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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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捷,我终于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一路狂奔,我听见顾森阳用沙哑的嗓音在我身后呐喊,听见他轻微的哭泣声渐渐淡下去,最后再也听不见。裙摆撩动小腿,凉鞋跑出踢踢嗒嗒的响声。当我停下来回头望的时候,早已看不到他的人影。那一刻,我蹲下来,一九九三年的阳光从头顶射过去。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
顾森阳,你终于变成了我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183厘米的个头理着清爽的短发,单薄的衬衫上曾经有的污渍被洗得干干净净。我知道,你不再是以前那个几乎整个学期都在翘课的顾森阳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整晚都和一群混混在各条巷子里打架撒野的顾森阳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背着老师在厕所偷偷吸烟的顾森阳了。从你把头发染回乌黑的颜色,当着我的面把那包还没有吸完的烟扔到河里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时光的无尽蔓延下,爱竟然也会褪掉颜色。顾森阳,你曾经打架的打得见了血,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却在我身后哭得像个孩子。我从前那么深刻地爱过你,可你拥有的冷漠将它慢慢磨平了棱角。于是,它在我心里成了秘密。如今触摸起来也不再清晰可辨。
那个夏天,因为你的长期旷课,我曾经来你家找过你。你用183厘米的身高看我,嘴里刁着烟。你一定不知道,在那个潮湿的霉雨季节,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我在你家门口坐了好久,心里也如同这天气一样阴霾潮湿。我心里暗暗地讨厌起你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肮脏的白衬衫,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四处弥漫的浓烈烟草味道。我站起身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往雨里冲,头也不回。凉鞋踏下去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我提着群摆,以惯有的姿势奔跑,却从未注意你在二楼的窗子里注视我。你依在窗边,默默地看我渐渐跑远,最后消失在大雨里。然后掐掉烟头。
顾森阳,为什么那么久之前,你选择沉默。
我踏着水塘奔进阁楼,站在水管旁撩起群摆。雨水顺着手指骨的线条往下滴,裙子也起了皱。姥姥在楼上唤我:捷子,怎么都淋透啦,快,快上来。
上楼拿了毛巾和换洗衣服,打着伞,托着脸盆往浴场走。
热水哗啦啦地往后背上冲,非常温暖。浴场里的热气腾上来,模糊间我看见你的有棱有角刀砍斧削般的脸庞。可是你眼睛里淡漠的神情瞬间像是断线了一般无休止地出现。我皱起眉头,狠狠地关掉水龙头。
走出浴场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刚洗了的头发披在肩上,湿了棉布衬衣。
一九九三年的上海。夏天炙热而浮躁。
奢靡。
清晨的时候,隔壁楼的王阿婆就会摆了摊子出来卖茶叶蛋和豆腐干。她在这巷子口已经干了二十年。我走的时候都会像姥姥一样唤我:捷子,上学去了啊?笑容非常亲切。
而我的童年正是在这条巷子里度过。回头的时候仿佛都能看到自己年少的时候在石板子路上玩跳房子的游戏。穿着布格子裙在一个又一个的方块中肆无忌惮地跳跃。
我总是这个样子。然后,渐渐长成一个耳朵里塞满名谣的女孩子,一个喜欢奔跑的女孩子。最终变得和以前不再一样。
曾经说过的什么,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一定要是高高瘦瘦的,有和柔软的乌黑的短头发,能穿着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自己身旁。最好是能超过180cm,笑容温暖。
而这很久之前的,所谓对白马王子的幻想最终还是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走了样。好比是一个无聊的笑话一样,随着时光的流失,被所有人遗忘,包括我自己。一转眼,时光已经走地那么远,我只是没有料想到,在那么久之后的现在,在所有人都遗忘那个无趣的小笑话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默默地记住了它,还把它悄悄藏在心上。
可是,顾森阳。或许,你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你变成我喜欢的那个样子的时候,我也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耳朵里塞满名谣的苏捷了。
如今的你顶着一头干净的短头发,套着一丝不染的白衬衫站立在阳光下,这样的你,是不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夏天的落日下,告白显得轻浮而不可信。
我湿着刚洗好的头发,手里托着脸盆,毛巾还没有干,躺在盆里。从浴场出来,我看到你。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没有说话。之后我随着你拐出巷子,看到王阿婆的时候我对她微笑,她在收摊。

我默默地跟在你后面,看落日仓皇地照过你的头顶,照在你刚刚染回去的黑色头发上,光线柔和,头发质地柔软。我看着你在落日下的背影,猜想现在的你拥有的是一种怎样的眼神。你从破牛仔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在岸边停下来,伸出手臂用力地甩出去,风轻轻地撩动你身上单薄的衬衫。那包烟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最终落进河水里。河面在击打之后泛起一阵涟漪。
我看到你认真严肃的侧脸,非常地英俊。你对我说:苏捷,我戒烟了。
顾森阳。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不该,不该。如果能够再早一些,那该有多么好。
“我回去了。”
我就这么说着,与你背道而驰了。手里紧紧捏住脸盆边缘,手心里沁出了汗。
这个夏天就要这样过去了,那样的骤然到来的暴雨季节也将远去了。落日将背影拖地格外冗长,我瞥头看见身后你那么寂寞的身影。
“苏捷。”
我缓下步子,回头望你。看到你欲言又止的表情。你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顾森阳,如果那天,你歇斯底里地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会不会就转身向你走来。
一九九三年,上海。
顾森阳,你站在巷子口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很早的清晨。我从阁楼上跑下来,楼梯总是被我踩地吱吱响。手里拽着一个面包,背起包出门。一抬头就看到你。我站在一边的台梯上,望着脚下的石板路对你说:“顾森阳,其实,这也没什么,你不用这样的。”
“苏捷。我真的尽力了。我戒烟了,也没有再去打架了。”
耳边只留下阁楼前水管滴水下来的声音。那么安静。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纠缠不休,理不清的头绪,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句:“走吧。”
我喊:姥姥,走了。阿婆,我走了。
我们彼此的耐心足够可以度过很多个如此没有多少言语的清晨。
而在学校里的很多个傍晚,我遇见你。我手提着两只热水瓶往寝室里走的时候,会看到你高高的个头,走过来,然后擦肩而过。我甚至可以不看你,然后骄傲地走过去。可是在那样的瞬间,我似乎看清了你隐忍下来的沉痛表情,那样清晰。你总是这样低着头,仿佛是尽量不要让那些稍显沉痛的表情变得春光乍现。
很多个晚上,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窗子向外望,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还蹲在巷子口等我。很多时候躺在床上,眼泪顺着太阳**流下来,我告诉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在回忆你以前的那个样子。染了黄色的头发,蹲在街边猛烈地抽烟了。看到路边性感的女孩子会响亮地吹起口哨,然后和一群混混勾在一起毫无忌惮地大笑。我总是问自己,那个是不是才是最真实,最自由的顾森阳。
而如今,你这样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用不善言辞的口气对我说:苏捷。我真的尽力了。我戒烟了,也没有再去打架了。”
顾森阳,你说,现在这样的你和这样的我还有没有所谓的明天?如果有,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对你依旧是念念不忘,不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如果没有,那是不是意味着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变成这样之后,自己却又不负责任地走开了。
这样的思考真的很折磨。有时候梦境里也经常看到你的身影晃过去。
顾森阳。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那一天,你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我竭力地奔跑,听见你在我身后呐喊:“苏捷,我终于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嗓音嘶哑。我深知那是来自你内心最真实的呐喊。
一九九三年,当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你铿锵的眼泪。
是,你那么辛苦,终于变成了我喜欢地不得了的样子,而且,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那个模样了。可是我却离开了,心里的愧疚那么重。
顾森阳。我们一定不要这样好不好。究竟是你错过我,还是我错过你。
那个清晨,我手里拽着一个面包出门,看到你寂寞的身影再一次蹲在巷子口。你又在等我了是不是。白衬衫印出你的因为清瘦而分明突起的肩胛骨。看着这样的一个顾森阳,我终于还是哭了。手指深深掐进软软的面包里面,草莓果酱随即漏出来,充分暴露在空气中,不知道它有没有一种属于一九九三年夏天的特殊味道。
-END
2006-8-2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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