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最彻底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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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天在兴德殿,夏睿文同贺兴并未说几句话,可字字句句都刺中了贺兴的要害,夏睿文一双冷漠的眼睛,在无形之中向贺兴彰显着一个一代帝王该有的霸气,他不过是草草地扫视了一眼贺兴,张口说了句:“贺大人可还有事儿对朕讲?”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根本听不出来什么,可是贺兴却觉得自己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这应是夏睿文,这个皇帝第一次叫他贺大人,往往尽管他推迟拒绝,夏睿文还是一意孤行地叫他那个早已名不副实的贺相。不过是一个称呼,彰显的却是夏睿文的态度,令他不寒而栗。
贺兴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着实是坐不住的,他试图来缓和调节自己紧张不已的心情,后又试着张口,还好,他没有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老臣”一出口,他便顿了顿,想着这老臣二字实属不该他用,他在越国亡故的国君面前可以自称老臣,在那里他是真真正正地两朝老臣,而在这里,在夏国,在夏睿文的面前,他担不起这样的自称,只好改口“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那些贺夫人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的求夏睿文放了他们女儿的话,他现在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可下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改说出来那些话来,求得是一个心安理得,他不是不疼自己的女儿,只是没有办法。
夏睿文搁下朱笔,在不远处的桌案后抬起那双冷漠的眸子,明明是温润如玉般的人儿,却透漏着萧索的杀气:“贺大人,听闻在越国一夜之间变成越城的时候,你是有意归隐,带着妻儿老小远离他乡的,可有此事?”
贺兴愣了愣,他不明白夏睿文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问他本该在俩人第一次见面就问的问题,可他还是点了头,虽然那只是他内心的想法,没有付诸行动,知道的也不过是他的妻儿老小,再无旁人,而夏睿文却知道了,他觉得格外的匪夷所思,而在这份匪夷所思之余,不免越发地担惊受怕了起来,他想起往日那些旧时好友们隔三差五地提着酒去他的府上,那些酒后之话夏睿文又是否会知?
“那之后,你答应替朕管理着越城,除了那些咱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外,可有你知却是朕不知的?”夏睿文微微抬了抬下巴,他看到贺兴的那张已经长满了皱纹的脸颊上的担忧和恐惧以及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和一个明官的该有的忠诚倔强,他在心内微微叹了口气,想着那句水至清则无鱼果真是如此的,一眼就看破了别人的内心,再打下交道来,就显得没意思了,而往往,瞧清了认得本质,便是深深的绝望了。
这便是他们之间谈话的终结,贺兴犹如被凳子上的钉子扎到了,迅速地站起来,跪在地上,抱拳作揖伏地对着夏睿文道:“臣有罪。”
“既然如此,朕便圆了你这个心愿。”他重新拾起来砚台上搭着的毛笔,很快就写了一份圣旨,这份圣旨大概的意思便是免去了贺兴的一切职务,还有便是任命林词作为越城新的管辖者的事儿。
本来朝堂之上人员更替也是司空见惯的,人人私下里聚在一起都对贺兴被撤职的原因进行了诸多的揣测,有说贺兴此次战事间表现平平还差点坏了大事儿,故而皇上生气便撤了他的职;还有人说贺兴家的贺夫人在宫内寿宴上不懂礼数,惹了太后厌弃,更有说是贺兴的那个女儿小小年纪便狐媚着去勾引皇上,得罪了皇后,着得罪了皇后便是得罪了李家,太后和李宰相定然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阿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苏染的时候,苏染面前的小方桌上正隔着一碗药,这碗药她本该是毫不犹豫地就喝下去的,可从詹杉熬好了悄悄地给她送来,她盯着已然有了一盏茶的功夫了。阿春不知道这药是做什么使得,她只是按照着詹杉的吩咐叮嘱着苏染快些吃药,更说,这药凉了是更苦的。
苏染的手在白瓷小碗的边缘划了又划,她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她是恨自己的,明明她心心念念地就是要跟着夏睿华走的,可为何对于夏睿文的那些亲昵的举动她是不抗拒的,甚至还有一些她自己也无法言喻出来的那种感觉,总之她竟然会记得,记得他在迷迷糊糊没有意识的时候口中呐呐地叫着还是自己的名字,记得他在粗暴地撕扯开她的衣裳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俩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地里突然涌出来的那一丝温柔的疼惜,以及他落在自己肩窝的那冰凉的泪,令她无法忘怀,那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展现在她面前的最彻底的脆弱,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明白的脆弱。
因着她的父亲也有万般的无奈,她比谁都能够感同身受。
她不敢想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那个虽与夏睿华有几分相似可却与夏睿文是完全不同风格的那个帝王,那个像父亲一样纵容她的男人,是否真的同父亲一样的喜欢她?

那夏睿华呢,她心中最初的那个英雄,那个骑着红色战马闯进了她的少女时期的男人,那个说要带她看漫山遍野的栀子花的男人,她着实是放不下的。
她想着,从头上拔下了那枚碧玉簪子,搁在朱红色的方桌上,满头黑丝散落而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无奈和纠结,她闭目不去想,只是告诉阿春:“我累了,歇一会儿。”
阿春并没有觉得苏染的这些举动有何不妥,喜滋滋地小心翼翼地替苏染收起来了那枚还温热的白玉簪子,道:“娘娘您是该好好歇歇才是,将军今晚会来接您走的,您的行李奴婢都替您收拾好了,您睡会儿吧,等快到时辰了奴婢叫您就是了。”
苏染猛地睁开眼睛,问:“走?”末了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反应有些太过激烈,又继续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慵懒道“阿春,若是我跟他走了,你怎么办?”
“奴婢没想过。”阿春的脸上依然有着喜悦,却不似方才那般的明亮,参杂着一点点忧愁的笑容最是令人心碎的“奴婢守着这岭南苑也好。”
“我虽然是已经死去的人,可这主意是太后应允的,太后若还在世,咱们便是走不出这里的。”她的发被风吹拂着飘动,有几缕勾在了她纤长的睫毛上,落在脸颊上的影子晃动的像那日勤政殿里那断裂的一根琴弦,她不用手拨开,任由它们在自己的面前肆意玩耍“往前是我太过意气用事罢了,当初决定了嫁入夏国,我便不应该想着离开。”
阿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那枚白玉簪子一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啪嗒碎成了两半,苏染被这清脆的声音吵醒了,半睁着眼睛看着簪子尾部还在跳动着,在日头下依旧是洁白通透的,这会儿她是难过的,可又哭不出来,只有阿春捧着那枚簪子跪在地上求她:“娘娘,您怎的突然说这样的话来,怎的您去看了一场戏回来就这样了?将军是下了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要带你的走的,那深宫里的贤太妃娘娘将军都顾不上了,只想带着娘娘您一个人走,您怎的这会儿又说不走了?”
“正是如此”苏染打断了阿春的质问“我不能自私地不顾贤太妃,不顾越城百姓,不顾”她的弟弟还在朝中,还是宰相府的那个隐形埋名的苏隐,她至今都没有机会跟弟弟说上一句话,她担心她的弟弟会有旁的图谋,那是一条不归路的。
有些话不便说出口,说着说着便没了意思了,总之那碗药她没喝,那枚白玉簪子她也不会再戴,而那个要走的渴望她也一点一点地剔除出自己的脑中,她需要安安稳稳地留在这里,至少在夏睿文看来,她是一个比贺敏更有利用价值的人,作为人质,她很是够格。应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质了,可以牵制越城,更可以牵制那个已经开始崭露头角的苏辰。她不觉得夏睿文不知道苏辰的心事,父亲曾经告诉她,用人,特别是将帅这一类的人才要选择知根知底的人儿,或者能够控制的人。她清楚地知道夏睿文并不是外人眼中的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之人,他的才能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无论如何,她必须待在这里。对于拿道圣旨,她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没有官职的贺兴不过是一介草民,那么贺敏也没有必要再留在宫里。
苏染万万没想到她会再次收到贺敏的来信,那封信是夹在她们的日常用度中悄悄地递进来的,那个时候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朝臣使者们大部分已经离京了,而最后一批离京的人群中便有贺兴。贺敏的信件中的内容格外的简单,她说,她想留下。
折起信来搁在怀里,苏染只是静默地看着外头夕阳落山,便知晓了贺敏的心思,她与苏辰还有贺敏都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她还开过玩笑说是等贺敏长大了要让她嫁给自己的弟弟,让她叫自己一辈子的姐姐的。
她是矛盾的,好不容易才得以逃离皇宫的贺敏,她怎么忍心张口告诉夏睿文让他撤回那道圣旨,即便是不撤回那道圣旨,他随便寻个由头把贺敏留下来,成了一介平民之女的贺敏又要在宫内如何立足?
更何况,她出了宫一样可以嫁给苏辰的。于是,这话她便没有往夏睿文那里传的。
七月初的时候,中宫诊出了喜脉,而原定下来的选秀的事儿便交给了明双月照管着了,太后身体不适不能时常在一旁提点着点儿,倒是李夫人在一旁伺候的时候说:“这次选秀不是还要为齐王选妃嘛,贤太妃在宫里享清福呢,给她接来让她看着点,为了不落人口实,她定然会安安分分地替您办好这件事儿差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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