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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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塔斯的府邸位于贵族区,从贵族区出来,不远便是大竞技场;快走到维斯塔神庙的时候,街道上开始出现许多的行人,都是裹着头、穿着白衣的女子。
她们三三两两走出神庙,分散向街道的两个方向,又从那里,分散到城中的各个角落。月光下,她们都保持着沉默,互相之间,一句话也不交谈。
阿奢避在一边,给她们让开道路。他知道,这些都是来做善良女神神秘祭的人。这是一个象征着植物繁殖和妇女贞洁的神;只有女子才能参加这个秘祭。
轻柔而密集的脚步声中,有一个急促的步伐,从阿奢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到了麦纳斯。“朱庇特神保佑,总算让我追上你了。”麦纳斯喘着粗气,话虽如此说,表情却阴郁。
“你怎么在这儿?麦纳斯,刚才我在昆塔斯门口看到的人,是你吗?”
“昆塔斯门口?见鬼,我怎么没看到你。”麦纳斯惊奇地嘟哝了一句,他拉着阿奢走到路边,语调急促,他说,“阿奢,你知道,我有一个西班牙的朋友,他昨天来到了这里,并住在了我的家里。……我以提洛城守护神的名义发誓,他带来的不是友谊,而是包藏着祸心的险恶阴谋。”
“怎么了?麦纳斯。”
“就在刚才,我夜里起来方便的时候,听到他在和谁窃窃私语;虽然他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秘,可是,我还是听到,他们在谈论一件阴谋,目标就是指向,你、和你的父亲。”
“阴谋?”
“是的,你们的黄金!阿奢,他们一定是在打这个主意,那个该死的西班牙强盗,我用我的名誉打赌,他在西班牙,就是做得这种勾当。”麦纳斯把手摸向了腰边右侧的匕首,隔着街边的树叶,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阿奢立刻提高了警觉,他转过身,面前是又已经变得空旷的街道,白衣的女子都已不见踪迹。他抬起脚步,在落地之前,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腰腹。阿奢奋力搬开绕在他脖子上的胳臂,挣扎着试图把匕首抢在自己的手里:“麦纳斯?”
“朱庇特神在上,那可是上百塔伦的黄金!”麦纳斯丢开了匕首,后退两步,两三个裹着深色斗篷的人从街道转弯的地方冲了过来,围住了阿奢;麦纳斯接过其中一个人递给他的短剑,说道,“安德烈斯答应,只要我能骗开你们营地的栅门,就分开我十分之一!”
可惜的是,他们的贪婪,却和他们的本领不成比例;短短的两个回合,阿奢就踢飞了他的短剑,刺死了另外的三个人。
一手按住麦纳斯的头,强迫他跪在地面,阿奢把匕首顶在麦纳斯的脖颈:“我的父亲呢?他是不是。”阿奢的语音开始颤抖,“他是不是,……还活着?”
刚才争夺匕首时,被磨烂的手上,鲜血流淌、一滴滴,顺着匕首、滴到麦纳斯的脖子上。“不,不要杀我,……勇猛无敌的阿奢,饶了我,在你的脚前,我只是一条卑贱的狗,我是被他们,被这些西班牙土匪逼着来的,你也看到了……阿奢,像玛尔斯一样勇猛的阿奢,饶了我,饶了我,我愿意成为你的奴隶;只要你饶了我,我还可以带着你,去杀了安德烈斯!”
阿奢拔开他的头,匕首轻而易举,深深刺入了麦纳斯的脖子,鲜血泉水般涌出,结束了他涕泪横流的哀求;像一截木头一般,他倒在了地上,发出闷响。
用撕开的衣摆扎住腰上和手上的伤口,阿奢飞跑起来;他飞跑着,很快就从被惊动的神庙贞女的恐惧视线中,消失了。转了两个弯,盖斯特旅馆出现在他的面前,大门敞开,一片沉寂。
穿过拱廊,走过空无一人的大厅,回廊里的照明灯具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在房间的门口,他看到了浑身血污的欧瑞特。“不……!”泪水立刻涌出了他的眼,他跪倒地上,抱起欧瑞特的身体,欧瑞特的双眼睁开,乌黑的眼睛、毫无生气地注视着前方的石壁。
别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簌簌的响声,这使得阿奢从悲痛中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想起了麦纳斯的话,安德烈斯,是的,那个西班牙人,他说的那个人,就是叫这个名字,安德烈斯。
阿奢打开了房间角落里一个铁制的狭长盒子,盒子里是一把小型的擘张弩和二十枚精铁制成的弩箭。这,是欧瑞特从他们国家的军队里,搞来的护身武器。
他用床上的单子,把欧瑞特和弩箭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背上;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其他的房间里传出来;他转过身,把弓弩架在胳膊上。两个裹着头巾的人,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是住店的印度商人。
阿奢放下弓弩,在他们开口说话之前,抓住了剩下的床单,掀开了窗帘,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沿着僻静的街道,到了一段偏僻的城墙边,他把床单撕开,捻成绳子,一段系在箭头上,强大的弓弩的射程足有上百步远,这十几米高的城墙,自然不在话下。
他翻过了城墙,带着他父亲的尸体,一个钟点后,赶到了驻扎在两个葡萄园和橄榄园的营地里。
在月夜里,植物才特有的清香,仿佛一张看不见的网,弥漫在营地的上方;已经到了后半夜的光景,黑漆漆的营地里安静而没有半点声息,营地门口的火炬下,两个值岗的哨兵远远地就看到了阿奢,他们高声地问道:“是谁?”
“是我,快去通知埃连特和华瑞欧,叫他们来帐篷来见我。”阿奢回答了他们的问话,用赛尔斯的语言,他说,“敲起鼓,把冲锋的鼓声敲起来,叫战士们,做好复仇的准备。”
激昂的鼓声在营地里绵延响起,沉睡的战士们被从梦中惊醒;铁甲响动,两个髡头、穿着鱼鳞甲的壮汉从帐篷外闯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少主人?……主人?是谁?是谁杀了他?”疑问的话语立刻变成愤怒地高叫,腰上的环首钢刀纷纷出鞘。
“华瑞欧,你带几个人把我父亲的尸体、和黄金,都抬到马车上;然后带上一队人,把它们运送到港口里、希腊人的船上;你要强迫他,做好扬帆启航的准备。”
阿奢丢掉用来抹去欧瑞特脸上血污的手巾,帐篷里青铜烛台上的荧荧烛火,映射着他没有一点表情的眼睛,他把地上的弓弩和弩箭一起系在背上,他从挂在帐篷里的刀鞘里抽出了长刀。
他说:“埃连特,去集合我们所有的战士,穿上我们的盔甲,带上我们的武器,骑上我们的马,现在,……”他说,“我们就去复仇。”
战士们还没有集结完毕,守在营地门口的哨兵就发出了凄厉的警报,无数个黑影从葡萄园里、橄榄园里、还有通向大道的小路上涌了过来。虽然他们外边都裹着短衣,但是透过月光、和营地门口的火炬,还是可以看到短衣里,他们都还穿有闪亮的铁甲、或者黝黑的皮盔。
这是早就埋伏在周围的罗马人,因为等不来麦纳斯的回转,或者是因为看到阿奢的到来,所以只好发动了强攻。
成百上千的重型标枪从他们的手中投了出来,乌云遮顶一般,几乎遮掩住了这个只有百来人的小营地的、全部上空。
“盾牌!”冲出帐篷的埃连特高声叫道,可是,已经晚了。
几公斤重的标枪,带着巨大的惯性,刺破了搭起的帐篷,刺穿了没有防备的战士们的身体。从肩膀、从胸腹、从胳膊、从大腿、很多人,都被标枪固定在了地上,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惨叫。
“他们是罗马人的正规军团!”华瑞欧叫道,愤怒的火焰、几乎可以燃着他的双眼,他挥舞钢刀,格开了几枚标枪,想冲出去组织开始自发反击的战士们。
“不,华瑞欧。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的黄金;我给你的任务没有改变,运上马车之后,你给我们一个信号。”阿奢阻止了华瑞欧的举动,他低声说,“如果可以烧掉,我宁愿把这些黄金,全部焚毁。”
然后他跃上一侧战士们拉来的马匹,命令埃连特:“你,去组织所有的战士,集合在这里,我们做好准备,从这里冲出去。记住,就算是死者,也要全部带走。冲出去之后,你带着他们,到希腊人的船上,游荡在海面,等我回去。”

在他拍马冲上去阻挡敌人之前,他又加了一句:“我们不能让他们的英魂,孤独地飘荡在,这异国的土地上。”
这个时候,罗马人已经准备开始冲锋,他们的嘴里,发出模仿大象的叫声;一只手里是四英尺高的大型方盾;而两英尺长的短剑,在他们的另一只手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很快从敌人铺天盖地的攻击中反应过来,包括那些自发反击的,都随着埃连特的指挥,集中在了帐篷的周围;他们本来就都是骑兵,所以在敌人的第一波攻击过后,营地里还是足够的马匹给活着的人。
十几个最先准备好的战士,跟随在阿奢的身后,来回奔驰在并不是很大的营地的防守栅栏后;他们手中,都是威力强大的复合弓,这样的弓射出的箭头,甚至可以穿透罗马人的盾牌。
精准而迅速的射击,快速的奔驰和一流的骑术,这,使得他们能够短短地阻挡了一下罗马人的正式冲锋前的进攻。这段时间虽然很短,但是已经足够集合起战士,也足够让他们把欧瑞特的尸体,和黄金都抬到了车上。
“烧掉掉不走的货物,多带上几个火把,撕开帐篷,分开带在身边!……那边葡萄园里的敌人,数目并不是很多,他们也都没有盾牌。而且,那个方向正是对着港口。”在刚才的来回奔驰中,阿奢借机观察过了敌情,在他还没有回到帐篷前的时候,他就大声地发出了命令,“我们就从哪里,冲出去!”
敌人的指挥官已经整顿好了队形,罗马人们的吼叫汇成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声量;他们,要冲锋了。
战士们用马刺踢动马匹,每个人的身后都带着一个受伤、或者死去的战友;在他们的中间,是四辆都用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他们先是次第跟在飞驰过来的阿奢的身后,绕着营地的周围奔驰了几圈,利用弓箭把敌人稍微逼退;劈开栅栏、闯进来的敌人的少量先锋,不但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反而被他们一个一个斫杀。
等待马匹的速度提上上去之后,同时拨转了马匹,砍开了葡萄园边的栅栏,冲了出去。
五十个人的弓箭,或许无法阻挡全部敌人的进攻;但是,当这些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乌桓人,集中力量从敌人最软弱的方向突围的时候,快捷无比的连珠箭,当先开路的埃连特们手中的锐利马刀,立刻击溃了面前的敌人。
远处的敌人在高声呐喊,近处的敌人在吼叫痛呼。在这战场上一片异国人的口音中,一个被埃连特砍倒的敌人倒在了地上,在紧随其后的阿奢的马匹踏上他的脸之前,阿奢看到了,这个人恐惧的脸。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阿奢想,他立刻想到了见这个人的地点,他大声叫道:“扔掉火把!点着帐篷,把这个葡萄园点着,用它来暂时阻挡他们的敌人。……”冲出了葡萄园之后,他回过头,火光冲天里,许多被烧着的敌人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更多的敌人,从远处奔涌过来。他的身后,还有三十个人。
“我们不能去港口了,这边的敌人之所以如此软弱,是因为他们不是士兵,而是水手行会的人。”阿奢掉转了马头,面向提洛岛深处的山陵和荒野,他说,“我们去那里,我们先去那里。”
提洛岛上有两个港口,一个在提洛城的西边,一个在提洛城的东边,都离提洛城不远;提洛城的北边,连绵着岛上唯一的一座山脉;而南边,则是一大片广阔得看不着边际的荒野丘陵,因为这些荒野十分贫瘠,所以都荒废着,几乎没有人去耕种。
阿奢和他的那些战士们,凭借着马匹的速度,很快就把追击的敌人抛在了身后。在一条小道上奔驰了良久之后,穿过了几片丘陵,他们进入了提洛岛上的山脉。山脉从岛的中部开始蔓延,一直延续到临水的地方,说不上高大,不过最高的地方也有三四百米;到处都是茂盛的植物,因为骑兵们的到来,从树林中飞出了许多的海鸟。
“我们现在怎么办?”在阿奢示意停下来之后,华瑞欧跳下马,站在一块岩石上,打量着周围的地形。
这里还处在山脉的外围,各种各样的植物从这里开始密集;再往上,就全都是深绿的林子;挨靠很近的林木藤蔓间,有的地方甚至容不下一个人穿过。高大巨木的冠盖一个连着一个,上面浓郁的叶子一层挨着一层,光线一丁点也无法透过,整个森林都因此而显得阴森冷暗。
阿奢并没有从马上下来,他向葡萄园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隔了足够远的距离,早已看不到火光。他说:“埃连特,你带几个人拐回去,隐匿掉我们留下的痕迹。再做几个其他的掩护,把追踪的敌人都引到别的地方去。”
埃连特离开之后,阿奢又命令着华瑞欧:“你,不要骑马,往山上去探一下路。在你出发之前,挑几个没有受伤的人,把黄金都抬下来,把马车拆掉,带到那边的河水边烧掉,记得,把残灰都抛入河里,不要留下一丁点痕迹。”
其他的战士们都在阿奢的吩咐下下了马,包扎自己的伤口;阿奢抱着从马车上搬下来的欧瑞特,独自一个人,驱着马踏入了森林。看着华瑞欧的身影在森林中慢慢地消失,他抬起头,再一次地望向天上的月亮;只不过,这一次,它挂在了森林的边缘。
森林里的空气幽冷冰凉,他**的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在潮湿厚实的落叶苔藓上弹着腿。
“我不但要为我的父亲报仇。”他想,“……我还要把我父亲的尸体,带回我们的祖国,带回我们的故乡。”他喃喃地低语,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死在这异国的他乡。”
“这样的死法?”手中转着玻璃杯的男子说道,明明疑问句的话语,从他那平淡的音调里,却听不出半点疑问的语气。
一个坐在他面前的男子表示肯定:“是的,为了战神玛尔斯的荣誉,我宁愿死在战场上,轰轰烈烈;也不愿意,像一个窝囊废一样,在年老的时候,病死在床榻。——我相信,伟大的玛尔斯会保佑他的忠实信徒,在死后得到永生。”
“那么你呢,安东尼?”拿着玻璃杯的男子转过了头,问另一个坐在他身侧的人。
这个人看起来大约还不到四十岁,高大健硕,斧凿刀削一般的脸庞,棱角分明,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托伽,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这一点,倒是和问话的男子有一点相象,他回答道:“我?哦,鬼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死后能够得到永生这种鬼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
“喂,雷必达,让我来告诉你,我对灵魂不朽的看法。”他带着嘲笑,冲第一个说话的男子说道,“在我的眼里,希望死后得到永生的人,和桌子上的这只烧鸡,可是没什么区别。”
“哦,你这个伊壁鸠鲁学派的信徒,这么说,你是坚信快乐至上的信条了。”房间里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那是当然喽。”安东尼说道,他停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希望能有一个什么样的死法呢?尊敬的,恺撒。”
“所有在时间中诞生的,必然都会在时间中死亡。”第一个男子喝掉了杯中的水,他思考了一下,他说,“不过,如果我有权利给自己做出一个选择的话。”
他说:“我想,我希望,我能够突然而死。”
——
Ⅰ,凯撒在被谋杀的前夜过夜的房间,是domus publica(公共小屋),最高大祭司的休息室,而并不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和雷必达讨论希望一个怎样的死法是真实的,而安东尼,史书上并没有写明他当时是否也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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