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 射鹿中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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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慈宁宫外,数十名专司内卫的太监往来走动,目光阴冷表情严肃,一旦有人试图接近,就会被他们阻止。这帮人都是李太后的亲信,除太后懿旨外,不听从任何人命令,即便是天子近侍想要通过封锁线,也会被挡驾。
这种阵仗轻易不会摆出来,一旦启动就只能说明一点:慈宁宫内有大事发生,太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宫内。李太后面色阴沉,嘴唇轻轻翕动,“混账!简直是个混账!本宫要把他抓回来千刀万剐!”
“那太后不如先赐臣一死!反正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血,若是他死了,我也没法活下去。”在李太后对面,李彩莲抽泣着说道。她那宽松的衣服还能遮掩住身材,除了身边侍奉的两个侍女以及一个极亲信的郎中外,就只有李太后知道自己的堂姐如今已经身怀六甲,怀了范进的骨肉。
本来她和范进的关系李太后心知肚明,只是可怜堂姐境遇凄惨,难得遇到个可心意的男人,就随她去。只要不让外间得到消息,也就无伤大雅。大唐时,那些皇亲宗室豢养面首无需避人口舌,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及盛唐开化,但是自己的姐姐找个男人也不至于喊打喊杀。
坏就坏在李彩莲怀孕上。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就算李彩莲曾经的夫家,也不敢因为她偷汉子就说些什么。可是一旦其怀孕事发,就等于授人以柄,必然会有道学先生以此做文章。再说李彩莲不是普通女子,自身是西大乘教教主,俨然菩萨化身。这样的女人偷汉子,连整个西大乘教都面上无光。
如今的李彩莲也不像当初,为了范进推行新法,她放弃了过去超然物外不染红尘的谨慎,主动在高门大户间奔走,为范进摇旗呐喊,借助教义宣传新法好处,给张居正做了义务宣传员。
过去她只是民间教门的主人,在贵妇里面拉人头,或是搞个募捐都无伤大雅。如今她参与到新法之中,自然就遭到一些人记恨。平时他们无法奈何太后亲眷,如果这件事发作,这帮人肯定会借机发难,做好大一篇文章。李太后已经嗅到这件事背后所潜藏的危险,也就越发对范进不满。
见到堂姐哭成这个样子,李太后心里又有些不忍,不住说道:“冤孽……都是冤孽!那个混账东西把皇姐害得这么惨,你还护着他?”
“不怪他!是我……是我想要给他生个儿子。我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又比不得张江陵的女儿天香国色,就想给他生个儿子。就算将来他对我厌倦了,至少看到那个孩子,也能想起我们曾经的好处。如果我想避,是避得过的,可是我这次真的想给他生……”
李太后看着姐姐,脸上满是惊愕。自己这个皇姐速来冷静理智,否则也不可能在西大乘教当上教主,怎么这次会如此疯狂?她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连喝了两口茶才道:“我本来还想找个可靠御医,把孩子打下来。可是听皇姐这么说,你想给他生?生下来你怎么养啊?再说你这个岁数生孩子,跟闯鬼门关没有区别,你不想活了?”
李彩莲点点头:“我就是来求太后恩典的,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为难范郎,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为了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要是害你出现什么意外,不管他是谁的女婿,本宫都不会放过他!”李太后喝了一声,闭上眼睛沉思良久,“这件事不能这么办,他只顾自己快活不顾皇姐死活,这不公平。皇姐现在的身子可还能走动?”
“自然是能的。月份小,再说我的身子没那么虚弱。”
“那就好,我让皇帝下一道圣旨,在恒山无色庵重修观音像,并为宣大阵亡将弁超度亡魂。这件事就交给皇姐来做,你正好走一趟山西。一来可以避开京中耳目,二来……生孩子的时候,自己的男人总该在旁边伺候着。”
李太后想起当日自己生下今日天子时,自己的丈夫当时的裕王还在与府邸谋臣商议,这个孩子生下来对自己是吉是凶。触景生情,就越发想要自己的皇姐获得幸福,有丈夫在旁伺候。
李彩莲一喜,“我真能去大同?”
“这事本宫已经决定了,就肯定能办得到。所用银子,由山西本地的士绅官府设法筹措,总要有个二三十万才行,筹款的事交给范进负责。他筹不到那么多钱,就自己拿身家填上!蓟镇戚继光处,抽调精兵六千作为护卫,沿途行粮支给,着各地官府筹措,这是皇差不容耽搁。另外皇姐替我带口旨给他,若是皇姐受了委屈,我要他的命!”
李彩莲心中固然欢喜,但还是有些隐忧,问道:“太后,这样大的事,太岳相公那边……”
“太岳先生那里我去说,但是这件事本宫已经决定了,谁也别想让我改变主意。这些年我为他在宫中出了多少力?人心换人心,我想做一件事,不管多难他也要给我做成。我相信张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不会在这事上跟我作对。”
出了大内,回到马车上的李彩莲,脸上泪痕尤在,但笑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清风道:“姨娘一听到要去见范郎君,就笑成了一朵花。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良心,说不定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里。”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他,你这小蹄子嘴上说的好,见了面还不是想方设法往他怀里钻?我相信范郎不是薄幸之人,我去山西也不光是为了生孩子,也是要给他帮忙。那个地方的情况我略有所知,高门大户宗室王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纵然有尚方剑,也斩不断那藤蔓蛛网。我去那,也是为了给他撑腰。走,我们去定国公府!”
“我们不是该回去打点行囊,去那干什么啊?”
“糊涂。徐六小姐北上,你们真以为她是来走亲戚?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白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看那小丫头怪可怜的,帮她实现心愿,也算是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祈福。再说,张舜卿这女人最是霸道,我带上国公府的千金,看她该如何应对?”

大同城内。
范进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后院已经闹出这么多事,他的注意力,目前都被代王府所牵扯。薛文龙与萧长策两人的案子,原本只是一桩简单的因为争女人而引发的诬陷,在有藩王的地方,这种事司空见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由于宗室是自己一个体系,不受地方衙门挟制,就算范进能证明两人无辜,也就是把他们放了,奈何不了朱鼐铉。可如今这起普通的案子已经开始升级,让范进不得不投入精力予以关注。
先是靠军队震慑住宗室,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随后又以禄米为诱饵,让这些人不再服从朱鼐铉的指使,这些都只能算是普通操作,范进真正的用意还是想要挑动宗室内斗。以远支攻击近支,弱宗攻击强宗。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想要瓦解一个群体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莫过于给这个群体里贫弱的一方武器,随后就能坐享成果。
这种经验其实在当下也不算奇怪,大抵强盗或是流民军,都懂得类似手段。可是能否操作好,就是个水平问题。范进毕竟初来乍到,又是流官,早晚是要走的,这些人对他还有所怀疑,表态的不是太积极。
是以范进安排了身边的护卫在宗室住处附近秘密蹲守,原本是想找到联络他们的人,抓几个现行,给朱鼐铉来点教训,也让宗室看到自己的决心魄力。没想到事情的收获远比他想象为大,护卫们抓住的不是联系人,而是杀手。
范进派出去的人,是凤四门下的得意弟子以及身边军队里善于捕俘的斥候。这些人个人武艺颇为出色,又是暗中袭击,被伏击者全无防范,没一个人走脱尽数被抓。
这些人的骨头并不硬,范进只拿出了两三样刑具,就纷纷招供,承认自己是受朱鼐铉主使,要放火烧死这些向范进输诚的宗室。
表面上温文尔雅如同浊世佳公子的朱鼐铉,骨子里是个狂妄自大,且又有些偏执的恶魔。他杀人不需要证据,只凭自己的感觉,就可以把一些人列入叛徒行列里。甚至当他想要与谁为敌时,保持中立的也会被划入敌人范畴内,所谓狂妄野蛮,莫过于此。
看着杀手的口供,几个代府宗藩目瞪口呆,随后有人就大叫起冤枉来。“这……这是从何说起?天地良心,我们几个谁也没想过背叛王府,鼐铉他怎么就……”
范进道:“列位是天家苗裔,只需要忠于必须,不需要忠于私人。你们中有人是朱鼐铉的同族,有人是他的长辈,为什么要怕他?手足相残试图杀害天家苗裔,这些罪行就足以将他贬为庶人!过去他控制着你们的禄米,你们怕他情有可原,现在就没有必要。你们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们想要活下去,光靠别人施舍是办不到的,只能靠自己努力。朝廷也知道你们过得苦,所以给你们一条路走,你们得抓住机会,不能自误!我可以安排人给你们送粮食,送钱财。但是这些东西只能周济你们一时,却不能让你们一世无忧。我的护卫现在可以保你们周全,但是我走之后,你们的安全就得靠自己。你们想想,下一次再动手时,你们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这些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要张口,但看看身边的人,又把嘴巴闭上。范进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一点头,“这件事不急在一时,你们回去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再来。察院衙门的大门,永远对你们敞开,本官给你们撑腰。失去这次机会,再想找机会就难了,何去何从,好好想想。”
打发走了宗室的范进,神色间并没有太多轻松,眉头反倒锁得更紧。几张口供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面色阴晴不定。
房门开启,张舜卿从外面走进来,来到范进身旁,用手在他的头颈处轻轻按摩着。“退思,欲射一鹿却中一虎的感觉如何?”
“实在无福消受。宗室的混账大家心里都有数,都知道他们是群什么人,从没指望过他们能干好事。我这个巡按,要想做事呢,就是查边军情弊地方疏漏,如果想做个太平官,就继续做包青天,找几个没根脚的劣绅砍掉。百姓们对我顶礼膜拜,朝廷里落个好评,也算皆大欢喜。但是不管想不想做事,都不应该和宗室藩王有太多纠缠,除非他挡了老岳父推行新法的路,否则就不必理会他。这帮人……太麻烦了。”
他指指口供:“这几个放火的人,居然有太行山下来的响马,还有一个是在刑部挂号的通缉犯。一个待袭太平王就能搞出这么多事,其他的宗室藩王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张家拉藩王下水这招很有用,有这么条孽龙兴风作浪,想要海晏河清就势必登天。我如果把精力都用在他身上,张家人就要偷笑了。”
张舜卿道:“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他,把这些口供和人犯交给朱鼐铉,让他自己放聪明些。再敲打他几句,让他今后自己检点。”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这事不能光是我想,也得看朱鼐铉怎么做。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理智思考问题,道理讲不通,自己不知道进退,也会把地方闹得乌烟瘴气,危害未必就小了。且先去让关清放粮,给那些宗室希望。等到他们相信我,愿意说出朱鼐铉更多的事,才能可能说服他,让他知道利害。”
放粮的队伍在两个时辰后回来,如同蝗虫一般的宗室,将五百石粮食瓜分一空,其抢粮的模样,如同那些待赈灾民。而随同放粮队伍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宗室中第一个相信范进,愿意向代藩发起控诉的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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