了杯酒,白了她一眼,“还每天到处跑!也不好好复习。”
“人家……人家在周露儿那里复习嘛。”她尤自嘴倔,但是说谎的时候还是脸红。自顾自坐到了桌子旁,开始大口吃饭。
父母也不管她,大人们开始继续他们自己的话题。
“怎么,这次回国到这里来,又有项目?”父亲喝着酒,和大伯聊。
“是啊。”分明是喝了一点酒,大伯的脸有些红,“大项目,四海财团出资支持的。可能近日要开始勘探了。”
母亲一脸惊讶:“海城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的专家回来?”
“女人家没见识,”父亲点了根烟,又给大伯燃上,笑着看了母亲一眼,“去洗碗吧。”
“真是的。”知道有要事商量,母亲嘀咕着收拾碗筷,顺便拍了她一下,“快点吃!吃完了去做功课——都快十八岁了,还不知道自觉用功。就要高考了呀,如果考不上……”
她皱起了眉头,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巴不得母亲快点走开,好专心听大伯父亲的对话。
被母亲那样一唠叨,等她再度听的时候,只听到了两个字“云荒”。
“云荒?”下意识的她脱口惊呼了起来,看着大伯,“遗失大陆?”
“哦,小美你也知道啊?看来那部书真的是妇孺皆知了。”大伯倒是没有惊讶,只是笑笑看着这个女中学生,“是啊,遗失大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寻找这块遗失在海底的大陆。”
“什么……什么?”艾美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怎么看,沉稳儒雅的专家大伯都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大伯,你是来寻找云荒大陆?这不是小说里的故事么?沉音写的小说而已啊!怎么、怎么连大伯你也当真了?”
“小丫头,不懂事别乱说。”父亲却是打断了她震惊的诘问,回头对大伯道,“你也开始相信了?这几年我订阅了《幻想》,越看越觉得那个‘云荒’是存在的——或者存在过的。难道你不觉得惊讶?一个作者即使再能虚构,也无法虚构到这样每个细节设定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那是沉音姐姐写的好!”不服气地,她冲口反驳。
“吃饭去。”父亲让她住口,继续抽了一大口烟,狠狠道,“你说,虚构一个背景或许可能,最多摹仿中外历史上某一个国家的断代史。但是一个那么年轻女作家,怎么可能虚构出一种文化?那种甚至可以让人相信‘存在’过的整个文化体系!这超过单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是。”相对于父亲的激动,大伯却是冷静的多,“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
也抽了一口烟,吐着烟圈的考古学家眼里闪着光:“二弟,原来你这些年也一直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看了一些从东海打捞上来的文物,再回头联系那个女作家写的《遗失大陆》,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对于云荒大陆的种种描述,我能断定那个女作者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没有办法作出如此程度的虚构!她没有模拟世上存在过的任何一种文明体系、而是自己彻底的创造了一个人所未闻的‘新文明’出来!”
艾美听得发呆,浓烈的烟味熏得她想咳嗽,可是父亲和大伯的对话是如此惊人,吸引着她无法移开脚步。她下意识地扒着饭,看着两个吞云吐雾的大人——真奇怪……这些大人们也这样?她还以为只有她和周露儿那样的中学生、才会被“云荒”大陆吸引到神魂颠倒呢。
原来父亲和大伯是更铁干。怪不得家里订了全年的《幻想》。
“是,你看第一卷《龙战》里第十三页,写到了提炼珂的方法以及锻造软银的工序;《血玄黄》里提到了‘螺舟’和‘风隼’——这种东西,如果是虚构泛泛而论也罢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父亲额头青筋凸起,手指用力敲着桌,“可是!她写了满满十一页,详细叙述了整个流程!除非她是金属冶炼和机械制造的专业人士,同时精通地理学、水文学、城市规划和军事战略,否则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咦?艾美听得有趣,连烟味刺鼻都不觉得了——什么提炼珂?锻造软银?她看《遗失大陆》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到里面还有这样的描写。她只顾着看几个国家杀来杀去、帝王将相王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去了。
原来,父亲还是《遗失大陆》的超级粉丝?她眼睛闪闪发亮。
“所以你推断、那个作者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的确得知一个存在过的文明?”大伯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那支烟烧到了手指都没有反应,“你在这个小城的文化馆里埋头十几年,都在探求这个‘云荒’的真像?”
“是的。”父亲的脸色通红,抬头看着兄弟,“你知道我不像你那么能干——我一生只求做好一件事。”
“干杯!”艾宓博士拍拍弟弟的肩膀,拿起杯子,“这次,我们兄弟两总算是找到了同一个目标了。等挖掘工作开始,我就请你参加。”
红酒咕嘟咕嘟流入了咽喉,两个说到兴头上的人却停不下来。
“我和你的切入点不一样——我对于看书没兴趣,所以一开始也并未看过《遗失大陆》,”放下酒杯,大伯目光炯炯,“我是从别人给我看的一些海底打捞出文物中,找到的线索——”他的手探入怀中,拿出的时候指尖已经有了一串细细的银色链子,上面连着一块橙黄色半透明的石头,举起来给父亲:“你看这个!”
“呀!好漂亮!”脱口叫起来的却是艾美。
灯光下,那块磨成半月形的石头发出琉璃般的光泽,雕刻着奇特的花纹,看上去里面隐隐有光影流动。银色的链子已经黯淡无光,玉石上的花纹也已经磨得快要平了,不知道是多古老的东西。然而,那么古老的东西、却隐隐透出某种无上尊贵的光泽。
艾美看着那个古玉挂件,认出了上面刻着的是一个兽类的图案:有点象老虎,腹部两侧却刻有双翼。昂首挺胸,神态威猛庄严,四足前后交错,利爪毕现,纵步若飞,似能令人听到其行走的脚步声。
咦,奇怪,这个图形——好像刚刚在哪里看到过?沉音姐姐家里的碟子上似乎也有类似的?
正在出神,耳边却听父亲接过古玉,问了一声:“辟邪?”
“啊?”艾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去了萧宅的谎言被揭穿了。正忐忑间,却见大伯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意:“不错,这件就是从东海外海打捞上来的辟邪古玉。一年前、某个人送给我这件东西,从而引起了我对云荒的注意。”
辟邪古玉?艾美松了口气,原来这只兽就是辟邪?她忽然觉得惭愧:自己虽然对《遗失大陆》倒背如流,却只停留在纸面上,换了图形就一窍不通。
“我这里也有一件,”父亲却转身出去,拿了一块破碎的瓷片回来,“你看。”
那是一块白色的碎瓷片,似乎也有些年头了,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雪白的底子上,冰裂纹如同红丝蔓延,红丝凝聚到中央,居然巧夺天工地织成了一个图形。
“也是辟邪?”大伯细细看着那片碎瓷,诧然,“哪里来的?”
“也是从出海的渔民手里买回来的。”父亲神色慎重,“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物件上,都有辟邪神兽的图形。不过都支离破碎,所以就不一一拿出来给你看了。”
“我那里收集来的东西里,也反复出现了辟邪的造型。”大伯将古玉和碎瓷放在一起,对比着上面两只神兽的造型、动作和流线,浓眉紧蹙,“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但辟邪一般多出现在墓葬建筑中,和天禄、麒麟并称三大镇墓神兽。华夏文明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单独将辟邪作为图腾崇拜的民族。”
“是啊。从来没有过,除非是——”父亲连连点头,神色凝重,忽然一字一句道,“‘遗失大陆’里,云荒上的各个民族!”
“是啊!”一直到这时,艾美才插得上嘴,说到这部小说、她可是比他们都权威,“《遗失大陆》里面,守护云荒的神兽就是辟邪!三大宗主国和草原部落,都建立神庙,由祭司供奉着神兽!帝都伽蓝城里面,更是有全大陆选出的少女作为祭司,一生侍奉。”
这一次,父亲没有让女儿闭嘴,两个大人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艾美,你这一顿饭要吃多久?”正当女孩觉得自己能干、准备继续滔滔不绝的时候,母亲冷不丁从厨房转出来揪住了她的耳朵,“还不快给我回房间去做功课!你看看都快八点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啊,啊,好痛……”艾美捂着耳朵抱怨,虽然舍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放下碗筷,站起来鞠了一躬,“大伯,爸爸,我回去做功课了。”
“嗯,去吧去吧,”父亲随便挥手打发她走,急着和大伯继续交谈。
大伯却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手里拿着的古玉项链递给她:“喜欢不?大伯送给你好了,拿去。”
“啊?”艾美又惊又喜,却一时间不敢接,看了父亲一眼。
“这个很贵重吧?”父亲也是忐忑,“你留着做研究用,给一个小丫头干吗?”
“没事,这也是别人送我的,你带着说不定合适。”大伯笑着把古玉项链放到艾美手里,“多年没见小美啦,总要拿点什么见面礼——你可别拦我。”
“谢谢大伯!”艾美乖觉,不等父亲再罗索,立刻开口甜甜道谢,蹦跳着走了出去。
“驰弟……你知道么?那个送我古玉的神秘人说,”看着少女拿着项链欢欢喜喜地上楼,考古学家眼里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沉思,“要找到云荒,必须先要找到‘织梦者’。”
“织梦者?”父亲没有看女儿的背影,只是诧异地重复了这三个字。
八点正,也就是艾美磨磨蹭蹭吃完饭的时候,海城郊外入城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三辆从郊区进入城市、速度极快的轿车撞在了一起——然而奇怪的是不是普通的追尾相撞,而仿佛一刹那被无形的力量所操纵、车头猛然扭转了方向,变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三角形。轰然巨响中三辆车子全部扭曲变形,以奇特的姿式成为一堆废铁。
“不好!她跑了!”车中有个黑衣人还有意识,大叫起来,挣扎着想从挤变形的车门内爬出去,“她跑了!快追!”
然而话音未落,无端端觉得脚一软,仿佛凭空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立刻摊了下去。
交警聚拢过来之前,萧音已经伏在辟邪背上,穿梭在绿化林带的浓荫里。
“好痛!”揉着手腕上蹭破的皮,紫衣女子皱眉,不住吹气。然而刚经历这样惊险的劫持、她脸上却没有半点的惊惧和慌乱。
“他们打你了?”辟邪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等会我给你复原回去。”
“不要!我的手断了,脚也崴了,今天我不写了!”萧音忽然发起了脾气,用力踹了他一脚,“你不能逼迫我做苦力——你是神啊,不能这样欺负一个凡人是不是?”
“谁说神不能欺负凡人?”辟邪头也不回,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一下,警告性地拍了拍,“别乱动,我抓不住——人的身体真是不好用。”
“你!”萧音大怒,“你怎么可以打我**?流氓!”
“拜托你老实点行不行?”他实在是无可奈何,“虽然你十八岁开始就是个小太妹,可现在好歹是个美女作家——那个小姑娘如果看到你这幅嘴脸、一定要梦想破灭。”
“切,我又没拿枪逼着她崇拜我。”萧音冷笑,“她自己想了个女神形象强加给我,回头发现我是个女土匪却要怪我,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我忘了有没有天理这一点上你比我有发言权。”
“别闹,”辟邪懒得听她喋喋不休,“刚才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有。他们逼我说云荒到底在哪里,问我怎么知道那个秘密——还说如果不老实交代就要挑了我手筋、毁了我的容,先奸后杀……呃,”显然又被警告了一次,萧音白了面前的人一眼,老实交代,“对着本姑娘这样才貌兼具的妙人儿,他们哪舍得下手。先礼后兵——还没礼完,你就让那些车摆POSE去了。”
“是四海财团。”辟邪淡淡道,“他们买通了你那个帅哥编辑非天——这里是住不得了。”
“什么?”萧音一听发作了起来,“我刚准备收徒弟,你却要我搬家?不行,明天小美还要来找我,不许你瞬间转移掉我的房子!”
“可是四海财团不简单,”辟邪反对,“我不想家里三天两头被闯入者弄乱。我更不想把你暴露在大众媒体的注目下,弄得鸡飞狗跳。”
“你不是神么?”萧音想激他,“还要躲着凡人跑?”
“我住在人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辟邪丝毫没有火气,“我要保证你的安全,没有你就没有云荒。没有云荒,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咦,转了一圈回来,就是说,”写手对于文字游戏总是分外敏锐,萧音忽然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笑,“没有我,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是不是?”
“别闹。”实在是没办法,在穿过绿化林后辟邪将不停折腾的女子放了下来,俯身查看她的脚腕——只是在被掳走的时候崴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伤,他只是微微使用了一下念力、就让一切恢复了正常。
“很痛啊!该死的,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追上来?”娇贵惯了的女子连天价叫起苦来,抱怨,“害的我丢脸!——趾高气扬的对那个老大说:‘数到十你不放了我,我就要你好看!’……结果我数到了三百你才过来!”
“我在接非天的电话,一时疏忽,对不起。”辟邪将她的脚腕放下,示意她站起来。
“非天那个家伙……要稿子的时候说尽甜言蜜语,”萧音站了起来活动筋骨,余怒未歇,“帅哥真是不可相信——所以我就要狠狠折腾那些长得好看的主角。哎哟!”
一脚踢到了石头上,再度负伤的女子叫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脚趾骨折了。
“算了,先背你回家吧。”辟邪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中天的月色,“今天真的要来不及了。快上来,得快点回去。十二点的时候要开启窗口、把今天织的梦传给长老们。”
“变成大狗!变成大狗驮我回去!”痛得倒吸冷气,萧音却忽然叫了起来。
辟邪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人的身体实在不好用,也只有用本相了。
两行足迹延伸到绿化林边缘,赫然变成了四行。
冷寂无人的月下,显出神兽本相的辟邪背着扭了脚腕的萧音行走在草地上,周围只有萧萧的风声,伴随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
“辟邪,我三个月后就要回家去了——你应该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吧?我都有五六年没见我父母了,你都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
“我说你去美国念书了,专攻比较文学。读到博士回来正好二十八。”
“什么?比较文学?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是要我回去死得很难看么?”
“别拉……以你现在的水准,回去随便换个笔名一样可以技惊四座。到时候有谁管你到底是不是懂实证主义和伊维·谢佛雷尔?有个学位不是更好?”
“好什么!女博士……你要我嫁不出啊?我本来就已经够老了!”
“不用急,你会遇到好男人的。都安排好了。”
“好男人?你给我推荐男人的眼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还说可以让我和世界上任何喜欢的帅哥约会。结果呢?每次回来我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呕吐。”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辟邪忍不住反驳,“哪有女的在约会的时候,听着对方情话会忽然暴笑起来?”
“什么?你如果听到自己笔下重复写了无数遍的话、正儿八经被当面说出来,你难道不觉得暴笑?”萧音一回想起那个捧着玫瑰、以十二万分的深情眼神说情话的帅哥,依然有大笑的冲动,“‘我在你心里曾遗落了一滴眼泪’——真是让人喷饭。”
事实上,她的确在那家皇后餐厅里将饭笑喷了出来。
“人家又不知道你就是沉音,”辟邪无奈,“而且《遗失大陆》里面步郸将军和晶颜公主的对白,在年轻人中很风靡——他也是赶时尚。”
“……。我不跟没创意的男人约会。”萧音无聊地扒着神兽额头的毛,嘟哝,“有时候觉得好无聊啊——辟邪,是不是写的太多了?那些套路我一看开头就知结尾,只是冷眼旁观着看那些帅哥怎么连接一个个桥段,太无聊了……”
“不必抱怨,总会遇到适合你的人。”辟邪的眼睛是安静的,波澜不惊,“契约结束后,你以后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清闲富贵,安逸充实。哪怕不能享受‘沉音’的荣耀和名利,却一样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人生。”
“哼,说的轻松!”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别忘了我是神。”
“哦……倒是。我都忘了你是神。”萧音终于安静下来,忽然将手按在神兽的额头上,用难得的诚恳语气轻轻问,“那么,以后你会不会来看我?”
“会的,”沉默片刻,辟邪回答,然而不等萧音笑起来,补充,“只是你一定看不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认识我。”
契约结束后,重新入世的她、就将失去这十年来所有的记忆。
那是一开始就写得明明白白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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