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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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许是父亲沾了穿两条单裤的光--但也足够厉害,它把父亲的小鸡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仅有的一条白色的细线与原先的组织连络着,爷爷一动,那暗红色的小玩艺儿就掉在父亲裤裆里了。
爷爷捡起它来,放在手心里托着。这小东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爷爷腰都坠弯了。爷爷那只粗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烫得直发颤抖。母亲说:「大叔,你怎么啦?」
母亲看到我爷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动着,那病后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土黄,两绺万念俱灰的光芒从他眼里流露出来。
「完啦……这一下子真完了……」爷爷用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的苍老声音念叨着。
爷爷掏出枪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
爷爷对准那条苟延残喘的红狗,连开了几枪。
父亲自己爬起来,热血顺着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痛苦,他说:「爹,我们胜了。」
母亲喊:「大叔,快给豆官去上药吧!」
父亲看着我爷爷手心里托着的蛋儿,疑惑地问:「爹,这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父亲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是目眩,他晕了过去。
爷爷扔掉木棍,撕来两个干净高粱叶子,把那东西轻轻包起来,交给我母亲。爷爷说:「倩儿,你好好拿着,咱去找张辛一先生去。」爷爷蹲下,把我父亲托起,困难地站立,踉踉跄跄往前走。洼地里被手榴弹炸伤的狗,还在凄凉地叫着。
张辛一先生五十多岁,梳一个乡下少见的中分头,穿一件藏青色长袍,面色青黄,瘦得见风就倒的样子。
爷爷把父亲托到这里,早累得腰弯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吗?你可是大变了样。」张先生说。
爷爷说:「先生,要多少钱都由着您。」
父亲被平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张先生说:「是司令的公子吗?」
爷爷点点头。
「就是墨水河桥头打死日本少将的那个?」张先生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爷爷说。
「张某一定尽力就是!」张先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一瓶烧酒,一瓶红药水,说着,俯下身去,察看父亲脸上的伤口。
「先生,您先看下边。」爷爷严肃地说着,又回转脸,从我母亲手里把用高粱叶子包着的卵子接过来,放在木床旁边的阁板上,一放上去,高粱叶子就散开了。
张先生用镊子夹着父亲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看了看,他的被纸烟熏得焦黄的长手指哆嗦着,口齿含糊地说:「余司令……不是张某不尽心,只是令郎这伤……张某医术不精,又没有药物……司令另请高明吧……」
爷爷弓着腰,用两只混浊的眼睛逼视着张辛一,哑着嗓子说:「你让我到哪儿去请高明?你说,哪里还有高明?你让我去找日本人?」
张辛一说:「余司令,小人不是那个意思……令郎伤到要紧处,万一耽搁了,是灭人香火的事情……」
爷爷说:「既来找你,就是信得过你,你就放手干吧。」
张辛一咬咬牙,说:「余司令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豁出去了。」
张辛一用棉花球蘸着烧酒,清洗了伤口,父亲被疼醒了。他翻身要往床下滚,爷爷扑上去按住了他。他的两条腿乱扑腾。
张先生说:「余司令,捆起他来吧!」
爷爷说:「豆官!是我的儿就忍着点,咬咬牙就挺过来啦!」
父亲说:「爹,疼啊……」
爷爷厉声喊:「忍着,想想你罗汉大爷!」
父亲不敢吭气啦,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片片冒出来。
张辛一找了一根针,用烧酒泡泡,纫上线,开始缝皮囊。爷爷说:「把那个缝进去!」
张辛一看看阁板上那个用高粱叶子包着的丸子,难为情地说:「余司令……这没法缝进去……」
「你想断了我姓余的后代吗?」爷爷阴沉沉地说。
张先生瘦脸上挂着白亮的汗珠,说:「余司令……您想想……连络着它的血管都断了,放进去也是个死的……」
「你把血管接上。」
「余司令,全世界都没听说能接血管……」
「那……就这么完了吗?」
「难说,余司令,没准还行,这边这个可是好好的……没准一个还行……」
「你说行?」
「可能行……」
「他妈的,」爷爷悲楚地骂着,「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治完了下边的伤,又治脸上的伤。张先生的背上搨湿了一大片衣服,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小口地喘着气。
「多少钱,张先生。」爷爷问。
「别提钱啦,余司令,令郎能安然无恙,就是我张某的福气。」张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张先生,余占鳌眼下时运不济,有朝一日一定重重地谢你。」
爷爷托起父亲,走出张先生的家。
爷爷思虑重重地看着昏昏迷迷地躺在窝棚里的我父亲。父亲脸上蒙着白纱布,只露着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张辛一先生又来过一次,他给父亲换过药后,对爷爷说:「余司令,伤口没发炎,这就是大喜。」爷爷问:「你说,只剩下一个子儿,还行吗?」先生说:「司令,眼下还顾不上那个,令郎是被疯狗咬了,能保住命就好。」爷爷说:「要是那个不中用了,保住条命又有什么用。」张先生见爷爷面露杀相,唯唯诺诺地退着走了。

爷爷心中烦乱,提着枪出去,到那洼子附近转悠。秋气肃杀,白霜遍地,黄绿色的高粱芽苗被霜打蔫了,湿水成洼的地方,有了一些细小的凌刺。爷爷想起,已是十月底了,寒冬即将来临,自己病体虚弱,儿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百姓涂炭,王光、德治又死了,瘸子郭羊远走他乡,刘氏腿上的疽还在流脓淌血,瞎子整日枯坐,倩儿姑娘什么也不懂,八路拉他,冷支队挤他,日本人又跟他结了怨仇……爷爷拄着棍子站在洼地边缘的一个土丘上,眄视遍野尸骨和毁弃在地的红高粱,思绪万千,心灰意懒,他的心里不断地闪出恩恩仇仇的往事,富贵荣华,娇妻美妾,宝马金枪,花天酒地,都像流云一样飘飘而去,几十年斗强使气,争风吃醋,换来的是眼下一副凄凉景象。他几次把手按在枪把上,又犹犹豫豫地放开。
一九三九年秋冬,是我爷爷的历史上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队伍被消灭,爱妻被打死,儿子受重伤,家园被烧毁,病魔又缠身,战争把爷爷的一切,几乎全部毁掉了。他面对着人的尸首和狗的尸首,像对着一大团千丝百缕地交织在一起的乱麻线,越择越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几次手按枪把,想告别这个混蛋透顶的世界,但强烈的复仇情绪战胜了他的怯懦,他恨日本人、恨冷支队,也恨八路的胶高大队,胶高大队从他这里拐走了二十多条枪,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并未听说他们与日本人去战斗,只听说他们与冷支队闹摩擦,并且,爷爷还怀疑,他和我父亲藏在枯井里后来突然不见了的那十五条日本「三八」式盖子枪,也是被胶高大队偷走了。
四十出头年纪、面容还算俏丽的刘氏到洼子边上来找爷爷,她用怜爱的目光抚摸着爷爷银色的头颅,用粗糙的大手搀住爷爷的胳膊,说:「兄弟,别坐在这苦想了……回去吧,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猛吃猛喝猛喘气,养好了病再说……」
爷爷感动地看着这妇人慈善的面容,叫了一声:「嫂子……」眼泪几乎滚出来。
刘氏抚摸着爷爷的弓背,说:「瞧瞧,刚四十岁的人,给折磨成什么样子啦……」
刘氏搀着爷爷往回走,爷爷看着她微跛的腿,关切地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刘氏说:「疮口都收了,只是这条腿比那条腿细了。」
爷爷说:「能长粗的。」
刘氏说:「豆官的伤我看不大要紧啦。」
「嫂子,」爷爷问,「你说,一个子儿还行不行?」
刘氏说:「我看行,独头蒜更辣。」
爷爷说:「真行?」
刘氏说:「俺那个小叔子生来就是一个子,还不是生男生女一大串。」
爷爷说:「噢。」
夜里,爷爷将疲乏的头颅伏在刘氏温暖的怀里,刘氏用那只大手摩挲着爷爷瘦骨嶙峋的身体,细语绵绵地说:「兄弟……你还行吗……还有劲吗……你别愁了,干干我,心里是不是轻快一点……」
爷爷嗅着刘氏嘴里喷出来的酸甜气息,一下子就睡熟了。
母亲总也忘不了张先生用镊子夹住那颗紫红色的扁球儿的情景。张先生把那球儿举得眼前看一阵,然后扔进盛着脏棉花球、破皮烂肉的污物盆里。豆官身上的一个扁球儿被张先生扔进污物盆里。昨天是宝贝,今天进了污物盆。母亲十五岁多了,渐省人事,她又羞又怕。她在照顾父亲时,看着父亲那被纱布缠住的鸡子,心里怦怦跳,脸一阵发烧,一阵发红。
后来她发现了刘氏跟我爷爷睡在一起。
刘氏对她说:「倩儿,你十五岁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鸡儿看看,能挺起来,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亲羞得差点哭了。
父亲的伤口拆了线。
父亲躺在窝棚里睡觉,母亲悄悄地溜进去,她轻手轻脚、脸皮滚烫。她在父亲身边跪下,轻轻地把父亲的裤子褪下来。在月亮的光线下,母亲看到父亲的鸡子因为受伤变得丑陋不堪,鸡头上带着生死不怕、疯疯颠颠的野蛮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渐渐热起来,渐渐在她手心里膨胀起来,并像心跳一样在她手里跳动着。父亲睁开了眼,乜乜斜斜地说:「倩儿,你干什么?」
母亲惊叫一声,撒腿就跑,与正要进窝棚的我爷爷撞了个满怀。
爷爷扳住她的肩头,问:「怎么啦,倩儿?」
母亲哇一声哭了。她挣脱爷爷的手,飞跑着去了。
爷爷钻进窝棚。
爷爷像发疯一样跑出窝棚,找到刘氏,抓住她的两个乳房,用力撕扯着,语无伦次地说着:「是独头蒜!是独头蒜!」
爷爷对着天空,连放三枪,然后双手合十,大声喊叫:
「苍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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