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马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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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传来几声急劲的呼啸声,短促而沉闷的惨叫在静夜中回荡,随即是死一般的静默。
风红手中的束衣刀一卷,九尺柔刃在身边带起半个弧圈,在这一势护身剑法下,客栈二楼的窗棂裂为节节碎片,风红自己则轻盈的跃出窗口,盈盈立在前院的空地中央。
她知道危险迫在眉睫,也顾不上管叶羽和谢童,好在叶羽的筋脉被她尽数封死,而谢童那点功力根本不在她心上。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勾下弦月的冷光从风红击破的窗户中投射进来,把客栈中照的青光隐隐。谢童打了个哆嗦,偎在叶羽身边微微发抖。
“小谢,莫非是你们终南山的高手?”叶羽轻轻捏住了谢童的手。此时他无法凝聚剑气,和常人也并无什么区别,所能做的也不过让她稍稍安心而已。
“本来应该是,”谢童苦笑着,双臂抱住了叶羽的胳膊。她也知道如果是终南山的人赶来救援,大可不必用这种诡异的手法,而且周围情势看起来确实颇为异常。
“跟我下楼去,”叶羽低声道。
“我们逃走么?”谢童忽然想了起来。她也是被窗外的惨叫一声吓得懵了,这才回过神来。如果果真有强敌窥伺在侧,那么趁风红自顾不暇的时候,两人正可以偷偷溜走。
“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叶羽摇头道,“先看看有什么变化。”
他感觉远比谢童敏锐,方才那个有如漂浮在窗外的黑影虽然转瞬消失,却绝非幻觉,那股透窗而来的寒气不是终南山的纯阳罡气,也不是昆仑剑宗的凛冽剑寒,让人心底深处别有一种恐惧。他既然知道对方并非善意,也就不敢仓猝逃走,否则以他现在的身手,但凡有一两个高手偷袭,几乎是绝无生路。
“嗯,”谢童被吓得怕了,所以也格外听话,扶着叶羽的胳膊一步一步往楼梯下挪。
“啊!”谢童忽然从地下跳起来,扑进叶羽的怀里死死抱着他。
此时叶羽也明显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似乎是个人。他矮身去摸,心里猛的一震,缓缓站起身来。
“死了,”叶羽怕吓到谢童,压低了声音,“刚死不久。”
“怎么会有死人?”
叶羽没有回答,只搂住谢童的腰,扶她一步一步从二楼走下,借助窗外的微光摸索着前进。以他的耳力,居然没有听见房外有任何动静,这具尸体出现的不可谓不奇怪。不过相比之下,整间客栈的住客和伙计都无影无踪,却更是匪夷所思。方才窗外透进的那股阴寒忽然从他心里升起,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暗中一点小火苗忽的腾了起来,竟是起于谢童手中一张朱砂描画的符纸。
“不要点火!”叶羽低声吼道。敌人或者就隐藏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或者敌人还未必敢冒险偷袭,可是一旦点火,却会暴露自己。
谢童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了叶羽为什么吼她,呆呆的持着符纸在那里站了半晌。火苗幽幽,周围没有一丝动静,叶羽和谢童却各出了一身冷汗。
“我怕嘛,”谢童嘟起嘴,有些嗔怪的神色。
“别怕,”叶羽轻轻拍拍她肩膀,“点灯。”
谢童在南天离火真融上的修为,也就刚刚够点个符纸,烧只木片,要想照亮周围是绝不可能。好在就着符纸上的微光,他们面前的桌上正有一只桐油小灯。谢童点亮了小灯,随着火苗跳起,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叶羽用指甲挑起灯芯,灯火照亮了周围一片。他凝神看向左右,却听见谢童惊恐的尖叫一声,死死的扑进了他怀里。叶羽一把抱住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寂静的客栈中。
瓷制的小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灯油泼洒出去,被芯草上的火苗点燃,火光中,住客和伙计都现身了,只不过都成了尸体。
叶羽目光所及,竟有七八具在客栈楼下,有的像是还在吃面的客人,有的是趴在柜台上的伙计,有人手持一只酒碗倒翻出去,酒水泼了一地。无一例外的,这些人的脸上都象是涂了一层鲜血,瞪大的眼睛里,还留着临死前极度痛苦的神情。
“这……这客栈里的人……都死了?”谢童的声音带着难以克制的颤抖。
叶羽没有说话,可他心里明白谢童说得不假。时值深夜,楼上多数客人想必都入睡了,打开每间客房,恐怕都会看见面色血红的尸体。
“好毒的手段……”叶羽声音嘶哑。
他面前桌上趴着的似乎是一对母子,两人共吃一碗汤面。临死前的姿势看去,竟是母亲拿筷子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孩子嘴里,似乎是吹凉了才喂孩子吃,怕烫着孩子。而就在吃那口面的时候两人竟然同时毒发而死,母亲一头栽在桌子上,孩子却死死的咬住了筷子,嘴里喷出的热血把几根面条淋得血红,有如地狱的恶鬼口角挂着长长的血涎,偏偏那张娃娃脸上至死都留着阿福年画那种憨憨的模样。
心下一阵惨然一股大怒,叶羽手一紧,捏得谢童几乎喊了出来。
“叶羽,叶羽,”谢童慌张的摇着他的胳膊。她看见叶羽呆立在那里,眉梢微微挑动,眼角竟挤出一缕杀痕,心里也是畏惧到了极点。
叶羽微微镇住心神,正要拉谢童离开,却忽然听见一阵“嗬嗬”,仿佛是人压在喉咙里的声音。
“还有人活着!”他心里一动,扭头四顾,才看见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双手如同鸡爪一样痉挛着探出,一双眼睛瞪得仿佛眼珠都要落出眼眶外,那低低的声音却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
他把谢童护在身边,一步抢上扶起了伙计,他眼看那个伙计也是垂死,只想在他临死前探出何人下毒的消息。可是一触伙计的双肩,叶羽大惊,那伙计的双肩僵硬,半点余温也没有,眼瞳里一片浑浊的死白,更没有半点生机。可是他扶起伙计的时候,他喉间的嘶嘶声竟是更清晰了,仿佛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伙计颤颤的张开嘴,仿佛要和叶羽说什么。
“什么?”叶羽急忙凑上前去。
这时他忽然闻见了伙计嘴里传来的一股腥气!叶羽往后退了一退,他昆仑山月照山庄长大,附近的药农和猎户倒有一半是月照山庄的佃户,叶羽也算养尊处优,这种闪避完全是情不自禁。
一道乌风从那伙计的嘴里直射出来,就在叶羽退后的瞬间,乌风差了几寸没有落到他脸上。可诡异的是那道乌风竟然一弹,又缩回了柜上,稍稍停顿,再次弹出,依旧是射向叶羽的面门。
这次是谢童快了半步,她一把抄起身边一只算盘挡在了叶羽面前。那道乌风“趴”的打在算盘上,“呼”一声竟然紧紧缠住了算盘。叶羽目光凝聚,才看见那是一条乌黑的小蛇,身子盘在算盘间,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逼了过来。
“啊!”谢童一声惨叫,她也是先动作,这才看得清楚。
这蛇却似乎对声音更为敏锐,谢童一声惨叫,它扭头就从算盘上弹开,竟然临空直射谢童的嘴巴。
叶羽再也顾不得惊恐,他剑气滞涩手法还在,剑指一并,迅捷的截住了乌蛇的脖子。那条乌蛇的力气竟远超叶羽的想象,它脖子分明已经被叶羽钳断,可是身子拧动,竟从叶羽的指间滑出一寸,扭头一口咬住了叶羽的食指。它这一咬极其勉强,却在叶羽的手指上生生撕下一小块皮肉。
叶羽忍着疼痛,手指再次发力,这次劲道之强,是彻底把那蛇的脖骨压碎。同时他上前一步,将蛇狠狠的摔在地下的油火中。
一阵令人心胆俱丧的“嘶嘶”声,那乌蛇在火焰里疯狂的跳动,仿佛极其畏惧火焰,而油火虽然不热,却是瞬间点燃了它身上的油脂。一堆火焰越烧越旺,直到最后乌蛇彻底化作一堆灰烬。
“嘶”的一声火焰灭尽,客栈里寂暗如死。谢童大哭一声扑在叶羽怀里,叶羽一把抱住她,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束衣刀的薄刃在地下轻轻扫动,风红一双雪白的弓鞋在院子中央的浮土上印下浅浅的脚印。那棵老榆树自在的摇曳,穿越树叶的风中却有一丝令人心冷的气息。
静,一切都静得诡异。院子一侧的柴房门口,掌柜的和七八个伙计趴在地上,身上无不插着数枚黑翎羽箭。那阵箭雨的强劲让人侧目,除了将掌柜的和伙计们钉死在地上,竟连柴房的木柱也震动了,一侧的木柱被箭雨催倒,柴房的半边坍塌。可偏偏周围静得没有半个人影,院子的一侧便是池塘和树林,那方小池塘中倒映月色,波光澄澈。
风红清秀的眉峰一振,忽然挥动束衣刀跺入了土中,低头静静的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的面对着月色。
她绝不怀疑正是有绝强的敌人窥伺在一旁,不过以明尊教五明子的实力,任何对手也不敢掉以轻心。敌人诸多诡计,无非是有了埋伏要她入彀,她以静制动,却正是水部武功的精髓。
池塘中的一尾游鱼似乎被什么惊动,轻轻一拧身子划水掠开,“嘶”的一声弦声破空而来。
有如呜咽有如叹息,那操琴的人一张马尾琴弓轻颤,两根琴弦奏出的却是千里大漠万载长风。那张琴绝不同于中原的胡琴,声音嘶哑却带一股凄厉,偏偏声音更响亮,在凄厉中隐然见雄浑。那人的琴声更是独有异域的风神,琴声虽然清寂单调,却有如孤行的恶狼在对月长啸,濒死的野马掉头离群而去。
风红低头转动手中的束衣刀,青冷的剑刃中映出一人独坐在池塘边的半山坡上,城郊小店,他也不知道从何得来一张椅子,单那份傲然独坐的气势,就足以叫人侧目。
风红静静不言,心里也微微一颤。虽然那操琴的人琴中毫无杀意,可那股苍凉凄厉之意始终却是她所闻所未闻,而此人既然敢在这里动手,无疑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身份尤然能巍然独坐如此,无疑是心里有极大的胜算。如果说是上阵搏杀,此人单单一张琴,就已经占了上风。
琴声终于娓娓而落,仿佛那独啸的狼又带伤远去,树林中有人扣一张小鼓,一记鼓声伴着琴音,散入缈缈空茫。
“叛逆不降么?”那操琴之人起身笑道。
就在他挥手戟指风红的时候,风红的红衣如火,飘飞起来直掠向他。虽然隔着池塘,可是风红一动,杀意却隔着数十丈直扑到他的面前。
“贼子敢尔!”那人竟是冷冷的一声大笑。
随着他笑,风红背后忽然腾起丈余的飞灰,一共五道,有如凝聚的烟柱一般腾起,五个暗红色的影子在飞灰中出现,随即如五道红箭那样,从四周逼向了风红。而就在同时,老槐树上两袭暗红衣也是撕风而来,那两个藏在暗处的高手从高处落下,为求一击必杀竟然反蹬树干,落下的威势直如五岳压顶。
“好!”风红在那人大笑的瞬间也忽然转身,束衣刀的剑刃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仅仅一弧而已,但是却又一层一层的水劲从她的剑势中荡漾出去,逼近的七人无一例外的感觉到身在涡流中,被一股柔劲凭空推开数尺。
八人几乎是一齐落地,七条暗红色的影子围绕风红,风红束衣刀在地下一划,已经画下了径长九尺的一个圆。那七个竟都是身披红衣的西藏喇嘛,只在袖口间露出淡黄色的里衣,胸前垂下玛瑙串成的佛珠。七人各自的姿势均不相同,和中原武术迥然有别,都有如金刚伽蓝的造像,双手展开露出胸前的空门,甚至单腿独立,脸上都是怒相,仿佛狰狞恶鬼。风红也见过藏传喇嘛黄庙中的佛相,知道这七人虽然都面目狰狞,却是模仿明王的愤怒相,只有降魔的威势,却并无半分邪意。
“你是谁?”风红身边的七人中,领头那枯瘦喇嘛低声喝问道。
“不知道我是谁?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头也不抬,只是凝视剑锋。
“你是什么?”那枯瘦喇嘛愣了一下,又一次喝问。
“不知道我是什么?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又是淡淡的反问。
她此时完全不同和谢童在一起的时候,冷漠之余却独有锐利词锋,那喇嘛涨红脸嗬嗬几声,挣了片刻竟然再没说出什么。其实喇嘛可怜,他本来也知道风红是明尊教的高手,但是惊诧于风红的一招出手,不由的要问她的师承和来历,可是他汉文学得勉强,也就知道问些简单的句子,师承来历这些词在藏文他是清清楚楚,在汉文他却仿佛一个结巴,想着想着以前似乎学过,可惜在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他心中一乱,观想中的本尊形象就有些缥缈,楚布寺的大喇嘛都是修大手印一派,武功法力都来自观想中的本尊,本尊越是清晰,功力也越强,于是静心观想也就是第一位。他知道不能再想汉文,也只好钳口不语,剩下的几个喇嘛修为还不如他,纵然汉文比他好些,也不敢随便在强敌面前走神。
那小山坡上独立的却是一个锦衣的青年,衣领袖口裹着一层华贵的裘皮。他那身短袍本来是蒙古人骑马的装束,可他身形极其修长,却多一股飘然俊逸,此时微微一笑,手持一枝金纰长箭击打着自己手心道:“明尊教五明子,泉州妙火堂主人,大师小心。”
他这声回答有如废话,可他镇定的声音传来,一众喇嘛居然都心神平复。风红心里一动,她已经觉察出那个青年似乎全无武功,他能帮七个修为惊人的僧人安稳心神,却完全是凭了他自己的镇定。他无疑这里的领军之人,虽然自己极其虚弱,但是有他在场,喇嘛们却多了强助。可惜风红此时要杀他,却难比登天了。那一招她和喇嘛间似乎只是各自用气劲弹开对方,不过喇嘛们那股沛然大力已经占了上风,只是水部所谓“流水千山”的劲道层层叠叠,喇嘛以后她后劲无穷,所以才不敢追击。此时她在地下画下“缚露那阵”,乃是明尊教传于西域所谓“水阵”,已经是全力自守的阵势。她自身功力绝非远超叶羽,但是那日在船上借漩涡的水劲同时施展缚露那阵,一举封住叶羽“十万风雷”的极刚剑法,才得以一招中擒获叶羽。

双方忽然都静到了极点。风红垂首不语,七个喇嘛手持各色降魔法器,有如七尊明王塑像。风红运集在缚露那阵上的层层水劲仿佛在慢慢荡漾出去,周围的喇嘛也都感觉到阵中守势极其强劲。他们远自西藏而来,修的是密教降魔神通,对于明尊教的功夫并不熟悉,所以也不愿轻动,只等风红心神变动的时候一举出手。越是魔高道高,出手也就更是凶险。孩子打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分出胜负,可普通武师拿一把缺牙刀,便能趁敌人一时分心取人性命。修为到了风红和楚布寺“本愿七金刚”的地步,比的是心志而并非武功本身了。
一阵微风来,似乎连风丝在束衣刀刀刃上扫过的声音也能听见,青年远远看着,浓眉下的瞳子闪闪发亮,一线冷光凝聚。
“吱呀”一声,客栈的门却开了。喇嘛们和风红的身形仿佛都一震,就要出手,却又生生的压住。风红眉头一皱,领头的枯瘦喇嘛狠狠的看向了从客栈中走出的叶羽和谢童。叶羽手上被蛇咬伤,疼痛外更有种冰冷的寒意,谢童手忙脚乱,急于带叶羽去看蛇医,又急于离开满是死人的客栈,却没料到出门就撞见了双方对峙,正在生死关头。
喇嘛和风红也苦不堪言。风红的内力真气都凝聚在周围一圈中,仿佛一层气界,缚露那阵纵然是极强的防守阵势,却也极耗内力,而喇嘛们在风红的压力下不但要作本尊明王的姿态,更要努力观想,时间久了更是心神俱疲。叶羽一出门,眼看双方就要突破静势全力出手,偏偏仍然有一分顾忌,死死的忍住,颇有内急不能去茅厕的感觉,难怪枯瘦喇嘛勃然大怒。
此时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军士悄悄走出树林,伏在青年的耳边说了几句,青年目光还在叶羽和谢童身上,只是微微点头。
“是官府的人!”谢童眼见那个军士的装束,忽然惊喜起来。她在开封也是一方人物,和开封官府以及元朝军中的不少人物都有交情,一眼就认出了那身明光铠正是元朝官军的服饰。
“哦,”叶羽淡漠的应了一声,犀利的目光扫过,仿佛刀子一样割在那青年的脸上。
谢童看他的神色,心神一动,恍然大悟。客栈里的人都并非风红所杀,那么就只有这批身份不明的官家人物,能够为了缉拿一个明尊教首领而横尸一片,官府的手段和明尊教的手段,只怕也分不出什么高下。叶羽纵然不自比侠客,不过眼见这幕惨剧,却是不能不怒火攻心。
“这两个是什么人?”青年低声问道。
“尚未查明,”那军校道,“只是一路和明尊教逆贼同行,应该也是邪教的叛逆。”
那青年沉吟片刻,军校看他眼色,缓缓抽出的腰间的铁臂弓。此时叶羽已经折断墙壁倚着的一张竹片,手中大约三尺,正是一柄剑长,他名家弟子,持剑在手,即使没有剑气也别有一股气势。那个枯瘦喇嘛目光向他飘了一瞬,分明是担心他出手破坏了相持中的“降魔本愿阵”,却始终是在风红的压力下无法分神。那青年对着军士点了点头,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叶羽是谁,总不能破坏他的大事。
一声凄厉的箭啸,那军校张弓搭箭转瞬射出,箭已经到了叶羽的眉心。他似乎是久经沙场,一两条人命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出手不留一点余地,竟是狠戾到了极点。如果叶羽还能催动剑气,这普通的一箭自然不在他的眼中,可他此时就像一个剑势极其精妙的普通武师,没有昆仑雪煞天那股沛然剑气,剑终究是不能随心所欲。谢童一声惊叫,却无可奈何的看着那支黑翎箭就要透穿叶羽的额头。
缚露那阵和本愿降魔阵的对峙终于崩溃,风红竟然自破阵势,束衣刀的青气一颤再颤,在空中夭矫如蛇,同时束缚在缚露那阵中的水相之力全部倾向守护在一侧的两个喇嘛。那两个喇嘛大喝一句梵文,全力结印守护的时候,风红从二人中间穿过。她居然比黑翎箭的去势更快,束衣刀仿佛一条蛇,在空中衔住了那枚长箭。但仅仅的瞬间,随后她背后的五个喇嘛攻势如山,逼得她不得不回身守御,束衣刀在五个喇嘛的法器间急震,一阵金铁交鸣,火星在夜里分外耀眼。
谢童眼看风红只差一瞬就可以截住长箭,最终箭还是钉在了叶羽眉中,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忽的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间再无一点生机,人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一只胳膊忽然揽住了谢童的腰,有人抱着她猛的闪到了一旁。
“叶羽!”谢童竟然来不及挣扎,只是伸手出去似要挽住什么,极其凄厉的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那个抱住她的人居然毫不避讳的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股熟悉的感觉让谢童忽然明白过来,她死死的掐住那人的肩膀,抬头就看见叶羽那双清亮的眼睛,竟是叶羽自己刚刚带着她闪开喇嘛兵刃上的锐风。谢童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死的抱住了他。叶羽此时闪在墙角,扭头一看原来所站的地方,地下竟有一枝断为碎片的黑翎箭。他眉心垂下一丝鲜血,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风红那一剑虽然没有留住羽箭,剑锋的锐气竟已经把羽箭摧毁,那枚羽箭看似射到了叶羽的眉心,可是就在箭簇要扎进去的时候,箭杆和铁簇都忽然崩裂。
叶羽暗自惊叹风红那一剑的绝妙时,扭头看见八条人影无数的剑光锐风交集在院子中央。生死一线的时候,居然是明尊教的妖女救下了他,眼前闪过那夜风红在船里弹琴的神态,不知怎么,他竟微微了叹了口气。
此时的风红正在无边的苦战中。
如果她自破阵势没有恶果,恐怕她也早就自破阵势和喇嘛们对敌了。那仓猝间的一剑,虽然绝妙,却也是绝险,枯瘦喇嘛在喇嘛中的修为最高,手中一对混铁的降魔杵,他持杵挥拳,拳上的劲道临空射出数尺,就在风红截住羽箭的时候,她背后也被拳劲扫中。喇嘛“摩柯龙王神通”在楚布寺中名列第一,他持杵完全是为了观想,毕生神通都在一双拳头上。龙王本是佛经中护法的部众之一,极其强悍,不过中原释教武功和西藏黄教武功都有无数以龙命名,只取它强悍之意,所以“摩柯龙王神通”也并非什么绝世功夫,其实翻作汉文就是一套简简单单的“大龙王拳”。不过那个枯瘦喇嘛剃度的时候被上师认定资质太差,不肯传他其他密教神通。他只得了一套摩柯龙王神通,于是一辈子练了五十年,几十万遍练下来,竟然终于看见心中的本尊立相,方得大手印功法的真髓,开了天眼,打遍整个楚布寺弟子再无敌手。他自己的上师眼看如此,羞愧得无地自容,干脆回家还俗了。楚布寺的大活佛却收他为弟子,名列本愿七金刚之首,在藏民眼中都是说不清是人是佛的大喇嘛。
风红被他仿佛空虚却又浑然无破的拳劲击中,只觉得那股拳劲直侵到经脉中,出手的力道竟然难以为继。而那个枯瘦喇嘛一招得手,降魔本愿阵威力更盛,那七个喇嘛无一不是出手锐风如刀,一应钟、棰、剑、金刚轮、血骷髅碗等法器施展,就如七个十臂金刚。不过那枯瘦喇嘛其实也未必好受,他那招“龙王拳”也有一小半劲道被风红护身的气劲推回,那股侵脉噬骨的虚弱让他也暗自难以支撑。风红受伤之下,防守依旧滴水不露,此时她一柄束衣刀展开,刃上划出的一道道青痕连绵不断的封住喇嘛的招式。本来她手持长兵分明不利近身恶斗,可是喇嘛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逼近她怀中,却又被她以真气弯曲束衣刀,刀锋反折回来杀敌。更何况风红艳色倾城,本愿七金刚中尚有几个中年喇嘛,都是自认修为还不到,不敢舍身逼近女色。
枯瘦喇嘛心中焦急。他剃度五十年,本以为神通大成,那青年不远万里欲请他为上师,远赴中原降妖伏魔,他也颇感受人礼遇,就要辞别活佛独自东行。不料活佛却硬是要他把本愿七金刚的六个师弟都带上,只说怕外道邪魔太过强悍。枯瘦喇嘛很是无奈,大有牛刀杀鸡的感慨,不过也无可奈何。一行七人带着青稞酥油,远行两年才来到中原,本来准备就在这一战大显神通,谁知道却碰上了风红。他本来也和青年手下的高手过了几招,觉得中原武功不过如此,谁知道和真的魔教对上,却是七人齐上也战不下一个妖女。他本性钝拙,如此一想自以为大悟,原来中原佛法尽灭,正道衰微魔道猖狂,所有高手都在魔道中。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原来活佛自有先见之明,自己轻入魔境只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中原群魔猖狂,佛家弟子怎么能留在西藏那世外桃源享乐?枯瘦喇嘛心中大恨,后悔不但该把宗师也请来,最好是整个楚布寺的大小喇嘛一并入中原降魔,想到最后,连那尊世尊的等身相也应该搬到中原来,即便如此还怕魔道势大,一身冷汗大出,连武功也打了折扣。
他再眼神转动,看见叶羽正在一边运气破关,心里更是大惊。他看见叶羽提剑的姿势,想必他剑术也是绝妙,却居然避不开一枝羽箭。自己再想,又领悟到原来叶羽是受了内伤,提不起劲道。现在这邪魔正强,那邪魔又蓄力养伤,如果真是两个邪魔一起出手,只怕胜负就真的难说了。
“原来妖女是拖延我等,等那魔头助阵,”喇嘛心里大惊,“中原邪道不同凡响,我们七个师兄弟都中了邪魔的计策!”
“先取那养伤的邪魔!”枯瘦喇嘛一旦下了决心,急忙大袖一挥,喝道,“挡住这妖魔女!”
他自己随着一声断喝挥舞铁杵,直扑向运气疗伤的叶羽。此时叶羽身在墙角,正是弓箭的死角,那青年看风红全力救他,又想叶羽正是可以拿来威胁风红的筹码,于是令那个军士张弓搭箭逼住了死角,并不急于射杀他。风红的束衣刀得了这个空隙,忽然震开周围的法器,趁着枯瘦喇嘛出手,一剑直逼他背后。那六名喇嘛来不及回气,又一齐迫向了风红背后。八个人一齐向叶羽那方向出手,排山倒海般的气劲直逼到叶羽和谢童身上,叶羽只觉得那股劲道几乎要凭空催断他全身的骨骼。他一咬牙,竟然搂住谢童的腰冲出那个墙角,双臂用力,狠狠的把谢童推了出去,独自留在枯瘦喇嘛的攻势下。
“叶羽!”谢童力气远不如他,一个踉跄摔倒在那个坍塌的柴房前,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眼前只有无数的青芒变幻,叶羽的一身白衣忽然混入了喇嘛的暗红和风红的火红中,谁也看不清多少的水纹一瞬间荡开,周围仿佛一层水幕扭曲,九尺长的束衣刀居然将所有喇嘛迫退出去。风红横剑自守,叶羽为那阵强烈的气劲压迫,艰难的半跪在地下,抬头看见一道血痕出现在风红的胳膊上,她的衣袖裂成碎片落下,露出肌肤胜雪的臂膀。七个喇嘛各自结印防守,显然也在那一招中吃了亏。
谢童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跤坐倒在地下,低头却看见了柴房门口的尸体。七八具尸体相枕,分明是那些伙计急冲出来的时候被迎面的箭雨穿成了刺猬,那些尸体下,就压着那总是一脸微笑的店掌柜,额上一抹黑色的面巾。看着他临死脸上尤然带着一点笑容,依稀有几分幼时的模样,谢童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垂落,又想大哭一场。那店掌柜谭同玄其实也是终南山的弟子,只是从小资质有限,不但不能归在苏秋炎门下,连李秋真也就当他的寻常弟子。他和谢童却是少年时的相识,从小逗谢童玩,直到终南修道的时候两人也总是东奔西跑着寻开心。结果苏秋炎固然不在乎谢童胡闹,李秋真却不允许弟子如此浪荡,谭同玄终于有一天惹出了祸事,被李秋真痛斥而后赶下终南山。总算靠谢童的求情,李秋真没把他逐出门下,只把他派到江浙一带作为终南山的接应。终南山养活无数的道士,产业自然也不少,这片小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谭同玄打点生意传递些情报,却是再不能和谢童通消息,谢童偶尔也想起这个师兄,不过茫茫江浙,他又隐姓埋名不以终南弟子自称,谢童当然也找不到他。
今日不意在这里遇见,谢童听了两句他说话,心差点就跳了出来。那些斗嘴的疯话都是两人以前经常说的,叶羽以为谢童会大怒,却不知道谢童喜在心头。她知道谭同玄道术上资质不佳,不过脑袋灵光聪明刁滑,只要能把消息传递到师门,就不愁终南山的高手不来救援。可是这个情景,却是谭同玄生怕自己遇难,于是准备趁夜救人,却偏偏遭遇了这些官家的人物,被一阵乱箭射死。
一瞬间,想到谭同玄以前对自己的好,谢童眼泪一滴一滴就落了下来,竟是不由自主想拔开那些尸体去摸摸他的脸。
她的手还没碰到谭同玄的脸,人却愣住了,不过只是那么片刻,她立刻使劲力气拧住了谭同玄的鼻子:“我叫你还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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