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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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没见过烟花熄灭之后的景象。每一次师父总要等她伏在肩上睡熟了才收起法术,因此青袂自小就不怕黑夜,在她的梦里,黑夜有十种颜色,黑夜是光明灿烂的美,似佛说诸法,天花如雨。有师父在,世上的一切都是欢喜吉祥。
后来青袂常试图假装又睡不着,想再骗烟花看。但没有用了。十二岁之后,师父没再抱过她。
长成少女的青袂对师父双手的记忆逐渐淡漠。最终,留于她脑中的只是它们拨动琴弦的模样。
迷风是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拂彼白石,弹吾素琴。一诗一曲,度此余生。
他有一张古老的七弦琴。
好些年以后,当青袂已不再是青袂,她依然记得,师父的琴,是一张底部微作仰瓦之状的、琴脊圆弧抱拢合成满月轮廓的“月式”古琴。有道是唐圆宋扁,此琴形状高古,确为奇器。
师父说,这张琴真的很老很老了。世间尚有两具高古之器堪与它并驾齐驱,一名太古遗音,一名沧海龙吟。不过师父的琴和它们都不一样。
师父的琴,那满月弧度不在琴肩,而在第五、第六徽琴翅之上。因此它显得线条流畅、腰部极细,比寻常古琴短了三分之一,倒窄了一半以上,七根冰弦莹莹排列,使它看起来更适合抱在女人怀中由纤纤玉指弹奏。它如此细巧柔美。
它现在躺在迷风的黑袍之上。这张紫黑色漆皮已开始斑驳的老琴,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在生命尽头终于把他一生沧桑显露给人看。偶尔青袂偷偷摸它一下,指尖就蹭上掉落的碎漆皮。可它真的是一张好琴啊,通体冰裂龟坼、蛇腹断纹,那漆里调了玛瑙翡翠、珍珠研末、鹿角烧作细霜,加上金银碎屑虎骨珊瑚,世谓八宝灰。

若非用八宝灰为漆涂身的琴,任其戛金断玉,终为山林逸品,欠缺一段霸气。
青袂在师父的琴谱里看到,曾有一张名为蕤宾铁的古琴,号称惊世之宝。书里说,那琴拂拭起来会“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传说这蕤宾铁琴曾引起过乱世纷争。
不过她知道她家的琴,比蕤宾铁好上一千倍。
她的、和师父的琴。师父弹着琴,纤细的、像个女人腰身一般的月式短琴在他指下迸发蛇腹龙鳞光彩,八宝之气射人眼目,窄窄琴身在音乐之中恍惚竟似条紫黑龙蟒,带着一身斑驳伤痕,摆尾游开去了。
师父抚琴的时候,青袂总是侍立在旁。她听到任凭梅花三弄高山流水,再是恬淡静美的调子,琴音里一脉戾气总不能消去。师父心里有恨,她知道。这个永远平和而温情的、好脾气的黑袍男子他恨,心底有哑掉的咆哮发酵成涌动沼泽,汩汩冒着血泡。
青袂在师父的琴音中长大。听着梅花三弄,听着高山流水,听着阳关三叠,那一翻一翻的曲调,再三重复:你就喝了这杯吧,要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无故人!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道旁柳枝在眼底割出血来。
青袂从小听着那调子就像看见一个生着绿眼睛的女子,琴音里送她最亲的人离去,玉指只管拨着七弦,一声一声,雍容而冷静。吾爱,你就去了吧——你就喝了这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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