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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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想什么?笑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被林存默骤然打断心思,平原懒懒挥一下手,“老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平原我最聪明的弟子,用你棋盘上第一人的脑子想想好不好,我已经九十岁了,哪里还经得起像你们年轻人那样的折腾?!”林存默稳稳地在靠近阳台的圆角沙发上坐下,“被光踹出别墅的感觉怎样?”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师明知道还要刺激我。”
“是让你认认真真下棋,居然还要挑三拣四地不领情吗?”
“奇啊,我每日死瞪着棋盘都不知道自己下棋不认真,您是那只眼睛看到了?”平原瞪大了眼,用满脸惊愕好奇又无辜的表情对着林存默。
被逗得忍不住朗声大笑,林存默满是笑意的眼睛凝视着这个自己素来便最喜爱不过的弟子,“比赛两盘、表演赛两盘,四盘棋都下得没半点波澜,不是偷懒是什么?别告诉我你是真心想磨练棋路棋风,在这种比赛里面下指导棋,也只有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做得出来!”
平原顿时坐直了身子,“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做得还是太过明显了……知道你的心性脾气,是不想给任何实力太大落差的挑战者难堪。你奉行的向来是绅士风度的围棋,没有破绽让对手自动认输,这样才是心里的最完美的棋局。但是,真正实战中除非是像和里德小姐这样具有确实差距的对手,才可能做到某种意义的无懈可击。一味追求挥洒自然的风度,围棋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下乘。”
“是的,老师……”
“顺其自然、行云流水的围棋,在这样的比赛当中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围棋;杀伐决断、纵横开阖的气势,或者更符合你目前的心境。”
心中一凛,平原凝视着这位九旬高龄却仍然精神矍铄目光清明的老人,“老师的意思是……”
“反应出真实心性的围棋,就是好围棋。”林存默淡淡一笑,“想想这五年来你走过的路,想想这五年来你自己的心情,想想这五年来你和光两个人的切磋较量……究竟什么是最合乎你性情理想的围棋,你围棋道路上感受到的最大的快乐是什么,你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去迎接每一场比赛的——平原,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是因为你不仅仅是职业棋士,是因为你的围棋,就是你的围棋。”
平原静静地看着他。
“六年前摆脱了困扰的你,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虽然身边是最优秀的棋士,但你的棋路棋风却完全没有因此而失去自我。为人需要一种包容性,为棋同样需要,你是我所教导过的学生中第一个真正把这种兼收众家之长的包容性完全融合进自己围棋的人。与其说是光激发了你对于围棋更高境界的追求,不如说是他诱导出你内心之于围棋真正的理解——正因为是自己的、完全独立的理解,所以没有别人可以代替,也没有别人可以学习,更没有别人可以在这种理解上超越过你自己。”
说到这里,林存默突然向他狡黠地一笑,“我知道,你一直在内心深处想着,什么时候真正超过他——那个孩子对于围棋的理解体悟,不但有藤原佐为用生命凝结的智慧,更因为他自己的经历而融会的思考。所以同样的,在他的理解上没有人可以超越。你唯一可能的机会,是用自己的围棋、自己的心意去打动去融合……因为包容的本身,就是一种提升,一种超越。”
平原早是站起身来,深深地鞠躬。“感谢老师的教导,平原明白了。”
林存默微微一笑,“明白的话,就跟我到活动室去,大家都等着你呢。”

“当初塔矢老师到中国的时候,我还是林老门下的小学生呢。”露出一个颇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脸,平原很自然地为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顶尖棋士斟满茶杯,“而且因为背不住棋谱的关系每天被师兄教训。看看当年的北斗杯,连自己都觉得差不多就这么完了。”
“那个时候没有去拜访林老真是非常失礼,虽然是因为忙的关系,还是感觉很遗憾。”塔矢行洋微微一笑,“平原君是十九岁的时候进入职业棋坛的吧?”
“塔矢老师记得不错,就是光第二次拿下北斗杯个人冠军的那一年。”
“那一年的进藤光让人惊喜。”顿了一会,塔矢行洋才慢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三国青年邀请赛亚军,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赛事。桑原老师,那次也是您退出职业棋坛之前的最后一次领队参赛吧?”
接过平原递上的茶杯,桑原仁眯起眼深深嗅着茶香,“是啊,一个老头子和一群小孩子的组合,当时日本的报纸全部都写着‘让人担心到极点’这样的字眼:都是些从来没有参加过国际赛事的小家伙,和中国韩国怎么比?果然连塔矢亮都大大失常。如果没有进藤小鬼,日本棋士的面子可就完全丢光啦!”

“哪里的话……那一次可是中国的年轻棋手大放光彩。”崔泽笑着调整身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郭潜也好,吴昊清也好,还有古零零、朱荫宪、彭程,实力是一个比一个强不说,年纪也是一个比一个轻。想起来之前中国媒体也不是一次说林氏要重掌棋坛,但那时只以为是宣传手段没一个真正在意的……比赛结束回国之后,可是被棋迷骂得很惨。”
“林氏门下从来都是强手辈出,蛰伏多年的重出气势自然不凡,忘记林老当年锋芒的我们自然要被棋迷骂惨了。用那时日本年轻人风头太盛作为一时疏忽的借口,无论如何都交待不过去。”李安山呵呵笑着,却又轻轻叹一口气,“这几年的围棋,到底是中国走得最快。回头看看,如今日韩两国的棋坛基本上还是那时的模样,而中国,吴昊清、朱荫宪、平原……却可以算是整整换过三代天下了。”
塔矢行洋看着平原,“都是林老的高足呢。”
“师兄们给平原很多教导。”
平原努力扯动自己笑得有些僵硬的面皮:这种平常人眼里求之不得的陪伴“老先生”的美事,从来都是他最不乐意接下的差事。顶尖棋士的堂皇外衣下,都是一只只成精的老狐狸;每一句都是话里有话,打着官腔的旁敲侧击,偏偏又端着长辈的身份让自己完全没办法跟他们生气,更不可以有半分失礼。每当这个时候就忍不住佩服光的好教养,虽然自己顶着“中国棋院最好脾气的棋士”名头,可是要论真正享受这种“太极云手”的乐趣,自己是绝对无法和那个总是一脸清浅笑容的人相比的。
“林老平时也给弟子们相当度的指点吧?”崔泽微微笑着问道。说到这位棋坛前辈平日习惯,众人都是起了极大兴趣,“尤其平原君可算林老最得意的弟子,平日的教导一定相当受益——这叫什么……近水楼台?”
发现众人眼中光芒,平原赶紧撇清,“才不是崔老师说的那样。老师平日就是让我们自己切磋琢磨,只有兴致来了才指点两局。”
“那也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但是那样的对局很少有真正进行到最后。经常是停在某个关键的点上,然后让我们各自思考下面的行棋相互交流。虽然这样彼此的思路都可以得到拓宽,切磋起来也很有意思,不过老师却是着实地偷懒了。”一时众人都笑起来,平原继续说道,“老师不喜欢棋院的活动,平时常跑到社区的少儿棋社和老年棋会所当义务指导,可是每一次混熟之后就开始指使我们帮他代工。就是这样,棋院的大半棋士都说,想尽办法也要搬到老师住所附近才好。”
棋坛中人大都听说过林存默的“脾气古怪”,此刻被平原一说,都是忍不住面露微笑。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光和若为过去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光自然不用说,若为则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放任了自己的喜欢肆无忌惮地死缠。当然,老师从来就是最宠着他的人,倒是我,成了顺带的了。”
“谁说你是顺带的?”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敲上他的脑袋,林存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后,腿后探出若为笑嘻嘻的可爱面孔,“门下弟子就属你和我对局最多,还不知足?”
见林存默走到身边,平原顿时大大送一口气,连忙起身行礼,“老师。”目光却牢牢落在一边若为身上。
看到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林存默忍不住轻轻笑起来,“看看看看,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小儿女气?真没见过这么惦记儿子的。行了,若为,说吧。”
“平原爸爸,爸爸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呢!”若为露出异常可爱的笑容,高高举起手。
无法抑制的惊呼出声。
素白的雪涛笺的扇面,乌黑的檀香木的扇骨,亮紫的冰蚕丝的扇坠花结——非常的精致素雅,是京都最著名的制扇匠人小野纱泷的作品;微微的陈旧显示出年代的痕迹,却像是作为一件艺术品一样被保存地相当良好。也许在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把很普通的折扇,但在场的任何一个棋士都知道,这把看起来素色无华的折扇,正是当年进藤光的标志。越是重大的比赛,越不会离开进藤光身边。或许人各有其执着,但进藤光对这把折扇无人不知的重视,还是到达一个非常惊人的程度;如果说万物有灵,那么唯一一样从头到尾见证着职业棋士进藤光成长的,大约就是它。
而平原,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把折扇对于光的意义。
似乎对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情况感到非常满意,若为高高昂起了头,“爸爸说要我跟你说:我们和佐为,是同样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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