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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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出来了,出来了,”围聚在白马寺前的闲人们哄然。
一行道士刚进山门,护寺的武僧就已经列作一排,挡住了进寺的道路,是以里面所发生的事情,看客们心急火燎却一无所知。此时远远看见道士们的黑袍拂动,道士们有条不紊的列队退出。方才气宇凌人的玄阳子此时委顿在马上,向着围观的人狠狠的瞪了几眼,却掩不住一付黯然的神色。
“嚯?难道是道士输了?”一人奇道。
“终南山的道士哪里会输?衙门的人还要躲着走呢,”旁边一人道。
“看看,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人捻着两根山羊胡子,煞有介事的说道,“这就叫做兵不厌诈,想那白马的和尚在洛阳端的是根基深厚,护寺的武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就轻易开得山门放道士们进去?必是在里面埋伏了人马,仿那赵子龙偃旗息鼓之计,只见进得山门,一声鼓响大旗招展……”
“跳出一个十六七岁小和尚,手持一杆亮银枪,端的是唇若涂朱面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分七彩,叫一声呔……”旁边一个闲客看他有些犯了喘病,赶忙接上。
说书先生好容易喘过气来,惊道:“我的套路你怎么学去了?”
“我可不是跟你学的,是跟你家娘子学的,”那闲人逗趣道。
说书先生脸色难看,喝道:“你怎的和我家娘子有勾搭?”
“他诓你的,你娘子那么难看,谁没事的去勾搭她?”周围一帮人哄笑起来。
“还好,还好,”说书先生恍然大悟,摸了张手巾擦脸道,“我说也不至于前军恶战,后面却被人劫了粮草。”
周围一片哄笑。
道士们刚刚穿过山门,四名壮硕的黑衣道士已经从旁边的陋巷中健步而出,肩上扛着一抬没有任何标记的黑呢大轿。领头的玄石依旧黑巾蒙面,悄无声息的踏入轿子。轿帘垂下,贵为国师的玄阳子却不顾伤痛,骑马在他身边守卫。六十余名道士散开阵势,守卫在大轿的两侧,硬生生把围观的人挤退出去。
玄阳子见周围看客围得水泄不通,微微皱起眉头,却听见轿中的玄石低声喝道:“让他们退去!”
玄阳子不敢怠慢,一挥手道:“退回上清观。”
他这一声,简直如同传下了军令,一众道士齐齐停下脚步。直到那四个健硕的道士扛起轿子去了,道士们的队形才散了。周围围观的人尚未明白过来,那些道士已经无声无息的汇入了人流。仿佛水银泄地一般,短短片刻,就只剩几片黑色的道袍在人群中隐现了。
“道士和和尚到底有没有打起来?”旁观的人颇感到兴趣索然,各自嘀咕一阵,也就散去了。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白马寺中,拔地而起的十三层密檐宝塔上,一袭白色的袈裟无声的拂动。天僧远望着喧闹的人群,似笑非笑。
那十三层密檐砖塔是实心的,并无楼梯可以攀登,一众和尚谁也不知道天僧何时登上了塔顶。他们眼中的天僧只是前代方丈忘禅大师的关门弟子,平时只在中原名山古刹间云游,始终对人微微含笑。可是寺中一天之内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此时那个高踞塔顶的天僧和尚是所有人都陌生的。年长的僧侣们约束小沙弥不得四处乱跑,武僧们手持棍棒在寺中要害道路上守护,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师弟。”
天僧回头,竟是那个一脸淡漠的大悲禅师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从塔顶的铁钩上垂下一张软梯,大悲禅师竟是爬梯子上来的。同是忘禅大师的弟子,天僧登塔仿佛摩云乘烟,大悲却爬得满头大汗。
“大悲师兄?”
“师弟在看什么?”
“我正听有人说赵子龙,”天僧把视线投向远处,“又有人说勾搭别家的娘子。”
“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好,好,好,”大悲又笑。
“师兄,佛说有情众生都有佛性。可自白马西来,我释教也流传中原数百年,可如今天下虔心向佛的又有几人?”天僧大袖挥出,仿佛洛阳数十里古城都在他袖袍笼罩之下,“那凡夫俗子可真的明白我佛普渡众生的心愿?这世间庸庸碌碌之人,佛性却又何在?”
“呵呵,”大悲禅师点头,“我却也看不出。”
“不过,”大悲话锋一转,“赵州禅师说狗子亦有佛性,狗子的佛性你可看得出来?”
天僧微微思考:“师弟不知。”
“是你看不出,并非无有,”大悲笑道,“师尊传你神通,要你降魔,你眼中的魔却太多。师兄说明尊暗魔都是魔,我却看明尊暗魔都是佛,有朝一日你看得见佛,方降得了魔。”
“师弟记下了,”天僧合十道。
“那你今日便走吧。”
天僧沉吟道:“玄石说近日不断有明尊教徒涌入洛阳,或许是要对本寺不利,如果明尊教果真袭来,却又如何?”
大悲摇头:“明尊教日前兴于泉州,开封也有教徒盘踞。不过洛阳乃是官家重镇,闹市之中,哪里是说袭来就袭来?即便真的袭来,你不在怕是更好些。”
“明尊教武功诡异,我们白马寺不比少林,护寺武僧不多,”天僧道,“莫非师兄别有良策?”
“没有,”大悲笑道,“不过七百年前光明皇帝白铁余的旧事,就算是明尊教中人也未必清楚,谁又知道我们释教的七仞大师也曾参予其中?何况那时心灯尚在少林,谁又知道七百年后心灯已经西传白马?你且去吧,寺中众僧人皆可自救,天下众生却等人救他,不要因小误大。”
“领师兄法旨,”天僧合十道,再无多话,转身掠下了宝塔,一袭白衣,仿佛晨光中一只翩翩的白雁。
“还是师兄那话,”大悲在塔上笑道,“不必领谁的法旨,法旨都在你自己心中。”
天僧霍然转身,在塔下叩头而去,一身袈裟,再不带一衣一钱。
“却怎么下去呢?”大悲禅师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提心吊胆的看那软梯。他爬上来的时候抬头而登,尚不觉得可怕,这时往下望去,软梯在风中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会把人甩下去。
“唉,好歹叫天僧师弟送我下去才是,”禅师说罢,竟一**坐在塔上,从怀里摸出个馒头啃了起来,“还好带着个素面馍馍,且吃了再想想。”
“师兄跟那和尚过了一招么?”玄阳子终于耐不住性子,一路上玄石都不曾说话,任四个道装的轿夫低眉疾行。
“不能算作一招,”玄石低声道,“我那时急于镇住你的真气,只用一道火劲灌进他的木剑中,尚未有时机还手。”
“胜负如何?”
“好邪的一个和尚。”
“邪?”玄阳惊问道。他和天僧过手数十个回合,虽然天僧的武功路数看起来确实变化多端甚至不乏诡异之处,不过依然隐隐透出刚阳正气,是佛家降魔神通的正宗。
“他的武功不邪,邪的是他自己,”玄石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自己为何会忍不住出手和他对敌?”
玄阳微微思索,心中一片茫然。他的道术修行深湛,表面上似乎滑稽,却断不至于大事上把持不住。因为一个眼神就和天僧对手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不过那时他一看天僧的眼神竟然根本忍不住怒火。不是玄石点醒,他却还没有想到这一节。
“他根本不想和你动手,他只是要把我逼出来。我驱出本命元气探他的虚实,他也借你来探我的虚实,这算是打平了。不过,”玄石低低的咳嗽一声,“他以眼神诱你出招,却仿佛邪魔外道的‘惑心术’,‘乱神诀’一类的武功。”
“乱神诀?”玄阳瞪大了眼睛。
“据我所知,少林寺‘三界修罗堂’中藏有佛门武学的禁术。而十年前,当时的白马方丈忘禅大师曾经有一日赴嵩山和少林主持互相诘问禅机,最后取走了三界修罗堂中所有神通武学的副本。想必从那时开始,忘禅就开始为这一日准备了……却不料他竟然将佛门禁术也传了弟子。”
“和尚藏得乱神诀那么邪的玩意儿?”玄阳却还是不信。
“并非真的乱神诀,百年前的白马主持慧海大师曾经精擅一门《心魔引》的秘术,善男信女只要和他对视一眼,说几句话,往往立刻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一直哭到瘫软如泥,醒来后就顿悟空幻,从而投入禅门,那时洛阳佛法大盛,竟曾经压迫到我们终南一脉的声势。想必那天僧所用在你身上的,就是被封禁百年的《心魔引》。”
“奶奶的,和尚比邪教还邪,”玄阳狠狠的啐了一口。
“不错,”玄石嘶声道,“虽说慧海是一代高僧,竟能看破人心之魔,但是他却是在九十岁上一次禅定中忽然大惊,而后竟然挥刀杀了自己门下的三个小和尚,提着血刀在大雄宝殿上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胡乱挥刀砍那三个小和尚的尸身。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三个小和尚已经被砍成一团肉泥。”
玄阳忽的打了个寒噤:“奶奶的这和尚还真……”
“慧海是疯了,”玄石缓缓说道,“或许是所见心魔太多,终于引发自己的心魔。不过我奇怪的是,以忘禅的绝世智慧,怎么竟敢把这种佛门禁术传给自己的年轻徒弟,既要他降魔,又要他成魔不成?”
“师兄,不是我多嘴,”玄阳道,“忘禅大灭都死了,就算那个和尚再凶,我看比师父还是天差地远。我们重阳宫的道法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何苦远远的跑一趟来跟他们共谋大事?若是真的要找帮手,据说昆仑山的魏枯雪当真了得。”
“天下间足以和师尊相若的高手,或许只剩下昆仑魏枯雪,此人绝世之才,不过……”玄石顿了顿,“况且忘禅死前曾经留有一封书信,派遣弟子送到终南山,嘱咐说如果有朝一日天相大变可以拆阅。师尊拆阅后就派我来白马寺,其中的玄机或者只有师尊和死去的忘禅才清楚。光明皇帝号称天下第一神通,你我不知其艰难,但是师尊有天人之算,记着不可违背师尊的命令就是了。”
“是!”说到苏秋炎,玄阳也正色揖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自轿子背后传来,玄阳回首看去,却是一匹黑色的健马,马上黑袍翻飞的道士流星般策马而来。
“大师兄,三师兄!”道士艰难的拉住骏马,喘着粗气再轿边躬身行礼。
“有什么变化么?”玄石再轿中问道。
“九师姐……”
玄石在轿中低低“哦”了一声,玄阳知道所谓“九师姐”是说谢童。她是苏秋炎的正传俗家弟子,所以重阳宫同辈道士都称呼她为九师姐,她的年纪却比多数道士都小了许多。
“九师姐到达杭州后就忽然失去了踪影,昆仑山的叶少侠也不知去向!”
“什么?”玄石断喝道,“她和昆仑山的人去杭州做什么?”
“九师姐曾经传下书信,说是叶少侠执意要去泉州,她若不去便……便控制不住他的行踪,”赶来报信的道士有些犹豫,似乎他也觉得赶着人家跑动跑西却号称可以控制其行踪未免显得荒谬了些。
玄石静了片刻:“等她回来让她急速来见我!”
“还有……官府那边的消息说,杭州最近又有明尊教的妖人汇集,似乎有举事的打算。”
“明尊教?谢童……”轿中的玄石忽然振衣而出。
玄阳看他动作,忙不迭的下马把马缰递到他手上。玄石也不多话,翻身上马一鞭击下:“飞鸽传信,让去杭州一路的道观准备快马!”
“是!”玄阳躬身道。
等玄阳抬起头,那骑闪电一般的白马已经踏起滚滚烟尘,即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细风吹着雨丝,渺渺茫茫的拂过窗外那一卷老竹帘,远山高树都笼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
“离了金华,要到丽水才会住店,谢小姐果真不吃么?”风红收回了远望的目光,面无表情的扫了谢童一眼。
一张黄杨木的小桌,上面是三个小菜,小醉鱼、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的小碗中。叶羽和谢童并坐一侧,而对面则是一路押送他们的风红。
“饿死也罢了。不吃路上死,吃了泉州死。到头这一生,逃不过那一日,”谢童双手支颐,原本倦得几乎就要睡倒在桌上,此时扭过脸去不看风红,懒洋洋的应了一句。
出乎叶羽的预料,风红擒获了他们,却并未带他们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飘了两个时辰后,水流把小船带到河岸边,风红立刻弃船,也不买马,片刻不停的带着两人取道南行。几乎是两昼夜不停的赶路,只在沿途的客栈打尖。直到现在三人才得以在金华县外的一个小客栈稍事休息。叶羽和风红的内息浑厚,彻夜赶路还不觉得疲倦,谢童一生却从未如此奔波,只恨不得有人扔给她一只枕头,她立时便能睡倒在哪个角落里。
“哦,”风红淡淡的答到,似乎根本不曾看见谢童挑衅的眼神。
“哼!”看着风红若无其事的继续低头吃饭,谢童也只得在鼻子里使劲的哼出一口气,愁眉苦脸的转头看向窗外。
谢童天生的胆小,又是富家娇养,看见风红一手惊世绝俗的剑法,本来吓得噤若寒蝉,被风红押着走了半天的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风红沉默寡言,并无半句恶言,连凶煞的表情也看不见一丝,外人看来,三个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而没有任何押送的迹象。

谢童察言观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辈子拍马都赶不上的。当年她在重阳宫修道,苏秋炎座下数十个弟子,都把“中天散人”敬作神仙一流的人物,只有她不同。只要跟在苏秋炎身后走上几步,看看师尊的神色举止,谢童就能把苏秋炎的喜怒摸个**不离十,所以什么时候要装得乖巧,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什么时候干脆就撒娇耍赖,谢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连苏秋炎也无可奈何,明知道她是故意讨巧,却不由的在弟子中更宠爱她一些。
此时她已经看出风红武功虽然精绝,却没有半分杀性,于是不再畏缩,言辞间也强硬了些。她主持谢家的银铺和车行已近十年,银子固然不肯少赚半分,言辞上的得失也是寸土必争,一贯的聪慧刁蛮。所以一路上冷言冷语,暗藏了无数机锋,多半是讽刺风红假作慈悲,或者直接指明尊教为乱贼邪教。其中旁征博引借古说今,随口拈引典故,也不必修改就好当作一篇力驳明尊教的檄文,最希罕处是她一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番讽刺却是用词精妙而且颇合音韵,若是给杭州城内写状子的刀笔先生看了,难免有自叹不如乃至辞馆回乡种田的念头。可惜一番俏眉眼却仿佛做给瞎子看了,风红一路听着,不但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甚至也没有一点不耐烦,谢童说得兴起的时候,她还会淡淡的“哦”一声,若不是任何时候她脸上都冷若凝霜,谢童几乎要以为她是在附合自己了。此时看着风红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谢童觉得自己仿佛挥舞一柄大刀,却刀刀砍在绵软的丝绵枕头里,半分用不上力道。没人和她争,她自己也觉得意兴萧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卜,她眉眼间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面颊呆看窗外,却不曾察觉自己倾倒了客栈里用饭的众生。
“这位公子,好贵的面相,哪里来的啊?”叶羽在一边默不做声的用饭,却不曾提防有人忽然在他们身边谄媚的招呼。
“开封,”叶羽淡淡的说道,“有什么事么?”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栈的掌柜,年纪不大,笑得却象生意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的老贼,一脸的讨好,让人不耐烦却又不忍拒绝。叶羽心里不喜他,只因为三人一进客栈,那掌柜的眼珠就在谢童脸上身上打转。眼神说不上**,不过却太贼了些。
“贵人,贵人啊,敢问哪里去?”
“不敢称贵人,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叶羽瞟了一眼风红,风红也和谢童一样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此人的出现。叶羽却知道以她的功力修为,这整间客栈楼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客官不贵就没人贵了,”掌柜的嘿嘿笑道,“您这两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个,还不宝贝的藏在家里,生怕拿出来招了风惹了人的红眼?您这么出行啊,可叫做衣锦昼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热。”
“我……”叶羽的脸唰的红了。
风红漠不关心,连目光都未曾动一点。谢童却猛地扭过头来,打量了那掌柜的两眼,小鼻子一哼道:“看我们这位姐姐漂亮?有胆子的娶回去藏在家里,保你家后院鸡飞狗跳。”
“哟,瞧这位姑娘说的,”掌柜的赶紧陪笑,“娶得上这么美的姑娘,鸡飞狗跳小的也认了!”
“看不出你倒有这英雄胆。”
“佳人在前,就算要掉脑袋,小的也多几分胆量。”
“小谢……”叶羽看谢童和那掌柜的逗嘴居然越来越厉害,伸手过去把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握了一下。他知道谢童的性子娇蛮,这掌柜的满嘴胡话,惹得她性子发了,即便有风红在一边,也怕掌柜的下场难看。
“多谢掌柜的好意,”叶羽想想觉得那掌柜的也没什么好意,只好含含糊糊的说,“掌柜的忙去吧。”
“唉,苦命啊,”掌柜的耸耸肩,把手巾往肩上一抛,“客官这里红红翠翠,我们这些苦命人还得去干活。”
叶羽微微皱眉,觉得掌柜的似乎太过无礼了些。
刚想说什么,耳朵上却是一痛,谢童两只纤指已经捏住了他的耳朵:“听这种乡下人胡说八道?你这种呆法,只怕昆仑剑宗的绝世神剑要绝在你手上了。”
“哎哟,”叶羽痛得喊了一声,却被一筷子醉鱼塞住了嘴巴。
“作了多少年乡下人,如今还是那个乡下人……”掌柜的似乎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叶羽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掌柜的已经低着头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开了。他稍稍去了些烦恼,微微一静忽然想起,他分明和那个掌柜的打了几个照面,此时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仿佛那张脸就是一片空白,上面只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他正诧异间,忽然看见桌前的风红忽然站起,双眼直看着窗外的一株老榆树。叶羽还没什么,风红起身的时候,谢童脸色却忽的有些苍白,远处干活的掌柜的也愣了一下。
窗前那张老竹帘被微风吹着起落,老榆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其余一切都静得和平常一样。
看了许久,风红才低头各扫了叶羽和谢童一眼:“安排客房,我们明早赶路。”
“好嘞,东面香雅上房一间,”掌柜的急忙点头哈腰的过来,一溜小步在前带路。
“两间,”叶羽急忙道。
“那客官是和哪位姑娘合住?”
“你……”叶羽一口气接不上来,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谢童却噗哧笑了出来。
“打嘴打嘴,反正两间上房,客官怎么睡小的可不过问了,”掌柜的嘿嘿陪笑,小步颠着上楼而去。
叶羽只得拉过谢童跟在后面,风红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这才跟了上去。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那道竹帘垂下的时候,她朦胧看见那株老榆树下竟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可是随后竹帘被微风吹起,榆树下却又空空如也。
夜深人静,谢童只穿着贴身亵衣,靠在床边懒懒的梳理长发,她满头青丝仿佛流水,一直引以为傲。
桌上烛火一闪,“哗啦”一身,风红从冰冷的水桶中立起,一手抓起了裹在衣物中的束衣刀,也是一头黛洗般的青丝漓着水珠垂下,转身间,她已经披上了素布白衣遮蔽了身体,如水青丝衬在雪白的长衣上,仿佛光可鉴人。身上的水浸透了长衣,风红玲珑有致的身子在烛光下纤毫毕现。她默默的站在窗前长衣曳地,同是身为女子,谢童也觉得那绝艳之姿逼人窒息,心中仿佛被一缕羽毛扫了一下,又是惊叹,又是妒忌。
她惊叹中,却也对风红平添另一种敬畏。从来世间女子,如果天生丽质就不免从小招人怜惜痛爱,长成以后的性子断然没有象她那样淡然的。而在风红本人眼里,似乎她绝世的风姿只是一片空白。她总是低头自人群中走过,从来也很少抬头去看别人惊诧倾慕的眼神。她就只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周遭的一切全与她无关。可谢童却不知,看见镜中风华绝代的影子,风红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窗外那棵老榆树的影子在床上扫过,仿佛一只黝黑的手,风红静静的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身上的水漓干了,她忽然抬起自己的右臂,左手并指如刀猛的敲击下去。谢童大惊中,听见微微的脆响,知道风红竟是自己截断了臂骨!冷汗猛的涌上风红晶莹的额头,她竟忍着一声不啃,从桌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根木条,两侧贴紧手臂,用一根衣带紧紧捆缚起来。此时她牙齿咬住衣带的一端,一滴滴冷汗直从长鬓上滑落,可自始至终,她却没有半分要谢童帮忙的意思。
谢童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捆扎完毕,又运气静坐,许久才镇住了伤痛。
“前日在湖上和诸位动手,尚未长好的骨头歪了,”风红淡淡的说,“睡吧。”
说罢她披上外衣,将束衣刀枕在桌上,呼的吹灭了蜡烛。谢童合衣躺下,才知道风红是把床让给了自己。窗外静静的月光透进来,她竟然没了困意,呆呆的望着客房的顶棚,隐隐的有一丝迷茫。
隐约中又看见了那盏红灯,在一场大风雪中飘飘摇摇,远处无边的鼓乐声传来,仿佛一个欢歌笑语的所在。风红轻轻对着手掌心里呵气,握住那窗口的铁条,远远的看着红灯在风雪中摇晃,灯下挂的那张金漆木牌如此耀眼。
“过年了,”她楠楠的说。
“过年了,”她仿佛想起怀中竟是有一包桂花糖的,伸手在怀里摸了起来。
可是怀里竟是空空的,那包桂花糖没有了,竟然没有了。风红忽然很着急,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明明记得在怀里的桂花糖怎么就没有了呢?这时屋外传来了笑声,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晃着钥匙的响声。风红惊恐的退入了屋角,那些人来了,他们来了……风红想不起他们是谁,可是她很害怕,怕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可是那些人还是走近了,走近了,他们开始开门……
“不要!”风红从桌上骤然拔剑,淡青色的束衣刀在冷月银辉中微微的颤动,一阵水波般的青光四溢。
是在金华县外的小客栈,她站在那间上房的中央。背后床上的谢童已经被惊醒,瞪大了眼睛警惕的看着她。
风红微微垂下头去,静了良久,低声说:“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做梦?”谢童诧异之余,心里暗暗叫亏。如果知道这个妖女睡得如此之深,上去给她一刀,她和叶羽就可以趁机逃之夭夭了,也不必等那个油嘴滑舌的师兄来救她。
“继续睡吧,”风红低声说,有些疲惫的趴在了桌上。
“还是这个梦,”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旧时的梦。
“谁?”隔壁忽然传来了叶羽的断喝。
风红忽的惊起,一振手中的束衣刀,门上的销子已经被她挑落。她疾步冲出,却看见叶羽同时打开房门闪出了房间。叶羽的筋脉被她以真气淤塞,无法运使剑气,不过这一退还是竭尽全力,极其敏捷的闪到墙边。
“什么事?”风红警觉的看着他。
“我……”叶羽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夜半辗转难眠,却感觉到窗外那棵老榆树的树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影,似乎在皎皎月色中一动不动的漂浮在窗外看他。他剑气虽然被阻塞,感官仍是远远比常人敏锐,当时就感觉到隐隐的寒气从窗外丝丝渗透进来。他当机立断,一手投出枕头击开了窗户,同时飞身退出了客房。他知道自己的断喝声必然惊动风红,虽然现在风红是押送他的人,可是以风红的武功,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轻易伤到他。
风红打个寒噤,忽然想到了什么。横剑护身,一步踏进叶羽的客房,可是面对的一窗夜色,风中老榆树枝条摇曳,哪里又有半个人影?
“这客栈……”屋外的叶羽忽然低声道。
风红顾不得去窗外查看,闪身出了叶羽的屋子,在楼梯上往下一看,整个客栈似乎被罩在一层青灰色中,一丝微风在周围流动,诺大的一间客栈居然空无一人。
“黑店?”风红沉吟,可是她感觉到了危险却远远不只一家黑店那么简单。
“哎哟,这个傻子,都给人发现了,”随后跟出来的谢童心里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客栈后院的柴房中,掌柜的就着块磨刀石磨了磨雪亮的长剑:“弟兄们,家伙准备好没有?”
“掌柜的,真要走黑道不成?”一个伙计犹豫着正了正自己脑袋上的蒙面黑巾。
“就你那个熊样儿还走黑道?”掌柜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别拿自己的脑袋耍了,你们周围放哨,我进去麻翻了那娘们,再救一个娘们,把那小子给做了,出来大家分银子。”
“……掌柜的,”厨子却道,“为何不把两个小娘子给做了,却要做了那个小子?”
“你小子看起来倒是个黑道的积年啊?”掌柜的狠狠啐了一口,“那两个娘们,一个要拿来领赏,一个我不敢做,至于那个小子,死活我可管不着。”
“小黑子,”掌柜的喝了一声,“去给我把前门锁了,看看再过半个时辰,那药劲上来,把小娘子们麻得骨软筋麻,我们就……”
那伙计把黑巾拉下来蒙了面,抄起把厨刀,“唰”的开门跳了出去,周围四顾一眼,却道:“好静,掌柜的,弟兄们都在这里了么?”
“我不是叫老王头在外面望风么?”掌柜的有些狐疑,“死性的难道撒尿去了?”
可是屋外半晌都没有小黑子的声音。
“小黑子?”掌柜的轻手轻脚的蹦了出去,“奶奶的有你们这帮猢狲一样做黑道的么?”
小黑子正呆呆的站在门外,掌柜的在背后拍了拍他。随着这一拍,小黑子直挺挺的向前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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