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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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结果出乎人意料的是,鲁建中这样优秀的刑警,在房间里居然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没有任何可疑人士;他可能到达的地方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门亦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阳台没有攀爬的痕迹。除了那几根断掉的电话线和书房里满地狼藉的情况,那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出现过。或者说,在她们惊慌失措的时候,那个人打开门溜走了。如此高明的作案手法不得不使人想起许惠淑的案子,也是事后无迹可寻,看来,这个人有着很强的反侦查经验,高明得让人心惊胆寒。
他们站在乱七八糟的书房里,人人表情严肃。鲁建中说:“明天我会去跟小区保安要录像带,再让人来这里取一下指纹。锁一定要换,安全意识要增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审视的看着钟之璐,问,“这个人到底是冲着你来的,还是杨里?你以前的得罪过什么人?”
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之璐身上,气氛凝重,她想笑笑缓和气氛,可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最后说:“我当记者时得罪的人,恐怕十个指头都数不清。”
叶仲锷不经意的瞥她一眼,淡淡开口:“不是你。”
之璐一愣:“怎么?”
没有回答她话的意思,叶仲锷看向鲁建中,说:“鲁警官,我们单独谈一谈。”
听到这话,之璐虽然疑惑,但是也无可奈何,她低头拉一拉正在自己身边发呆到目光茫然的杨里,出了书房,下了楼。
十分钟后他们从楼上下来,从二人的神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鲁建中对之璐和杨里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先走;时候已经差不多凌晨两点,雨基本上停了。之璐知道他是开着警车来的,回去也近,而且,叶仲锷在这里,她不好强留下他,只能感谢再三,送他出了门。她隔着门缝最后看到的,是他古怪的神色和嘴角的那丝苦笑,她有点诧异,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
片刻后杨里也去睡了,客厅里再次剩下她和叶仲锷。他们站在客厅的磨沙水晶吊灯下,光影在二人身上流转,她看了他一眼,刚刚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约好了似的停顿了两秒钟,就知道说什么了。叶仲锷朝她走近了一步,说:“我明天让人换锁。还有,今天晚上,我睡哪里?”
之璐拿手指在屋子里一晃,说:“房子是你的,你要睡哪里就睡哪里,”说完又想起他从来只睡卧室,忙忙说:“嗯,你睡主卧室,我去楼上睡。”
“楼上的卧室几个月没打扫了,哪里能睡人?”他挥手,轻描淡写的说,“算了,一起挤一挤吧。”
二人在那张床上都“挤”了好几年了,哪里还有什么好腼腆的,又不是当年的钟之璐,没结婚之前宁可睡沙发睡地板都不肯跟他睡到一张床上去。而且——她的确是怕了,她的失眠问题没有缓解,还疲倦,疲倦得抬不起头,如果他在身边能有个好觉的话,也好。
其实只要他在这个屋子里,她就很安心。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她放心,是那种可以把命交给他的那种放心,眼睛也迷糊起来,几乎睡着的时候,感觉床身一动,眼皮下微弱的光芒随之消失,应该是他关了灯。不过今天没有灯也不要紧,他的呼吸,他的味道就在耳边,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她想要再次睡过去,依然打强精神,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大的雨赶过来。”
“不客气。”
不知怎么的,之璐想起电话里的那个软绵绵的声音,一句话不可抑制的从嗓子里冒出来:“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是戴柳?还是别人?”哪怕是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她都不曾问过他任何有关别的女人的事情,可是离婚了,却反而能说出来了,随即觉得懊恼:“忘了这个,我随便问问。”
叶仲锷胸膛微微振动,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你在乎答案么?”
当然在乎,可无论如何都不想知道,有极大的可能性,这个答案让她再次堕入深渊,于是说:“不,你不用告诉我。”
话音一落,她那床被子被掀开,一双手迅速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她的头发后面伸过去,双臂稍微一用力,她就落入了身边人的怀抱中,以他的手臂为枕。床身很宽,再睡两个人都未必会很挤。可是他还是要凑过来,像以前那样抱着她,炙热的唇停在她的脖颈处,并且没有说话。
之璐怎么会不知道他身体的这些小细节源源不断的传达出来的情绪和**,她提醒自己,他们离婚了,离婚了。没有义务,道德上也说不通……可怎么都挣扎不开,抑或是不想挣扎?她心里想着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两个相爱的身体,如何才能不往一起纠缠?
黑夜里,薄薄的鸭绒被下,她闭着眼睛,在直觉的带领下,脸蹭贴着他的耳边。他的头发尚有湿意,因而显得很软,散发着清淡香味。熟悉的味道又回来,被这种香气蛊惑,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反手搂住他的腰,
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一切蓦然无可收拾。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的顺理成章。两人的睡衣内衣大部分都给叶仲锷扔到了床下,之璐在他身下浑身发抖,感觉到他身体里面的有条河流冲破堤坝,四处蔓延,蔓延到她的身体里,恣肆奔跑。
最紧张的时候,她意识涣散,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被叫的那个人在微弱的光线下看着她的脸,五官精巧优美,额角,甚至细长的眼睫毛上都细细密密的汗水。认识这几年来,不论在什么事情上她都固执,除了这个时候才会软弱下来,任他攻城略地,任他进入和占据。他于是狠狠的,再一次深入她,同时吻下去,声音近乎咬牙切齿:“钟之璐,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清晨。窗帘厚实,白光就从间隙勉力挤出几线光,细长的光线勾勒出窗帘的轮廓,房间里依然是寂静和暗淡的。之璐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班也不想上了,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是这一翻身就撞上了一个人。
睁开眼睛,看清身边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一霎那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她呆了呆,迅速抱着被子坐起来,退出去老远。叶仲锷嘴角往下一压,两人缠绵的无法分开的景象还在眼前,在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之间如坚冰的关系会缓和恢复,可一觉睡醒,就变了个样子,仿佛他是毒蛇,避之唯恐不及。知道她脾气倔强,顿一顿之后,叶仲锷开口:“你不想说什么?”
钟之璐心里也是五味陈扎。他没有穿上衣,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皮肤紧致,线条完美,在晦暗的屋子里分外明亮,让人移不开目光。曾经熟悉的身体,曾经的丈夫,她本来什么都拥有的,可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是啊,结婚与相爱也许确有关系,但是离婚,与不爱,也许毫无关系。之璐忽然觉得心酸,侧头不看他,说:“对不起。我做你的妻子,真是失败,失败透了……你要跟我离婚,也有道理。”
叶仲锷貌似无意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冰冷的寒光掠过:“你就是跟我说‘对不起’?”心里不是不绝望的,还是老样子,他想听的话,她始终不肯说,至少,在清醒状态下,始终不肯说。
其实之璐隐约猜到了他要她说什么,可事情哪里那么容易。按照朱实的说法,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让她精神有些异常;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再试第二次。如果这次她还做不好,叶仲锷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感情。那个时候,她才是什么都没有了,彼时,何以存活?
叶仲锷一言不发的开始穿衣服,之璐也在柜子里翻衣服,就像以前习惯的那样。只是比起以前,稍微有了些改变,他们不约而同的缄默,都不愿意看对方的目光,一直到出门前,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之璐小心翼翼的跟邓牧华说自己下午要去公安局,能不能请个假?邓牧华眉心打了个结,盯着她半晌,方叹口气,说,回去吧,停了停,又说,清宁给你开的那些补血的药,你没吃吧,脸白得像什么样子了,你好好休息吧,不然我给你放长假?
之璐顿了顿:“师姐,我知道经常请假很不方便,我昨天想了想,如果有人有意见,那我可以辞职。”
邓牧华用目光剜她一眼:“辞职?你工作做得很好,辞什么职?”
之璐抬起眼睛看她:“师姐,谢谢你。”
她眼睛蓦然一亮,眸子里波光粼粼,让邓牧华看的一愣,颇为感慨,摇摇头说,“还以为当年那个钟之璐又回来了。那时你可真是半点不知愁滋味啊。现在都这样精神不济,编辑工作还做得相当不错,以前做记者的时候,都不知道会多出色。”
之璐不作声,埋头吃饭,多出色还不是被人一脚踢出门。一次矿难,她去采访,差点就也死在了井下;半夜的时候从偏远的采访地回来,车子出了车祸,挂在悬崖边的几棵树上,摇摇欲坠,仿佛是好莱坞的大片那样刺激——她喜欢做记者,她要证明自己不用靠着叶仲锷就能做一个成功的记者。结果,再怎么努力,不过是肥皂泡沫,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在公车站等车,顺便买了几份报纸。乍一眼看去,没有了她的南方新闻报照例是做得风声水气,以前她负责的版面现在由别人负责,中规中矩的新闻聚焦,挑不出什么错。她捏着那份报纸,站在路边发呆。
跟报社主任谈完话后已经是晚上,办公室里还有不少人加班,她用了个小箱子把自己的东西装好。她离开的时候很有气势,甚至还开跟同事们开了几个玩笑才走了出去,主任跟她说,他会对外说宣称她主动辞职,让她留着面子。她舍不得那些同事们,已经走得远了,可几步后忽然折了回来想再次告别,愕然发现他们最真实的表情,怜悯和同情。
之璐这才明白了一个让她不愿相信的事实,原来她的同事们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要被扫地出门,他们深深的同情她。她离开了报业集团所在的大厦,在楼下抬头一看,别的没看到,只看到一扇一扇深色玻璃,平滑犹如镜面,又犹如眼睛,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看在眼里,包括她的失意和落魄。到家之后,喝了半瓶醇香的白酒,在沙发上彻底的醉死过去,第二天中午才醒了过来,翻翻自己的手机,不少是以前同事打来的,的确是关心她的,不过她没有力气面对,一个个的回复后,当天晚上就换了手机号码。
有车子在她面前摁了一下喇叭,声音刺耳。她抬头,路边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里,戴柳从车窗里探出头,对她笑了笑,说:“去那里?我送你?”
“不用了。”之璐冷下脸。
戴柳说:“其实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之璐说:“我没空。”
戴柳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指甲颜色鲜亮,她笑笑,声音悦耳:“是么。我还以为你有兴趣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各大新闻单位拒之门外呢。”
公车来了,就在几米之外。之璐看看公车,再看看戴柳,短暂的沉吟之后,上了后者的车。戴柳今天分外殷勤,提出要请她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坐坐,之璐拒绝,态度绝对不能说得上友好:“请你有话快说。”
戴柳把车停在附近的树下,说:“怎么,曾经的叶夫人连车都没有?要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仲锷亏待你呢。”
虽然对车没有研究,依然能够感觉出,她这个车子绝对不会便宜。同样是做过新闻的,之璐有数,不论是做新闻主播还是她目前在电视台的位子,灰色收入相当高,随便在新闻里**一点什么广告,收入堪比她一年工资。这个社会的现状就是这样。学生时代的钟之璐还很有点为此不满,有点义愤填膺,越大,就慢慢想开了。
她承认自己相当看重精神和道德的标准,但是她不会也不能强行让每个人都接受她的道德观点,毕竟过于苛刻,她能以很宽容的目光看待一些现象和一些人。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很难宽容身边这个容貌姣好笑容莫测的女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之璐面无表情的拉开车门,她一脚踏到地上的时候,听到戴柳在身后说:“钟之璐,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你的确是很优秀的新闻人才,这方面,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实力。我实话告诉你,没有新闻单位要你,甚至你被南方新闻辞退,都是仲锷的意思,他在你去应聘之前,就跟报纸的领导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录用你。哦,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血液上涌,视线陡然模糊一片,但惯性犹在,脚步停不下来,来到路边,招手照了出租车。
仔细算算,主任忽然说起要辞退她,就是在她答应叶仲锷离婚后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前一两个月,他让她辞职,她不答应;原来那时候他有了盘算,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开始行动。他一句话,一个电话,甚至还未必是他本人打的,就把她热爱的工作轻而易举的给断送了,而且,毁得那么彻底,残存的自尊心,自信心,还有骄傲摧毁得只剩下残片。
随即想起以前采访过的新闻,弱势群体当真是卑贱如同蝼蚁。
研究生时代的好朋友罗罗说她身上有股上古遗民般“不能身兼天下,便独善其身”的气质,她觉得好笑,罗罗又说,不过你有条件吗,如果我男朋友也像你家的那位那么厉害,我也会会学学你那种气质的。那时之璐没解释说“我从来不用他的钱”,她一句话没说,因为在那一个瞬间,她第一次意识到,只要有叶仲锷在,她做的所有事情,她身边的事物,包括她这个人,都会变了个味道。
这个认识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因此,在很长的一短时间里,她都想跟他分手。她终于提出来的时候,叶仲锷气得风度全失,发了平生最大的一次脾气,吼她,钟之璐,你不能这么一脚踹开我,听到没有?
坐在出租车上,她胃里翻江倒海。那次吵完架后她出去旅游了好几天,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他在出口等她。一瞬间心都融化了,傻乎乎的扑到他怀里。然后,一毕业就被他拉着去结婚,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就嫁了人,昏昏噩噩,稀里糊涂;继续发展,发展,终于离婚了。什么都没得到,不,得到了一套房子,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回来的一套房子。是不是很划算?
本科的时候多自在啊,日子就像河流,一如既往若无其事地平静流淌。长这么大,父母头一次不在身边,完全没有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马行空没有拘束。如果有男生写情书,追到宿舍楼下,她就说,我有男朋友了,在国外,我等他回来呢。很快的,也就无人滋扰。别人忙着谈恋爱,她忙着旅游,当家教挣一笔钱,父母再赞助一点,跟同学出去旅游,西安,西藏,四川,云南,敦煌都去过,回来后写数万字的游记,发表在杂志上,顺便挣挣稿费。
日子舒心得像童话故事。
[十二]
有些时候,生活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事情持续变坏,坏到白热化的程度时,坏到你以为不可能再坏的时候,还将会出现另一件事情,它将会导致更加失控的状态,使得事情向着不可知的深渊滑去,令所有的人大惊失色。
之璐目前的感觉就是如此。其一,采取指纹的结果刚刚出来,两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整个房间没有留下外人的指纹;其二,监测的结果表明,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这个透露出的信息就更多了。上面两桩事实让人气馁,预示着凶手的狡猾程度之高。她此时坐在公安局的房间里,跟鲁建中和另一名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小王看着他们从小区保安那里拿来的录像带,准备接受第三次的打击。
带子快进着播放,车子驾进驾出,偶尔有人进进出出。重复累赘,之璐觉得没有看的必要,不过鲁建中依然坚持看下去。
果然,第三盘录像带开始后没多久,鲁建中让小王暂停播放,说:“就是这里。”
摄像头的分辨率很高,在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相当清楚。摄像头的面向长街放置,由近及远,由上及下的往外看,最近的就是钟之璐。她头微微低着,挂着包,因为天要下雨而急匆匆的朝大门走,表情隐约带着丝丝缕缕的焦灼。之璐盯着屏幕上的自己,呆了呆。在屏幕上见到自己的脸,总是觉得不真实。
一旁的小王同样没看出哪里不对,说:“鲁队?哪里有问题?”
鲁建中走近电视,用手指着左上角,没有碰到屏幕,说,“把这个人,三个人中间这个,放大一点。”
细看,那里果然有个两三个小小的人,太远以至于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观其动作,大概是在匆匆的走路。小王正在一旁操作电脑,截取了图片进行处理放大,现在看上去更清楚了一点。依稀看出那个人穿着平凡,棕色外套黑裤子,除了身材比旁边几个路人高大似乎再无任何特点。

鲁建中说:“他就是上次在超市里跟踪你的人。我预料不差,他每天都在跟踪你,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闻言之璐冷汗淋漓,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下屏幕,十分肯定:“完全不认识。”
一旁的小王忍不住插嘴:“有人跟踪你你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应该跟上次要杀你那人逃不了干系。”
鲁建中略略露出个笑:“她又不是警察,没有我们这么敏锐,自然不能感觉到有人跟踪。”
“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之璐惟有苦笑,“我走在路上,觉得人人都在跟踪我,看谁都不对劲,开始还觉得是我的错觉,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也未必错了。前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也以为是错觉,原来也不是。”
他们隔着桌子对坐,鲁建中目光稍微一偏,就能看到她那眼睛里流露出的无奈神色。坐在这张桌子后的女人何其多,可只有她,一个蹙眉就能让他心神不定。随即,想起那天叶仲锷跟他说的那番话。
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过叶仲锷一次,是无意中碰见的,他跟自己上司的上司,也就是市公安局局长一起谈笑风声,那次叶仲锷留给他印象并不深,很快就忘记了。直到大半年后,的相遇。在楼下时他觉得他眼熟,但是依然没想起来是谁;最后听到钟之璐的介绍方才想起自己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顿时倏然一惊。原来,她的前夫居然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多年的警察经验使得他看人很准,往往只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对方的心思,可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无懈可击,内敛,涵养十足,说话时透露着举重若轻的从容。
钟之璐离开房间,叶仲锷才开口说:不会是她以前得罪的人,那些事情,我都做了善后处理。有人闯进家里来,直接威胁到她,我完全没有料到。今天的事情,只能跟杨里和许惠淑的案子有关系。
鲁建中沉吟,问,你能保证不是她以前得罪的人?
他说,不是。我不会让她受任何伤害。
你们不是离婚了?
他顿了顿,避而不答,却说,鲁警官,请你多留心杨里,她也有这个家的钥匙,我不是怀疑她作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的确可疑,家里的防盗门的钥匙在外面不可能配到,一般人根本无法打开。我虽不是警察,也能感觉到这个案子想要侦破并不容易。如果之后,我能帮上忙,请尽管开口。
想到这里,鲁建中心里一沉,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屋子里的电话响了。他离电话最近,顺手抓起来,越听脸色越沉,看得一旁的二人隐隐不安。一分钟后,他挂上电话,说:“两个小时前接到报案,新苑小区一名男子死在家里,死亡状况跟许惠淑很像,小王,找法医出现场。”
小王站起来,点点头去找法医;之璐目光都凝滞了,迟疑一下问:“连环杀人?”
“不能妄下结论,目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动作迅速的朝门口走去,到离开公安局,都没有人开口讲话。局里的车子停在门口,鲁建中扶着车门站住,微微低垂目光,定定看她,“之璐,务必小心。”他平时都叫她“钟小姐”或者直呼其名,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了,说话的那个瞬间,他成功的把那个“钟”字省略了。他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关心,缓缓压下心里的刺痛的感觉,又说:“你现在跟杨里有危险,公安局的人手有限,也不能确定你们跟这个案子有多大的关联,我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我建议,你还是回到你前夫身边,他有能力保护你们。”
这席话他说得深入肺腑,听得之璐只笑。
的确不无道理,叶仲锷也许是有能力保护她,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四面楚歌,精疲力竭。那次深夜采访回来,中途他们的车子挂在树上,几欲坠落数十米的悬崖,好容易才被解救回去。那几日叶仲锷正在北方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连夜赶回来,又怒又心疼的说,你怎么一离了我就出事?
便走边想着事情,心里却酸楚,那时候他那么在乎她,可现在呢?迫使她辞职,迫使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向来行事百出,而她毫无办法。
看到李凡的时候,他跟一个有着标准模特身材的美女从超市里相携着走向停车场,动作亲昵的让路人乍舌。之璐知道李凡喜欢笑,但是他现在的神情和肢体语言说明,笑容远远不能表达他的心情,只能用极度愉悦来形容,面容,包括头发都在熠熠生辉。
对有些人而言,兴奋或高兴是一间简单的事情。身边有那样一个美人的陪伴,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不高兴,哪怕是在花丛中留连多年的李凡也不例外。似乎都没有多说话的意图,互相客气寒暄两句,之璐想想,没什么好说的话,抬脚要走,李凡忽然叫住她,笑容蔓延到了每一个动作,徐徐说:“请代我向叶兄问好。”
这句话是何意?之璐不明白,也没有想弄懂的打算。她送出个礼貌的笑容,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巧遇,搭乘地铁回家。
在地铁站里,之璐静静看着铁轨,忽然有种感受,人生就如同这两只轨道,有限而又无穷的延伸着,你知道它有尽头,但是你看不到,也找不到,只能看到站台里的那一点点数百米路程,就像人生那样,未来不可预知。
那天晚上,之璐接到了鲁建中的电话,他三言两语的把情况略作介绍:“死者叫庄华,是万博公司的财务科长,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两幢命案是有关系的,从伤口上判断,杀死庄华和许惠淑的是同一个人。具体的原因我们正在调查。”
之璐心如乱麻。万博公司的所在地,正是名门大厦;而大厦和万博公司的负责人,都是李凡;许惠淑的工作地点,也是名门大厦,诸多线索的终于汇集到一个点上。她略作思考,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鲁警官。”
鲁建中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光说你知道了,光说你知道这个状况了,又有什么用?你有解决办法吗?”
这句话带给她的刺激比刚刚的那番话更让她震惊和无所是从。曾经,叶仲锷也这么说过她,不过她没放在心上。他说,之璐,别逞强,别倔强了。能承认一个问题不等于你能处理它,能面对一个困境,也不等于你能化解它。你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为什么不让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来解决?
他说那话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在漫长的两年时间里她都没再想起过这句话,但此刻猛然忆了起来,并且觉得这话震得她耳朵发麻。扪心自问,她能解决这个案子么?自己的性命还因此而饱受威胁,那个跟踪她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心思沉了下来。她来到厨房,默不作声的盯着刀架。她起码要保护自己。很快,她取了一把出来,又从柜子里翻出许久不用的刀鞘,和细长的刀身配合得完美无缺。
“之璐姐?”不知何时,杨里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紧张兮兮的看着她,“你拿刀干什么?”
之璐对她安抚的一笑:“看看而已。”这不是好的谈话话题,她很快转移:“五一要到了,你们放几天?”
杨里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愣才回答:“放三天。”
“想不想出去什么地方旅游?放松一下心情?”
杨里摇头:“不出去了,我去图书馆看书。”
之璐把刀搁在案板上,另一只手搭在杨里的肩头:“跟我那时候一样,喜欢看书。那等你高考结束了,我们再出去玩。”
结果四月三十号下班前接到通知,出版社搞了个活动,去爬城郊的明云山。理由是说,这群编辑天天在办公室坐得太久了,应该活动活动筋骨。因为是硬性规定,之璐也只有跟着去。大多数同事都带了家属,邓牧华和贺清宁两个人穿着情侣装的运动服,说说笑笑,颇见甜蜜。最后分组比赛爬山的时候,他们三人给分到了一组。
这一代虽然经过开发,但还是难得的山野风光,空旷而寂清,原汁原味。山上树木葱郁,不是有泉水从山上倾泻下,他们边走边小声聊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艰难的爬到半山腰,此处树木数量多,被薄薄的雾气一绕,青葱翠绿凸现了出来,走在其中的人,远离了万丈红尘,宛如仙人。
风景如斯漂亮,但路并不算好走。贺清宁和邓牧华两人都不善走山路,互相搀扶着;之璐在一旁看得暗暗微笑。挨着石头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邓牧华感慨:“你倒是挺厉害的,根本想不到你这么会走这样弯弯拐拐的山路。”
之璐颇有点缅怀:“小时候,爸爸带我回老家,老家那一带是山区;再说,大学时到处旅游,也锻炼过了。”
邓牧华叹息了一声:“还是读书的时候好,现在连个假期都没有,想去什么地方旅游又被拉到这里爬山。”
“是的,还是读大学好,”之璐赞同,“最近,我都想回去读书了。”
贺清宁倒是不同意他们的观点,笑着把矿泉水递过去,说“别抱怨了,起码这是公款游完啊”,邓牧华一听之下就笑了,往嘴里灌了几口水,擦一擦嘴角后说:“之璐,我真觉得你可以回去读读书。说起来,前不久我碰到于老师了,她还跟我提起你来着,说你去念新闻系,可惜了,还说,做新闻哪里需要读到研究生?简直是浪费人才。”
于老师是之璐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也是邓牧华的导师。之璐没想到问她还记挂自己,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心里却一动,说:“于老师现在还带博士吧?”
“都快退休了。怎么,想考博,再回学校去读书?”
考博,之璐思考这个问题已有好几天,一直拿不定主意,模模糊糊,此刻经过邓牧华这一提醒,就如同层层剥开笋壳,那个念头也如同新鲜的嫩笋暴露在清香的空气里,显得无比清晰。
那天晚上他们坐大巴车回到城内,人都快瘫软成了棉花,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杨里给她端茶递水,又去厨房给她煮面,上面还放了一个煎得正好的鸡蛋。之璐没想到杨里不但会做饭,面条也能煮得这么好,本来不饿,结果愣是把那晚面条居然吃了个底朝天。
之璐感谢她:“小里,都不知道离了你,我怎么过日子了。”
杨里眼睛里亮光一闪,躲开了她的目光,开口说:“之璐姐,你说反了。没有了你,我才不知道怎么办。我到现在,都没有认真谢谢你。我欠了你很多很多,真的,对不起。”
之璐摸着她的头发,正要开口说话,电话响了,是鲁建中打开的。闲聊几句之后,他很快切入正题,说:“明天有空没有?”
“有的。怎么了?案子有突破?”
听着声音,鲁建中似乎笑了一下:“想不想抓到那个跟踪你的人?”
简直是大喜,马上说:“求之不得。”
“明天上午十点,我来接你。”
见面的时候发现鲁建中并没有穿制服,他穿着淡蓝色的休闲服,除了眼睛不像,看起来就像个刚出社会不久的大学生。他们在市中心逛街,逛商场,跟这样的鲁建中在一起,之璐感觉相当新奇,也有些紧张。而两次无意中身体上的触碰告诉之璐,他腰间上别了枪。
鲁建中对她微笑,说:“自然一点,就像你平时那样。别慌,也别乱。”
之璐驻足,深深吸气,点头。
此时正是五一长假,大街上人来人往。鲁建中跟之璐谈起庄华的案子,说,法医已经完全确定就是同样的凶手所为:死于自己家中,一刀穿破心脏毙命,被另一人分尸,现场没有留下指纹,但有两个模糊的脚印。而根据我们调查取证得知,庄华和许惠淑的确认识,但是也有相应的解释,他们每天在一栋楼里出没,怎么都能混个脸熟。要说到熟悉的程度,没人知道。
在调查中得知,庄华非常能干,有口皆碑,并且他沉默寡言,极少说话,没人能从他表情上看出什么,就像是一台工作机器。说到这里,鲁建中意味深长的说道,循规蹈矩的人被杀是最扑朔迷离也是最难调查的案子,要么是死案,因为你找不到作案动机;要么,真相惊人。尤其是庄华,他有身分有地位,万博公司的财务科长,掌管一个有着千万上亿资产的企业的财务,无论如何都跟“钱”脱不了干系。之璐深以为然。
中午吃饭的时候,之璐坚持要请客。因为她的原因,害得鲁建中和小王不能好好休息,她非常内疚。她以前做过公安线上的一些新闻,两人有共通的话题,因此,相谈起来,气氛融洽。融洽到她一时间都忘记他们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以为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想到要做警察的?”她喝着滚烫的橙汁,问他。
“为人民服务啊,”鲁建中说完就笑起来,笑得眉目舒展,荣光焕发,“其实很简单,我爸爸是警察,我就考了公安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回了江州,进了刑警大队。”
“刑警尤其辛苦,”之璐说,“连个完整的假期都没有。天天见到的,都是社会的丑恶面,都是人类为了私利而互相伤害。”
“不错,警察做久了,就会渐渐发现,有些人能险恶到什么地步,另一些人就能有多么善良。”
之璐深深为这番话折服:“有魔鬼的地方,必定有天使。虽然更多的人和事是模糊不清,没有界线,但总是更接近善良。”
下午的阳光灿烂透明,之璐跟鲁建中道别,用一种无心的步伐朝既定的巷子走去。白天有鲁建中在一起,完全不觉得怕,甚至都不在乎;此刻独处,恐惧终于浮出水面。莫不相识的路人迎面走来,潜藏在他们身后的未知,潜藏在他们心里的恶魔蠢蠢欲动。她告诉自己要冷静,把来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竭力看得仔细;虽然心乱如麻,但强行克制自己,紧了紧自己的挎包——那里面有她最后的武器。
电话声乍然响起。本来就紧张的神经瞬间绷直,如同没有调好的琴弦,碰不得,哪里都不对劲。挂上电话,之璐长长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数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脸。
所料不差,那人果然跟着她走进了巷子,潜藏在路边小屋的鲁建中和小王用了三五分钟的时间,把他制伏,戴上手铐。
之璐在小屋里见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隔了一会才问:“为什么跟踪我?”
鲁建中也问:“上次在超市里,我就看到你了。你跟着钟之璐,是受谁指使的?”
此人倒是颇为镇定,完全居于下风也无所谓,随意的笑了笑,没说话。
鲁建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上衣左兜里似乎有东西,于是示意小王把他衣兜里的东西**来。此人皱眉,说了第一句话:“你凭什么搜身?”
鲁建中瞥他一眼,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威严和冷淡的语气回答:“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就凭你跟两宗谋杀案,一宗谋杀未遂案有关。”
男人扬了扬嘴角:“跟我没关系。再说,证据呢?”
说话间小王已经把他衣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个带着液晶显示屏的方形仪器,薄薄的,臂火柴盒大了一些,屏幕漆黑一片。之璐不认识这个东西,鲁建中皱起了眉头,跟她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之璐有些诧异,还是把手机递过去,看着鲁建中熟练的打开手机,取出电池和手机卡,片刻后又把电池和手机卡原封不动的装回去。他带着一丝震惊,把手机还给她,说:“真是意外,你的手机里安装了精密的跟踪定位芯片,外面很少见。”
“他的衣兜里,还有一张名片。”小王在一旁说,然后,把名片递过来,放在鲁建中面前。
她也许不认识那个高级的跟踪仪,但那张印刷精美、制版极有特色的名片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认。名片上面还印着名字,黑色的粗体字,标准的楷书。她盯着那张名片良久,终于笑出来,只是小小的微笑,却笑得眼睛酸麻。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是静水一潭,会包含很多的挫折和伤痛,还有,挣脱不开的事实和背叛。她仰头看了看这个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想震怒,想骂人,可眼前实际上却是茫然的,人和事物不变,只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叶仲锷让你跟踪我的。”
她转个了身,大步离开;鲁建中和小王面面相觑,没有人拦得住她,也没人知道她削瘦的身体里那么大的力量从何而来。
那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宇间露出被缚后第一丝忧色,开口:”我要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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