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福特又再点燃引擎，开始重新上路。不同的，是车上多了一位新乘客。
换上自称为沙文添的灰色风衣男人所提供衣服，隆奇坐在驾驶座旁边，默然无语。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太多疑问，可是千头万绪，突然间，竟想不出究竟要从那里问起才好。
生命就像一趟单程旅行，永远只可前进不能回头。只有高高在上的神袛，才有这种能力可以让已死之人复活。可是落日城和幽暗地域，显然分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里没有蜘蛛神后，也没有黑暗精灵们所知道的任何一位神袛。虽说狼人们信仰大地之母盖娅和月神露娜，但隆奇却从来没看过他们中的任何人曾经施展出神术。而且，狼人数量也太少。即使十大部落加起来，总人口都未必能够超过五位数，吸血鬼们情况也差不多。可是要知道，仅仅他们生活的落日城，总人口就高达三千五百万以上。而这些居民们的信仰……
隆奇非常认真地回想，突然发现，这里似乎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神袛，也几乎没有信仰的世界。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没有神袛和信仰，死亡就代表永远终结的世界里，隆奇却奇迹般地复活了。那么在黑暗虚无的死亡空间中，那颗永不消逝的光耀晨星究竟是什么？而现在的我，又是什么？
代价已经付出，但隆奇直至此刻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付出了什么。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甚至更凌驾于死亡之上，这是所有智慧生命都无法逃避的弱点。霎时间，黑暗精灵心乱如麻，头痛欲裂。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抱额，弯腰发出低声呻吟。
“头痛吗？别害怕，那只是因为你的和灵魂之间，暂时还不能互相协调而已。适应以后就没事了。”沙文添回头斜望，随口安慰了隆奇两句。又补充道：“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必经阶段。放心，它很快会过去。”
“我们。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究竟我们是什么？”隆奇忍耐着如同巨浪般一冲击而至的疼痛，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可以听起来比较清晰，问道：“他又是谁？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勉强自己，放松。别抗拒，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沙文添叹了口气，道：“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好，接受不接受也罢，你都已经和‘他’订立了契约。这副身体将一直陪伴着你，度过漫长得绝对超过你想象的时光。所以，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我……没有……抗拒。”黑暗精灵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喘息道：“只是有疑问。告诉我吧，你口里说的‘他’，究竟是谁？我们又是什么？”
“说来话长……”沙文添索性把灰色福特驶离公路，熄火停车。随即转身正面正视着隆奇，沉声道：“你是黑暗精灵，对吗？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并没有黑暗精灵存在。所以属于外来者的你应该知道，宇宙并不仅仅有一个。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以外，还有无数个类似世界存在。而‘他’，就是其中某个宇宙里，力量最强大的两个存在之一。”
“那么，‘他’是神？”虽说仍有疑问，但隆奇心下已恍然。尽管严格意义上而言，他并不算是真正来自幽暗地域的黑暗精灵，但对于神袛之存在，却也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
沙文添轻拍方向盘，道：“‘他’不是。在那个世界，只有‘基督’有资格被称呼为神。而‘他’则被称呼为光耀晨星。基督主宰创造和诞生，而光耀晨星则主宰死亡和毁灭。当毕生充满罪孽的生命完结后，都必须前往‘他’的王国，接受‘他’的统治。”
摇下车窗，沙文添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两口，眺望远方的目光逐渐变得迷蒙。悠然道：“日复日、年复年、无数个世纪在时间长河中流逝。光耀晨星所统辖的王国也不断膨胀，那些充满罪孽的灵魂们逐渐产生了不满，企图摆脱光耀晨星的主宰。终于有一天，恶灵们自觉已经积蓄到足够力量。悍然发动了叛变。
它们失败了。光耀晨星的力量压倒一切，只在瞬间便令千万恶灵灰飞湮灭。可是它们也成功了。因为其中力量最强大的部分亡魂，已经乘着前所未有的大混乱，逃出了光耀晨星之国度，散播到无限时空中的无限宇宙。
这种行经，当然是对光耀晨星权威裸的挑衅，无论如何也不可容忍。于是，光耀晨星精心挑选了一批灵魂，赐予让他们重返人间，命令他们作为自己的使者，代替自己前往无限宇宙的每个角落，去追捕那些逃走的恶灵。这些使者们既非生，亦非死，而是介于两者间的奇异存在。
我，沙文添。就是这些光耀晨星使者中的一员。因为光耀晨星的国度，被‘基督’称呼为〖地狱〗。所以那些知晓我们身份的人，都叫我们作——地狱刑警。”
“地狱……刑警……”黑暗精灵点点头，喃喃咀嚼着这个单词。半晌，他抬头问道：“那么，我也是地狱刑警吗？”
“你不是。而且，这个世界里也没有逃走的亡魂恶灵。”沙文添否认了隆奇的猜测，道：“从那次叛乱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大部分逃走的亡魂都被摧毁，剩下少部分最强有力的恶灵，则组成〖扑克同盟〗，并且和光耀晨星之子达成协议，形成基督和光耀晨星之外的第三方势力。即将爆发的战争被制止，并且相信在未来几个世纪内都不再有爆发机会。
局势既然恢复稳定，纯粹只为追捕亡魂恶灵而生的地狱刑警，当然也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光耀晨星将其中绝大部分回收，只赋予了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以代理人身份，负责替他执行某些特殊任务。可是……”
沙文添凝望黑暗精灵，蹙眉道：“光耀晨星居然会再度创造出新的使者，实在让人意想不到。你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黑暗精灵坦然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后悔。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后悔。”沙文添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伤、极痛、极哀婉。“可是当我觉得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永远别忘记，光耀晨星所主宰的，是永恒之破灭。”
※※※※※※
当灰色福特进入落日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黑暗精灵双足踏上行人道，回手关好车门。驾驶座上的沙文添向他道声“保重”，随即踩下加油，驱车绝尘而去。遥望着那迅速消失的黑点，隆奇下意识地叹了口长气，吐出浓浓的如释重负。
毫无疑问，作为前辈和导师，沙文添的表现相当称职。尽管相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他仍然把关于这具由光耀晨星所创造之，所有应该及必须知道的知识，都具细无遗地告诉了黑暗精灵。换言之，他教会了隆奇认识这个全新的自我。
可是在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无形隔膜。和双方性格、作风、还有价值观等等东西都毫无关系。原因只在于：他们太相似了。从彼此身上，沙文添仿佛看见自己的过去，而隆奇则依稀目睹未来的自己。而无论那种体验，带来的显然都只有痛苦。相处越久，心头负担便越益沉重。
从交谈中得知，沙文添之所以来到落日城，是为了追寻某样东西。但具体究竟是什么，却又语焉不详，明显不希望隆奇插手。自己也满身麻烦的黑暗精灵，同样没那个心思要多管闲事。地狱刑警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像冬天里相互抱团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便会被对方身上尖刺刺伤，离远了则又无法得到温暖。只有保持恰当距离，才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分手，也属必然。
灰色福特已消失于街道转角处，隆奇摇摇头，把目光放回自己脚下道路。光耀晨星究竟为什么破例接纳自己为新的地狱刑警，他猜不出，也不想猜。光耀晨星、基督、亡魂恶灵……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这些纷争，距离落日城太遥远了，以至于根本不能让黑暗精灵产生切身感。
拍拍衣服上尘土，隆奇转身迈开脚步，穿越璀璨灯光照耀下的街道，走向自己居住过十年之久的那栋两层小公寓。脚步轻快、卓跃、充满了期待。
然而，随着街道逐渐变得狭窄、路边灯光的逐渐黯淡、还有行人的逐渐稀疏，黑暗精灵的脚步，也越来越显沉重、缓慢。
惟有心跳速度，不断加快。
近乡情更怯，骰子还未揭盅之前，还留有余地可以让黑暗精灵自我安慰。可是盅盖始终要被揭起来，正如同再长的路，终究都会走完一样。
走过最后的街角转弯处，隆奇停止了前进。
假如看见小楼上所点亮的温暖灯光，隆奇会感到欣慰。即使眼前只剩下一座无人空屋，至少他也会先探查清楚四周，然后再进去观察究竟。可是此时此刻，仿佛重逾山岳的双腿将身体牢牢钉在地下，挪不动哪怕仅仅半寸。几乎跃出喉咙的心脏就像灌满铅般重重堕落，不断地向下沉，向下沉……
用不着再往前了。因为眼前不仅已经没有公寓，甚至连半块砖头都没有。跳入视野以内的景物，根本就是一片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空旷白地。就仿佛自己早把它视作“家”的那栋小公寓，从来不曾在现实中存在过。
欢喜、辛酸、安慰、痛苦、泪水、汗水……在小公寓里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原来都只如廉价肥皂泡般美丽而虚幻。当肥皂泡破裂以后，剩下的，便只有茫然。
良久良久，隆奇终于摆脱震撼与失落，重新恢复意识。他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间挤出了仇人的名字。
“波、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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