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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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黄面皮,黄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狼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爷爷的眼睛通红,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他驼着背,两只肿胀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乡亲们……」爷爷哑着嗓子说,「我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
众人唏嘘起来,连瞎子干枯的眼窝里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余司令,怎么办?」郭羊从双拐上把上身挺直,凸着一嘴乌黑的牙齿,问我爷爷。
「余司令,鬼子还会来吗?」王光问。
「余司令,你领俺们跑了吧……」刘氏哭哭啼啼地说。
「跑?跑到哪里去?」瞎子说,「你们跑吧,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弹起来,他的嘴歪着,腮扭着,头像货郎鼓一样摇晃着。
「乡亲们,不能跑,」爷爷说,「这么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还会来的,趁着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枪弹拣来,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吧!」
父亲他们散到田野里去,从死鬼子身上把枪弹解下来,一趟一趟地往围子上运。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刘氏也在近处寻找。瞎子坐在枪弹旁,侧耳听着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围子上,看着我爷爷清点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没来得及清扫战场,这无疑便宜了爷爷。
爷爷他们捡到日本造「三八」盖子枪十七支,牛皮弹盒子三十四个,铜壳尖头子弹一千零七颗。中国仿捷克式「七九」步枪二十四支,黄帆布子弹袋二十四条,「七九」子弹四百一十二颗。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弹五十七颗。中国造木柄手榴弹四十三颗。日本造「王八」匣子枪一支,子弹三十九颗。马牌撸子枪一支,子弹七发。日本马刀九柄,。日本马枪七支,子弹二百余颗。
清点完弹药,爷爷跟郭羊要过烟袋,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坐在围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队伍啦!」父亲说。
爷爷看着那堆枪弹,沉默不语。吸完烟,他说:「孩子们,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爷爷自己把那支装在鳖盖子一样的皮枪套里的匣子枪披挂起来,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亲抢到了那只马牌撸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马枪。
「把撸子枪给你郭大叔。」爷爷说。
父亲不高兴地嘟起嘴。爷爷说:「这种枪打起仗来不中用,你也拿支马枪去。」
郭羊说:「我用支大枪吧,撸子枪给瞎子。」
爷爷说:「嫂子,你想法弄点饭给我们吃吧,鬼子快来了。」
父亲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着枪的开合进退。
「小心,别捣鼓走了火。」爷爷不经意地提醒父亲。
父亲说:「没事,我会。」
瞎子压低了声音说:「余司令,来啦,来啦。」
爷爷说:「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围子漫坡的白蜡条丛中,警觉地注视着壕沟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枪旁,摇头晃脑地弹起弦子来。
「你也下来啊!」爷爷喊。
瞎子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嘴巴嚅动着,好象咀嚼着什么东西。那把破旧的三弦琴重复着一个曲调,好象急雨不停地抽打着破铁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音。
壕沟外没有人影,几百条狗从几个方向向高粱地里的尸首扑过去,它们贴地飞跑着,各色的皮毛在阳光中跳动,跑在最前头的是我家那三只大狗。
好动的父亲有些不耐烦起来,瞄准狗群开了一枪,子弹「嘎勾」一声飞上了天。远处的高粱棵子一阵骚动。
初得钢枪的王光和德治瞄着那些晃动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着枪。他们打出的子弹,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无目标。
爷爷怒冲冲地说:「不许开枪!有多少子弹够你们糟蹋的!」爷爷翘起一条腿,在父亲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高粱地深处的骚动渐渐平息,一个宏亮的嗓门在喊:「不要开枪--不要误会--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爷爷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们这些黄皮子狗!」
爷爷把「三八」枪往前一顺,对着喊话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枪。
「朋友--不要误会--我们是八路军胶高大队--是抗日的队伍--」高粱地里那个人又在喊,「请回话--你们是哪一部分!」
爷爷说:「土八路,就会来这一套。」
爷爷带着他的几个兵从白蜡条丛中钻出来,站在土围子上。
八路军胶高大队的八十多个队员,从高粱棵子里猫着腰钻出来。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面色焦黄,畏畏惧惧的像惊慌的小野兽。他们多半徒着手,腰里揣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头前走的十几个人每人端着一只老汉阳步枪,也有端着土枪的。
父亲昨天下午看到过这伙八路军,他们躲在高粱地深处,对着进攻村庄的鬼子放过冷枪。
八路军的队伍开到土围子上来。领头的一个高个子说:「一中队派岗哨警戒!其余的原地休息。」
八路军坐在围子上,一个俊俏青年,站在队伍前,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土黄色的纸片,挥着胳膊打着节拍,教唱一支歌曲:风在吼--俊俏青年唱--风在风在风在风在吼--队员们夹七杂八地唱--注意,看我的手,唱齐--马在叫--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端起土枪土炮端起土枪土炮挥起大刀长矛挥起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父亲非常羡慕地看着八路军苍老面孔上的年轻表情,听着八路军的歌唱,他的喉咙也发痒。他蓦然记起,爷爷队伍里那个任副官也是年轻俊俏,也会舞动着胳膊指挥队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着枪凑上去,看八路军唱歌。八路军羡慕地看着他们拄着的崭新的日本三八枪和马枪。
胶高大队大长队姓江,个子很大,脚很小,人称「江小脚」。他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走到爷爷面前。
江队长腰里别一支匣子枪,戴一顶瓦灰粗布帽,帽檐上钉着两个黑扣子。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京腔,说:「余司令,英雄啊!我们昨天看到了您与日寇英勇战斗的场面!」
江队长伸出一只手,爷爷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江队长有点尴尬地缩回手,笑笑,接着说:「我受中国共产党滨海特委的委托,来与余司令商谈。中共滨海特委对余司令在这场伟大民族解放战争中表现出的民族热忱和英勇牺牲精神,表示十分赞赏。滨海特委批示我部与余司令取得联系,互相配合,共同抗日,建设民主联合政府……」
爷爷说:「妈的,我全不信你们,联合,联合,打鬼子汽车队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鬼子包围村庄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老子全军覆灭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们来讲联合啦!」
爷爷怒气冲冲地把一粒黄澄澄的步枪弹壳踢到壕沟里去。瞎子还在拨弄三弦琴,咚--咚--咚--,像雨后瓦檐上的滴水落在洋铁皮水桶里。
江队长被爷爷骂得狼狈不堪,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说:「余司令,你不要幸负我党对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八路军的力量。滨海区一直是国民党的统治区,我党刚刚开辟工作,人民群众对我军还认识不清,但这种局面是不会太久的,我们的领袖毛泽东早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余司令,我做为朋友劝你一言,中国的未来是共产党的。我们八路军最讲义气,决不会坑人。您的部队与冷支队打伏击的事,我党全部了解。我们认为冷支队是不道德的,战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我们八路军从来不干坑害朋友的事情。当然,目前我们的装备不行,但我们的力量一定会在斗争中壮大起来的。我们是真心实意为人民大众干事情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们昨天,靠着这几支破枪,在青纱帐里,与敌人周旋了一天,我们牺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战斗中得到大批枪支弹药的人,却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对于数百乡亲的惨遭屠杀,他们是有大罪的。两相对照,余司令,您还不明白吗?」

爷爷说:「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我干什么?」
江队长说:「我们希望余司令加入八路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英勇抗战。」
爷爷冷笑一声,说:「让我受你们领导?」
江队长说:「您可以参加我们胶高大队的领导工作。」
「让我当什么官?」
「副大队长!」
「我受你的领导?」
「我们都受共产党滨海特委的领导,都受毛泽东同志的领导。」
「毛泽东?老子不认识他!老子谁的领导也不受!」
「余司令,江湖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毛泽东是当今的盖世英雄,你不要错过机会啊!」
爷爷说:「你还有话没说出来!」
江队长坦率地笑笑,说:「余司令,什么事也瞒不住您。你看,我部空有一群热血男儿,但几乎赤手空拳,这些武器弹药……」
爷爷说:「休想!」
「我们暂时借用,等到余司令拉起新队伍,如数奉还。」
「呸,把我余占鳌当三岁小孩?」
「不对,余司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救亡,有人的出人,有枪的出枪,让这些枪弹躺在这儿睡大觉,您会成为民族罪人的。」
「你少给我罗唆,老子不尿你这一壶。有种就从日本人手里夺去!」
「昨天我部也参加了战斗!」
「你们放了几挂鞭炮?」爷爷冷冷地说。
「枪也放啦,手榴弹也放了,我们牺牲了六个同志!武器,起码应该分给我们一半!」
「在墨水河桥头我全军覆没,只得了一挺破机枪!」
「那是国民党的部队!」
「你共产党的部队还不是照样见枪眼红?从今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上当。」
「余司令,你可要仔细啊!」江队长说,「我们可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怎么,要动抢的吗?」爷爷把手按到王八匣子枪盖子上,阴沉沉地说。
江队长转怒为笑,说:「余司令,您误会啦,我们八路军绝对不从朋友碗里抢饭吃,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江队长走到队伍前,说:「打扫战场,掩埋乡亲们的尸体,注意捡着子弹壳。」
胶高大队的队员们散到高粱地里捡子弹壳去了。在掩埋尸体的过程中,发疯的狗群与活人展开争夺战,把好多具尸体撕扯得破破烂烂。
江队长说:「余司令,我们的处境非常困难,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我们拣回弹壳,送到特区兵工厂换回翻新子弹,十粒里有五粒打不响。国民党顽匪挤我们,皇协军剿我们,余司令,不管怎么说,你要把这武器分给我们一部分。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八路军。」
爷爷看看那些在高粱地里抬着尸首的八路队员,说:「马刀归你,『七九』步枪归你,木柄手榴弹归你。」
江队长抓住爷爷的手,大声说:「余司令,够朋友!……木柄手榴弹我们自己能造,这样吧,余司令,我们不要手榴弹,你给我们几支『三八』式。」
爷爷说:「不行。」
「就要五支。」
「不行!」
「三支,行啦行啦,就三支。」
「不行!」
「两支,两支总可以了吧?」
「他妈的,」爷爷说,「你这个土八路,像牲口贩子一样。」
「一中队长,过来几个人领枪。」
「慢着,」爷爷说,「你们靠远点站着!」
爷爷亲手把二十四条仿捷克「七九」步枪连同帆布子弹袋分出来。犹豫半天,又扔过去一支「三八」式盖子枪。
爷爷说:「行喽,马刀不给你们了。」
江队长说:「余司令,你亲口说给我们两支『三八』式。」
爷爷红了眼说:「你再磨缠我连一支也不给!」
江队长摆摆手说:「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
得到钢枪的八路队员们都喜笑颜开。胶高大队的队员们在清扫战场的过程中又找到几支步枪,爷爷扔掉的「自来得」匣子枪和父亲扔掉的「勃郎宁」手枪也被他们捡到了。每个队员的口袋都撑得满满的,里边装满了黄铜子弹壳。一个矮个黑小伙子--他是个兔唇嘴--抱着两根迫击炮筒子,含含糊糊地说:「江队长,俺拣了两管大炮!」
江队长说:「同志们,赶快掩埋尸体,准备撤退,鬼子很可能要来搬运尸体,如果能打,我们就打他一下。黑兔儿,把炮筒背好,送到兵工厂去修修看。」
胶高大队在土围子上集合准备撤退的时候,村东头那条土路上疾驰来二十多辆自行车,车圈(同:金呈,音:赠)亮,辐条播弄着光线。江队长一声令下,队伍散到围子两侧伏起来。那伙骑车人搬着车子上了土围子,大摇大摆地对着爷爷骑过来。他们一色灰军装,打绑腿,穿布鞋,方棱帽上镶着一个齿轮般的白太阳。
这是冷支队的车子队。骑车人都使着短枪,全是好手。据说冷麻子骑车技术非常高,可以沿着单股铁轨骑五华里。
江队长喊一声,胶高大队全体队员从树丛里钻出来,摆成纵队,站在爷爷身后。
冷支队的车子队员们,慌忙跳下车,推着走过来,在围子上支住车子。一群短枪手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前走。
爷爷一见冷麻子,伸手就攥住了手枪把子。
江队长从后边捅了一下爷爷,说:「余司令,冷静,冷静。」
冷支队长笑容满面伸手与江队长握手,连手套也不摘。江队长也满面笑容。同冷支队长握完了手,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摸出一个胖大的灰褐色虱子,用力摔到壕沟里去。
冷支队长说:「贵军消息灵通啊!」
江队长说:「我部从昨天下午就在这儿与敌军周旋。」
「想必是战果辉煌吧?」冷支队长问。
「我部与余司令配合,击毙日军二十六名,伪军三十六名,战马九匹。」江队长说,「不知昨天贵军的精兵猛将游击到何处去啦?」
「昨天我们骚扰了平度城,迫使鬼子仓惶撤退,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吧,江队长?」
「冷麻子,我操你亲娘!」爷爷破口大骂,「睁眼看看你救的赵吧!全村的人都在这里啦!」
爷爷指指围子上的瞎子和瘸子。
冷支队长的浅白麻子涨红了,他说:「我部昨天在平度城浴血奋战,做了最大的牺牲,我问心无愧。」
江队长说:「贵军既然知道敌军围攻村庄,为何不前来援救?何必舍近求远,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度城去骚扰呢?贵军并非摩托部队,即便急行军,那么骚扰平度城的部队也还在撤退的途中,可我看队长神清气爽,纤尘不沾,这场大战,不知您是如何指挥的?」
冷支队长面红耳赤,说:「姓江的,我不跟你斗嘴!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你也知道。」
江队长说:「冷支队长,我认为贵军昨天攻打县城是指挥错误。如果是我指挥贵部,那么我即使不来解村庄之围,也是把部队埋伏在公路两侧的老墓田里,凭借坟墓,架好贵部从墨水河伏击战中缴获的八挺机枪,打鬼子的伏击。日本人激战一天,人困马乏,子弹将尽,地形不熟,天气又黑,他们在明处,你们在暗处,贵部八挺机枪一齐开火,这股敌人还往哪里逃?这样,一是为民族立大功,二是为贵部谋大利,冷支队长在墨水河伏击战的光荣上,再加上公路伏击战的光荣,该是何等的辉煌!遗憾啊,冷支队长,坐失良机!不去谋大利,立大功,却来这里与孤儿寡妇争蝇头小利,江某素无廉耻,也为冷支队长脸红!」
冷支队长满脸赤红,张口结舌地说:「姓江的……你小瞧了老子……等老子打一场大仗给你们看……」
江队长说:「到时兄弟一定拼死相助!」
冷支队长说:「不要你帮助,老子自己打。」
江队长说:「佩服!佩服!」
冷支队长骑车要走,爷爷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膛,杀气腾腾地说:「姓冷的,等打完了日本,咱俩再算旧帐!」
冷支队长说:「冷某不怕你!」
他骗腿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去了,二十几个护兵紧跟着他,都把自行车骑得狗撵着的兔子一样快。
江队长说:「余司令,八路军永远是你的忠实朋友。」
江队长把手伸给爷爷,爷爷别别扭扭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爷爷感到江队长那只大手又硬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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