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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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父皇……"
李惊滢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憔悴的长辈,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轻轻地呼唤着他。
"所以,朕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让你们走上朕的老路。朕百般化解你们兄弟五人的冲突,生恐有一天你们也陷入这个诅咒当中。当惊鸿和惊涛的矛盾日益尖锐时,朕真的恍然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朕真的很惶恐,很害怕……"
所以,才不择一切手段,百般阻挠,甚至不惜违背我的意愿吗?
李惊滢怔怔地出着神,半晌,才轻声道:"现在还来得及啊,父皇。六皇兄足智多谋,又有孝义之心,他……"
李擎煊蓦然打断道:"不行!这片江山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朕有生之年绝不能让它有半分损伤!朕千挑万选、苦苦斟酌,就是因为朕担负不起错托于人的罪名!可是人心难测,当了皇帝更是容易被万民的景仰、百官的颂扬冲昏了头脑,真以为自己是神龙临世、自有天佑!‘真龙天子‘四字是天地间最可悲的笑话!此刻,朕可以相信你们忠孝仁义,但一年、五年、十年之后,又有谁能信誉旦旦永远不变?那时,若连朕都没有废帝另立的权力,还有谁能拨乱反正?难道让朕眼睁睁的看着这片江山就此断送?!"
"父皇……"
"朕一生呕心沥血,从不曾放松半分!朕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不奢望会有所回报!但朕只求九泉之下见到两位兄长时,可以反问他们一句,如今宗元国力兴隆昌盛,他们是否能做得比朕更好?再问父皇一句,当年你说无人可立而不得不立儿臣,今日再看儿臣将你的河山治理的井然有序、愈发强盛,你是否愿收回当年的话?惊滢,朕可以一生一世无一回报,但只有这个目标绝不能有半分差池,朕又怎能容许最后有一败笔!"
"所以,您要立一个在您掌握之中的皇儿,当他令您觉得有负所托,便可以随时废君?而六皇兄……却不在您的掌握之内?"
"没错!"
李擎煊大喝道:"朕的继承者绝不能比朕差!他的一生要比朕更加严谨完美!朕有生之年要看着他每一步都走的稳若泰山,毫无差池!朕百年之后,要骄傲的对父皇和两位皇兄说,那就是朕的继承人!朕千挑万选的新帝!这才是朕的预想,朕的目标!朕又怎会允许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破坏朕的计划!"
李惊滢完全哑然,原来,父皇对权势如此执着的背后,竟是一颗内疚而拼命补偿的心……
他如此辛劳,只是为了向两位死去的兄长证明,他得到皇位的原因是他能做的比他们更好。他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请一位对他失望的父亲收回成见,告诉他当初立他为帝是多么英明的选择。
他的筹码只有两个,父皇给他的江山、他给皇儿的江山。后者不能比前者差,要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才有颜面理直气壮的面对逝世的亲人。
所以,他才会执着到近乎偏执的地步,不惜一切代价。
"父皇……"李惊滢的口吻中涌起一丝怜悯:"这样太累了……您已经做的够好了,太上皇、两位皇伯会满意的……"
李擎煊无力地摇摇头:"还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六皇兄正是您所期许的那位皇儿?他的势力之深涉及皇宫大内,他早有颠覆河山的筹码却迟迟未动,而根本原因正是因为他对您的一片孝心?六皇兄性情木讷寡言,不善言辞,常令旁人有所误解,但不代表他便是狼子野心的阴狠之辈。"
李擎煊却冷哼一声:"势力之深?他收买一个玄绍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李惊滢苦笑着摇摇头:"他若早有谋反之心,也许我们几兄弟便拖不到今日这般局面……"
若非亲眼所见,李惊滢也无法相信六皇兄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遍布心腹。而他更加愿意相信,六皇兄让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还会有更深、更多。
"你既对他有如此信心,此刻你逼写遗诏,岂不是有意与惊鸿竖敌?"李擎煊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李惊滢却淡淡一笑:"有何不可?"
李擎煊怔了一下,忽然微微一颤:"你怕惊鸿逼宫夺权,索性揽下这个恶名,到时惊鸿只需领兵入宫将你手刃,他便可名正言顺以护驾之功登基为帝?"
李惊滢不置可否,李擎煊万分错愕,仿佛从不认识眼前的皇儿:"朕从不知道你与惊鸿有这般深交……"
李惊滢摇摇头,轻轻一笑:"我与六皇兄从未把酒言欢,从未推心置腹,从未荣辱与共,又何来深交?"
"难道你不知道,他只需借剿灭滢王之机,犯上弑君,再栽赃于你,由你背负千古骂名,他便可安然登基?"
"儿臣又怎会不知,他人的犯上之举便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良机呢?"
李惊滢笑了,当年他就曾提醒过四皇兄,逼宫夺权只会成就他人的奠基之石,自己又怎会不知?
"那你还……"李擎煊忽然语塞,眼中的惊诧更甚:"你明知如此,却要牺牲自己成就惊鸿?你还说你与他没有深交?"
李惊滢再度摇头:"儿臣并不想成就某人的霸业,我……只想结束这场纷争……如果四皇兄的鲜血、五兄弟的情谊、父子的情份依然不足以满足这场血戮,一定要再次见血,那就由我来献上最后一份祭品,就此了结这段孽债,彻底结束。"
李擎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末子,忽然乏力的一笑:"朕真的要好好反思……为何会把自己的儿子逼到这一步……"
说罢,李擎煊苦笑着慢慢垂下头,精神萎靡,似是心灰意冷。李惊滢多少心中不忍,正欲安慰,忽然眼前寒光一闪,李惊滢本能的持刀卸去蓦然袭来的软剑,眼前银光闪动,刀身一麻,剑刃已经抵在咽前,而他手中的长刀也同时架到了李擎煊的脖颈。
李擎煊手持长剑,淡淡的问道:"记不记得朕教过你们什么?"
李惊滢神情平静,慢慢答道:"即使入寝,也要有兵器在手。"
"你和惊涛是五兄弟之中,最不把这句话放在心头的两个人。"
李惊滢暗叹一口气,自己确实没有将这句话奉若警语,仅逢变故之际才会在袖中、靴中暗藏保命匕首。虽然此刻,自己的手上除了长刀外亦有其它利器,却大意的以为毫无防备的父皇便会两手空空。
能在腰带中暗藏的软剑,素来都是宗元皇室重金聘请的绝世名匠精心打造,剑身柔软似羽,却削铁如泥、吹毛立断。
如今剑尖抵咽,形同命悬一线,这一疏忽,只怕不是片刻间便能弥补的过失。
李惊滢心中暗恼,但脸上不为所动,还轻松的一挑眉毛:"你我都已制住对方,平分秋色罢了,儿臣未必是输。"
"众皇子之中你的武功最差,又疏于练习,权作强身健体之用,真到搏命之时,你以为会有几成胜算?"
李惊滢见识过父皇精湛的武功,深知他所言不虚。自己用武多为一股巧劲,能抢到先机便能险胜,如若不然,必输无疑。
"可是儿臣却觉得……"李惊滢深深一笑:"……父皇老了。"
年老体衰,是一个一生都不肯认输的男人最大的死**。
李擎煊果然脸色一变,他的武功确实在李惊滢之上,但若李惊滢以周旋为主,有意消耗他的体力,李擎煊也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

此刻的僵持,仅在于两人手上的凶器都抵在对方的命脉,如果动手,无疑意味着这个僵持的破裂。那么接下来,便是智慧、体能、运气的较量了。谁先抢到先机,谁就会赢。而这个先机,往往在打破僵持的一瞬间便会尘埃落定。
李擎煊和李惊滢都知道,此刻谁先动手,便意味着将先机拱手相让。
"那朕就与皇儿比比毅力,看谁先露破绽。"李擎煊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惊滢故作孩子气的冲李擎煊一笑,仿佛是在撒娇开玩笑一般:"父皇说笑了,若论毅力,自然是年青人略胜一筹。"
谁知李擎煊也面露温柔微笑,好似慈父看着自己的爱子:"果然是年青,这般浅显粗糙的激将法,真是令朕汗颜。原来朕的皇儿百般城府也不过如此,实在幼稚可笑。"
李惊滢笑得一成不变,但心中多少有些浮躁。若比定力、毅力,自然是父皇具备更多的经验和修为。此刻自己无法先下手为强,就意味着越僵持下去对自己越是不利。
就算两人能渐渐呈现出年龄的优劣势,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何况自己是否能在那个时刻来临前保持不败之地也没有定数,父皇更不会消极的等待体力的衰竭,那他何时会蓦然出手?
父子二人都目视对方,一眨不眨,等待对方先露出破绽。
"惊滢,若你现在悔悟,朕可以留你一命。"李擎煊冷冷道。
"父皇,若您现在乖乖写了遗诏,儿臣会让您多活半个时辰。"李惊滢璨然一笑。
李擎煊的眸子中蓦然升起一团怒火,李惊滢马上明白,就是现在!
李惊滢当即挥刀直刺!就在刀尖即将探向李擎煊的身体时,李惊滢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一抹寒意直逼而来,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冰凉的剑刃已经抵在脖颈,颈间的一撮头发随之即落。耳边响起剑身的颤鸣声,李惊滢丝毫不敢妄动,他知道这样的利刃抵在脖上,稍有差池便会身首异处。而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离开了李擎煊的要害,胜负已分。
"你中计了。"李擎煊淡淡地说。
李惊滢苦笑一下:"确实中计了,儿臣居然以为父皇会如常人一般,在听到儿子有弑父之念后勃然大怒。果然太天真了,父皇绝非常人,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又岂会因一句话而露了破绽。"
"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李擎煊一提剑刃,李惊滢的脖上立刻划出一道血口:"接下来,便是你承担欺君犯上的罪责了。"
冰冷的口吻,杀气腾腾。
李惊滢突然一闭双眼,对着剑刃便一抹脖子!李擎煊在他闭眼的一瞬间便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妙,眼见他竟欲自裁慌忙收回剑身!
"惊滢!"
又惊又怒的吼声却在皮开肉绽声中倏止,肋间一阵火热,血水直流。李擎煊哆嗦着捂住伤口,震惊的看着手持沾血凶器的李惊滢。
在李擎煊为免他自裁而收剑的一瞬间,李惊滢却反手挥刀,砍伤了李擎煊。
"你……"
李擎煊错愕之中带着一腔愤怒,却双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虽然这个伤口未及筋骨,但已经令李擎煊完全处于了下风。
"朕……真不该收回剑……就该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裁了断!"李擎煊低低地咆哮着。
李惊滢持刀的手微微发颤,鲜血顺着微颤的刀身滴落。
不论报着怎样的决心,当真正的要弑父时,他依然会克制不了全身的颤抖和心悸。何况他知道,父皇是为了保护他才让他有机可趁,但他更知道这是扳回局面的最好时机,而彻底杜绝父皇反击的可能性,便只有令他负伤……
但是当这一刀真的砍下去后,李惊滢却害怕的全身都开始发抖。只是,强撑的理智仍在告诫着他绝不能因此退缩,如果他胆怯的一退,一切便又重回原地,而且只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写下遗诏。"发抖的声音再也掩饰不了李惊滢内心的惶恐。
"好!朕写!"
李擎煊一把展开府绢,用沾血的手蓦然抹过,一道骇目的红痕映入了绢布之中。李擎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将圣旨重重的丢到李惊滢脚下,愤怒的大吼道:"这就是朕的遗诏!拿去给天下人看吧!"
李擎煊看着李惊滢手中颤抖的长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事已至此,你现在才害怕也为时已晚!朕死,你不得善终;朕活,更是你的死期!李惊滢,你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从你砍中朕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背负了不赦的重罪,不能回头!"
李惊滢缓缓、缓缓的举起刀,刀身却好似千斤之重,要两手紧紧的握住刀柄才能勉强稳住。
只要这一刀砍下去……砍下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我可以善终,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应该是无畏的,不是吗?
可是……
李惊滢的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盘旋起幼时的一幕幕,清晰的恍如昨日,充斥了李惊滢的所有思绪。
他想起繁忙的父皇从来没有冷落过自己,总是驱寒问暖、对自己呵护倍至。每当高烧时,父皇总是放下政务匆匆赶来,用他的大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在自己带着目的性得撒娇嬉闹时,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而那时的父皇,却是真真切切的怜爱心疼,没有半分虚假……
无法磨灭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一幕又一幕,冲击得李惊滢迟迟无法挥下高举的长刀。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可是为何我的手却一直在颤抖……
李擎煊定定地看着李惊滢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仿佛可以窥破李惊滢内心的挣扎。他苍老的双瞳随着李惊滢痛苦而矛盾的神情涌起了一丝倦意,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罢了……到此结束吧……也许这个结局,更适合一个弑兄的失败者……"
好似积压了几十年的疲倦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李擎煊突然不再想继续下去。
将这片江山牢牢的握在掌中几十年,不容许任何的瑕疵来玷污祖先的霸业,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让儿子们走上昔日的血途,却最终逼迫那个无心皇权的儿子选择背负弑君的骂名……
也许,当自己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便已经是宣告终结的警示。只是固执和不甘将自己牢牢的绑定在龙椅上,迟迟不肯退让。其实只要自己舍得迈开一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吧……
父皇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酿造了无可挽回的惨剧。
而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便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而代替他们选择,没想到依然酿造出另一场惨剧。
同样的错误,以不一样的样貌,再次降临了那个诅咒。
我真的努力了,也努力够了,再也无法更努力……是时候……放手了……
李惊滢粗重的吸了几口气,眼中的水雾模糊了父皇沮丧放弃的神情,他蓦然大喝一声,挥刀劈向了李擎煊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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