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棋院
棋院，安静得不同寻常。
从踏入棋院的那一刻，人们的目光就凝在了那携手并进的三人的身上。
中间是银发的藤原佐为，两边是塔矢亮和进藤光。三人都是身着传统和服，淡紫、浅金、淡青，三色协调成一体的画面。
笑容，三人脸上都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但一个涵蓄、一个灿烂、一个意韵悠长。
“佐为，今天的手合，可一定要加油哟！”
“光，这句话好像应该是对你自己说吧？今天塔矢赢了的话，可就是六段了。”
“去你的！我才不会输给这个冰山一样的家伙呢！塔矢亮，想从我这里升段，还早了一百年——”
“进藤，你是棋士。”
“那又怎样？”
“所以请你用围棋说话！”
“该死的塔矢……你就不能改改你那冷冰冰的笑脸和凉飕飕的口气吗？”
依然是……无忧无虑的进藤四段进藤天元，彬彬有礼的塔矢五段塔矢棋圣，还有温文儒雅的藤原初段无冕之王。
众人连忙扯动着有些僵硬的面皮，继续棋士的生活。
※
“今天的对手很怕我。”
午饭的时候，藤原佐为很一本正经地对和谷和伊角说道。
两人只能扯出无奈的微笑，这是当然的！连曾经的五冠王塔矢行洋都要输五目半，普通的三段棋士怎么可能不害怕？只不过，看着那双透出无比认真的紫眸，没有人敢多话。
“对了，今天大家手合结束之后就到藤花旧馆去吧！这样可以多切磋几局。”
苦笑着看了看彼此，伊角认命似的抬起了头，却在回答即将出口时，被一边的越智抢了先：“好的，当然去！”
和谷疑惑地看向那个眼镜圆圆的十六岁少年，却随着他的目光，转到了正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的塔矢和进藤。不必多想，早知道塔矢亮和进藤光之间不同寻常的彼此关注和默契是越智的起爆器，心高气傲、恨自己技不如人的越智一定想尽快地超越进藤吧？
微笑着的藤原佐为是最温和的师傅，高强的棋艺、非常的耐心、循循善诱的指导，虽然只得他数十分钟的讲解，却可以驱散盘踞心头多年的疑问。和谷知道，这样的老师，自己也是无法拒绝的。遥遥看了一眼兀自与塔矢斗气的进藤，轻叹了一口气：“进藤光，为什么你如此幸运？”
其实，能够认识藤原佐为，就是棋士一生最大的幸运。
※
藤花旧馆
“佐为，为什么对和谷和越智这么偏心！”进藤忿忿不平地嚷道，“你对我从来都不手软的——”
素色的扇子掩住了微笑的唇，“因为和你下指导棋的话，光会不高兴的。”
“呜呜，佐为对谁都那么温和，惟独对我最凶……”装腔作势的进藤抱住源的手臂，“源，我好伤心，我好不甘心……输给了塔矢都不见佐为安慰我一下，他一定是变心地去喜欢塔矢亮了……”
有些头痛地看着进藤装疯，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塔矢。
“你输棋，是因为技不如我，进藤。”冷若冰晶的话从形状优美的口中吐出，果然刺得那个犹自捶胸顿足玩得不亦乐乎的人一蹦三丈，茶色的眼睛顿时射出激烈的火花，“你敢再说一次，塔矢亮——”
微笑着看被逼不过的塔矢还是在棋盘前坐了下来，佐为转过脸，温柔的笑容渐渐敛起。
“佐为，不要多想了。”
感到被一双有力的手揽入一副温暖的怀抱，听到源轻柔温和的声音，佐为一阵安心。是啊，不要多想了。光的笑闹，源的纵容，塔矢的无奈，像温暖的轻衣包裹着自己——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让自己快乐，让自己微笑。三个孩子待自己已经好到这个份上，竟把一切风雨都挡在了外面，把一切责任都扛到了少年尚显稚嫩的肩头。
有心、有情，当生命中不再仅仅是围棋，一切，都变得那么丰富、那么繁复。
虽有痛，亦自不悔。
※
“塔矢。”
“佐为。”急忙放下手中的棋谱，迎向那个发着银色光芒的人儿。
微笑着在矮榻上坐下，佐为的目光停在了那本棋谱上。
不好意思地移过棋谱，塔矢忙忙地给他倒上绿茶。
难得没有手合，本来想到围棋会所去下棋的，却得知市合小姐临时有事，不方便过来接自己。塔矢亮从来便不会为难他人，自然留在了家里。不想，应该有手合的佐为竟会回来得这么早。
“咦，进藤呢？”
“光被明明拉去他们高中围棋部作指导了。”淡淡地笑了一下，完全不意外他的第一句话会问光的去向。“又在看秀策的棋谱了么？”
塔矢点了点头。“进藤一向偏爱秀策。我也就跟着……其实秀策的棋谱流传得极广，名局几乎都被记录下来了。”
佐为微笑了一下：“其实，我和光都有一点执念。”看着已经到了中盘的棋局，他在左下方白子最强势处打入一粒黑子。
被迥异于原来棋路的走法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他的用意，斟酌着应了一粒白子，塔矢轻轻地道：“说到执念，哪个人没有？世人或好利，或好名，纷纷扰扰争夺不休。若是棋士真的可以超脱物外，那凡人也就都成了圣人了。”
“塔矢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佐为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微笑了一下，“好比我之于进藤，父亲之于你，各有各的执着，但殊途却是同归。现在想想，若是没有你，没有进藤，我的生活便是毫无悬念，波澜不惊地在职业棋士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而已。虽然平静，虽然荣耀，却永远寂寞，没有意趣……让人厌倦，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弃。”
停下手中的棋子，塔矢静静地说道：“遇到进藤，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就那样轻松地闯了进来，打破了一切波澜不惊。起伏的人生或许有痛苦，但也有欢乐，那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棋盘上与我沟通的人，唯一一个可以与之分享不安和喜悦的朋友。他对我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对手——他是第一个肯定了‘塔矢亮’的人，无论在棋盘之内还是之外。我想，这样的执着，没有任何错误。”
微笑浮上了佐为的嘴角：从来没有听塔矢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性质不同，但对于光的执着，他显然考虑得很详尽也很深刻。
“我想，父亲……也是一样。一生经历的棋局浩若繁星，但真正能够铭刻在心的又有多少？一辈子站在顶峰久久地等待着对手的挑战，久到几乎失落了坐在棋局之外观看他人热战的心境，久到几乎忘记了围棋还需要一份自由与挑战并存的**，久到几乎开始以无望的心情等待尚在远处的对手……”塔矢微微摇头，“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父亲的。但我想，我能够明白他执着的心情。”
“你……是非常出色的棋士。”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开口，“执着于秀策，是因为秀策对于我和光，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他是我们的分身，或者说，我们也是他的分身。”
“分身？”
“秀策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是连系遥远的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没有秀策，就没有现在的藤原佐为；没有秀策，就没有现在的进藤光；没有秀策，就没有我们的相遇、没有我们的一切。我了解他，了解他的温柔仁慈和天赋奇才；我感激他，感激他在我漫长的等待中给予我快乐和希望。”微微笑着，指向自己的心口，“他沉睡在这里，他活在这里。”
“光，没有和我说过你们是怎么相遇的。”踌躇了一下，塔矢还是说出了口。
佐为微微笑了：“千年命运的相逢，是神的恩赐，是奇迹。”
※
塔矢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缕执念，让我放浪千年。直到遇上了光，我才明白了存在的意义；直到遇到了源，我才明白了生命的价值。”双手合十，银色的头发轻轻飘扬，“你说得对，塔矢，如果棋士可以超然物外，那么凡人也就都成为了圣人。我不超脱，我不破执，我能够做的，就是留下来，留在所有爱我的人身边，用心下好每一盘棋。只是光的牺牲，让我愧疚。”
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佐为，我明白……”
“我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谅，因为我没有做错。我想还虎次郎一个公平，却伤害了你的父亲……无论是不是有心。只有这件事，我很抱歉，塔矢。”
塔矢无言地看着那双美到了极致的紫眸。突然，轻轻地吐出了一句：“佐为，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是……光？”
“因为……”他停了下来，目光移向门口。
“因为我害怕，再次失去的痛苦。因为我害怕，不可想象却真实存在的事实，让我失去我最珍惜的朋友。因为我害怕，失去你——亮。”
说着，进藤光大步地走到了两人面前。
窗外，樱花盛开。
春天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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