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敌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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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的判断非常正确,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在面对一个严厉的指挥官时,他们会毫无保留不敢质疑地去执行命令。但如果这个指挥官是温和的,得到了宽容之后,他们就会希望得到更多,他们会想讨价还价,甚至会想用自己的意志来影响指挥官的意志。
可以说,马克的温和就是一切抱怨产生的原因。
日复一日,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公开地聚集在一起,互相质问,同时加入这个队列的人数的增多,也叫他们鼓足了勇气。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马克执意不发动攻击,他们认为就这样被关在要塞里,无事可做,是懦弱畏缩的表现,像是妇女一样。
这完全不合军人的荣誉,他们感到受到了侮辱,而且,这侮辱是他们的将军亲手加在他们身上的。
几百年来,流淌在罗马人身上的那种渴望荣誉,高尚并且野蛮的血脉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胜利之后的奖赏,丰厚的战利品的刺激,以及在之前的那次战斗中,他们轻而易举就从屋大维身上获得了胜利,这更让他们产生了对敌人的蔑视。
总之,士兵们的士气越来越高,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对马克龟缩不出的不满也同样是越积越多。
对这种情况,马克有点束手无措。在他的部下中,有很多是雇佣兵,这些人是像狗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如狗,连奴隶也不如,他们总是反复无常的寻找着主人,总是把他们安全的希望寄托在背叛降敌的行为上。
当获得胜利的时候,他们会是无坚不摧的短剑;当遭到失败的时候,他们是反戈一击的标枪。但不管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过分地指责他们,如果喀西约还活着,或许他的雷霆手段会让这些雇佣兵稍微收敛。
可现在只有马克一个指挥官了,他对此非常头疼。也没有召集会议,他居然有些惧怕,这些士兵会强迫他改变他的主意,冒犯他的尊严。他非常清楚,更大程度上,军纪或者法律,都只是一种威胁,一种威慑的力量。
这种力量恰恰来自它要约束的群体;少数人的违反,可以依靠多数人的沉默或者支持来制裁,若是违反的是多数人,那么,所谓的纪律,也不过是几款可笑的条文。
更麻烦的是,他的军官们也开始反对他了。和士兵们不一样,军官们并非不能理解马克的决策,他们承认这些决策是正确的;但他们同时又认为,就目前的士气来说,如果展开攻击的话,是绝对可以战胜敌人,从而提前获得胜利的。
况且,没有杀戮,又何来功勋?
“将军大人!请下令吧,只需要您的一个命令,利用士兵们的热情,我们就可以取得更大的光荣。这光荣,就像成熟的果实一样,为什么一定要等它掉下地面?主动地去摘取,这样,才可以证明我们的勇气。”
“是的,将军大人,您已经证明了您的智慧,现在,是到我们证明我们的勇气的时候了。”
将校们每天都会在马克的耳边说着类似的话,刺激他,每个人都了解,安东尼和屋大维已快到山穷水尽的时刻了。他们的士兵差不多到了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已快没了军粮的供给,每个人都确定,此时若是出击,必然胜利。
“即使是失败,我们也可以退入城墙之内,这条城墙可以让我们和敌人相隔。”
“你们!”马克烦恼极了,将校们的话叫他很是痛苦,因为他们是他的军官,一旦开始战争,他们和他会有同样的危险,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为什么不愿意去取得一个毫无危险的胜利,反而要去尝试一次迅速而无把握的侥幸机会?”
“我们是罗马人!历史上那一次次我们曾经经过的战争,都告诉我们,进攻,才是获得胜利的唯一基础。噢,马克,耸立在共和广场上的那一座座雕像,我们曾经的英雄们,难道你忘了?……”
“他们!”所有的将校们都把手举起,放在胸口,齐声说道:“无声的眼光,和坚定的嘴唇,都在告诉我们,没有勇气,又如何夺得荣誉!”
“我似乎是和伟大的庞培一样进行战争。”马克妥协了,他温和的天性占了上风,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现在不是我在指挥,而是被指挥了。”
公正地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温和、公平、对共和国抱有纯真的幻想,当然,在他决定刺杀凯撒的时候,是背叛了凯撒给他的友谊;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或许他只是想恢复他的姓氏的荣誉和他本身的尊严。
友谊、荣誉和尊严,哪一个重要?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选择。不论选择了哪一个,都不能说是错。对自己来讲,每个人都是对的,对别人来说,每个人又都是错的。
对马克来说,对他这样一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贵族,他的骄傲是叫他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窃窃私语的私生子的。但不管怎样,从刺杀凯撒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都是可以看出,马克和西塞罗是完全地不同的。
西塞罗聪明,睿智,也同时有着聪明人一般都会有的弱点;胆怯,见风转舵,当理想破灭的时候,只会暗中沮丧,却不敢做出任何反对的表示。所以,他顺从了凯撒的独裁;凯撒死后,形势对他有利,他又竭力反对安东尼;屋大维给他一点暗示,又为了权利,他拥护屋大维。
马克却像是一个勇士一般,无论是出自任何原因,为了共和国,或者为了个人的尊严,他敢用鲜血和暴力来做为手段。尽管,这种手段是不光彩的,是在暗中进行的,是阴谋的,是卑鄙的。
他为此曾经痛苦过,他绝非对凯撒毫无一点感情,可有时候,人不都如此?想做的事很多,却不能做;不想做的事不多,却不得不做。
但他无法像西塞罗一样,他还是有着个人的坚持。他有着渴望荣誉的天性,他不想背上谋杀者的名字,要为刺杀凯撒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所以他放走了安东尼,那是他的第一个错误;现在,他温和的天性又使他不愿意,也不可能斥责一直追随着他的将校们,促使他妥协,准备出战安东尼,这是他的第二个错误。
也许他答应出战,还有着另一个考虑。他的部下,有着很多原属凯撒的士兵,一直以来,他和喀西约都不想士兵对他们有任何不满的借口,以免士兵们投奔安东尼一方。
原因总是有多方面的,关键的时刻,优点也会变成致命的弱点;这就是命运的力量,他勉强带着部队出来,时间到了,他的失败不可避免。
就在城墙的前边,马克列开了他的军队,排列成战斗队形。他命令他们不能离小山太远了,——他的营寨就是扎在小山之上的,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可以安全退却的地方;同时,这个位置可以居高临下,是一个非常好的投射标枪的地方。
百夫长服从了马克的命令,他们用哨声来调整各队之间的间隙,每个队伍里的士兵之间都互相鼓励着对方。因为他们都知道出战是违反马克原先的决策的,所以难免愧疚,又都有点担忧若是被敌人打败,不能履行他们夸出的海口的话,会因为此而受到马克的谴责以及惩罚。
种种的因素纠合在一起,马克这方面的士兵,士气还是很高的,同他们被饥饿威胁的敌人一样,急切求战。
骑在马上,马克缓缓地在列好队伍的士兵之前通过,他的面容很严肃,凡是所过之处,士兵们都会举起短剑,向他致意。
“看,将军大人,小伙子们士气高昂,尽管放下你的忧虑,我们必胜无疑。”陪同在他身边的一个军官,这样说道。
“最好是获得胜利。”
“饥饿使得敌人的士兵有气无力,他们恐怕现在连短剑都提不起了。请回大营吧,最多半天的功夫,战神玛尔斯就会亲手把胜利的桂冠戴在你的头上。”
“战神?当我能够用别的方法取得胜利的时候,你们愿意作战,强迫我作战。”马克还是有点担忧,他深深了解他的对手,尽管他取得了一次对屋大维的胜利,但在他的眼中,屋大维根本就不是和他一个档次的敌人;他看重的是安东尼,他尽力鼓舞着已经很高昂的士气,他说,“不要使我或者你们自己失望,你们处在高处的优越地位,你们的后方一切都是安全的,毫无后顾之忧。可敌人的形势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处在饥饿和你们之间。”
“玛尔斯!”他身边的侍从抽出了短剑,大声高喊。
“胜利!”
士兵们短剑敲打着盾牌,一望无垠的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彩。这一天,有着一个好天气,两边的士兵都做好了准备,厮杀的准备;数十日之前,这块土地上的阵亡者们,他们,也做好了准备,观看并迎接后来者的准备。

“马克在鼓舞他的士兵了,你听到了?他们在欢呼玛尔斯的名字。”对面不远的阵线上,和马克一样,安东尼、屋大维、阿奢都骑着马,慢慢地在士兵列成的阵列前通行。
“战争的胜负,并不是全由战神来决定的。”屋大维平静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情形,镇定地说道。
“那么,或许我们该高呼一下幸运女神的名字?”安东尼开着玩笑,他大笑着拍打了几下屋大维的肩膀,用的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长者对待后辈的态度。
屋大维皱了皱眉头,不过没有闪躲,他说:“那还不如欢呼我们自己的名字,幸运女神,她们是喜怒无常的。”
“我们面临着饥饿,可现在我们已找到了敌人,那些我们想要在他们的要塞前抓住的人就在我们的面前了。”安东尼不再理会屋大维,他拍动马匹,小跑着奔驰在士兵们之前,高声喊道,“我承认,我的伙伴们,饥饿会让我们丧失武力,但是,饥饿,却也会同样地鼓舞起我们的勇气。若不能战胜敌人,我们就会死在饥饿之中。是愿意像真的勇士一样,为了胜利而死在敌人的剑下,还是愿意如胆怯的懦夫一样,被饥饿折磨而死?
“选择权在你们的手中!但我想,只要你们不是个娘们儿,你们就会知道,该怎么选。
“听,他们在向我们发出挑战了,我们绝不能使这挑战变成我们的耻辱;我相信,你们才是真正的勇士,现在你们需要去做的就是去证明,他们的威吓和他们自己是不相称的。
“不要有任何的想法,我的伙伴们!”每一次他喊出伙伴们这个词儿,他的士兵就会激动地浑身发抖,随之欢呼;凯撒在最危险的时候,曾经这样称呼过他的部下,这样的一个称呼使他脱离了失败,而得到了胜利,如今,又轮到安东尼这样去做了。
“看,敌人的城墙或许是坚固的,敌人的身体或许是充满斗志的,但,和无形的饥饿不同,这一切都是可以用你们的刀剑去攻克的。我们目前的形势是如此的紧迫,一切都不能拖延到明天。
“今天就要决定我们的命运,不是完全地胜利,就是光荣的死亡。如果你们胜利的话,一天之内,一击之下,你们就可以得到粮食、钱币、舰艇、军营,以及我们所应许的奖赏。
“战争的结果一定会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向他们进攻的时候就记得。我们粮食的缺乏迫使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如果我们攻破他们的防线后,就马上切断他们逃回军营的道路。驱逐他们到悬崖上去,或者进入平原里去。
“这样,战争不致再爆发,或者这些敌人逃走后进入一个无事可做的时期。——无疑的,只有懦弱的战士们,才把希望不寄托在战斗上,而寄托在逃避战斗上。”
士兵们的斗志立刻就被安东尼鼓舞起来了,他们都宁愿在战斗中忍受痛苦,这样还有希望,也不愿意被饥饿,这样一个不可抗拒的敌人折磨至死。
阿奢微微向屋大维和安东尼点了下头,兜转坐骑,和他们分道扬镳,往自己的军团列阵处赶去。他的部队被安排到了左翼,步兵军团负责掩护中间的安东尼军团,骑兵军团的任务,则是纠缠敌人的骑兵,同时负责整个军队的左翼安全。
阿奢离开不久,屋大维也回到了自己的阵营。之前的战争中,包括海战中的失败,屋大维的损失是最大的,所以这次战争的主力只有交给安东尼。他很乐意这个选择,安东尼也很喜欢这个选择。
“我敢打赌,今天的这次战争,决定的不但是我们的命运,更会是罗马的命运。”安东尼向左向右,注视了一会儿看不到边际的己方阵线;士兵们正在高声谩骂对面的敌人,情绪激动,就好像他们不是同胞,而是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是仇敌似的。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瞧了会儿屋大维和阿奢的阵营,包括他自己和敌人在内,大家都还在做着准备工作。各种攻城的器械要运到合适的位置,十万人的军队中的每一部分都要被安排到合适的地方,根据对方的布阵,偶尔还要调整一下己方的方阵。
总之,这是一项枯燥却充满压迫感的工作。二十万个敌对的士兵,剑盾在手,反射出的光芒几乎比美天上的太阳;大平原之上,他们整整齐齐,互相的距离不过千米之远。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准备工作才告结束。
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平原,骑兵们分散两翼,坐骑不安地打着喷鼻,蠢蠢欲动;风从步兵们的头上,从敌对两方的中间轻柔地吹过,一霎那,人喊马嘶的战场上安静无声。
士兵注视着百夫长,百夫长注视着高级军官,高级军官注视着最高指挥;最高指挥观察着对面的敌情,都举着手,手落下时,便是掌旗官落下旗时,落下旗时,便是冲锋时。无数面鹰帜,高高举起,熠熠生辉。就在这时,两只雄鹰忽然从远处飞来,就在双方士兵中间的空地上,厮打起来。
它们在万籁无声的寂静中互相扑击,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其吸引。不多时,马克一方的雄鹰败逃了,安东尼立刻高声呐喊,用力落下了手。
“这是战胜的指示!”
“无往不胜的安东尼!”
“阿奢!”
“阿波罗之子,屋大维!”
不同的阵营爆发出不同的欢呼,这些欢呼又汇合一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同一个单词:“胜利!”
士兵们一边发出高声的叫喊,一边如狂风、巨浪一般,冲向了对面的敌人。指挥官们几乎无法控制部下的激动了,这是一次失控的攻击,一开始,战斗就是激烈可怕的。
投石车、弩车、弓箭、火车,各种各样的准备了半天的器械,一样都没用上。之前所有安排的战术、队形排演,都根本无人顾及。士兵们冲过了千米的距离,一开始,就是短兵相接的肉搏。
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每个人的眼睛所望之处,都只有尘烟,只有鲜血,他们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一样,冲破,冲破,要冲破敌人的防线。
安东尼这边,是为了生存而不仅仅是为了胜利而战;马克这边,也不仅仅是为了胜利,更大程度是为了士兵们的荣誉而战,因为他们的将军是被迫出战的。到处都是刀剑相撞的声音,步兵在中间厮杀,骑兵在两翼冲刺,呻吟着的是伤者,无声无息的是死者,还在呐喊的是生者。
这简直不像是战争,而像是纯粹的互相屠杀;一具具阵亡者的尸体被有条不紊地运回,另一些人从预备队中冲上,补充位置。红缨的将军们或者骑马或者步行,飞跑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监督一切事务。用他们的热情鼓励部下,鼓励那些苦战的人继续苦战,把精疲力竭者换下来休息,使前线总是充满生气。
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战场上,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阿奢的步兵不多,他的任务又只是保护安东尼的侧翼,所以相比之下,可以说他的压力是最小的。
压力最大的是安东尼,他面对的部位是敌人力量最雄厚的地方,并且是布鲁图亲自指挥。所以,最先取得进展的,是屋大维和阿格里帕。
如果推动一个极其沉重的机器一样,他们推动敌人的阵线向后退却。马克的士兵起初是一步步地被推动,可他们没有丧失自己的勇气,还在努力地反抗,试图发动反冲锋;不过很快,阿格里帕就亲自带人冲断了他们的行列,这样一来,他们就退却得比较迅速了。
当第一列退却的士兵带动了第二列、第三列的士兵也退却之后,他们开始毫无秩序地混杂一起,彼此互相拥挤;阿格里帕不但没有放松压力,反而加大了攻势,不久,退却就变成了溃逃。并且波及了整个的防线,安东尼也跟着突破成功。
另一方面,屋大维的士兵冒着石矢,夺取了敌人要塞的城门,阻止了溃逃的敌人无法退入城墙之内。他们只有逃往海边,或者逃入山中。
阿奢被安东尼派了出去,这时的侧翼已经根本不需要保护了,安东尼命令他主动攻击所有敌人聚集的地方,同时,把收拢俘虏和监视敌人主要军营的任务交给了屋大维。而安东尼自己,则袭击所有敌人扎营的地方,并用最猛烈的进攻摧毁了敌人所有的军营。
胜利,就这样得到了;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找到马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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