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锁子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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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锁子甲
四月初,锦绣山庄的主事老爷带着田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取道八百里青铜栈道,护送贡酒进京,九小姐继续留在庄子里跟我习字,这一留就是半个多月。
每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即会到别院,九小姐通常已经坐在书房等了,并已指定要修习的篇章,由我誊写一遍,她照着临摹,我从旁指点,丫头烟霞负责磨墨,端茶送水送糕点,九小姐吩咐,所有糕点茶水都须得一式两份,她一份我一份,不过,糕点一般我会婉言谢绝,只偶尔喝点茶水。
骠骑营有一条守则:一日三餐,定时定点,不可擅食。
我和九小姐虽然整天整天的在一起,但是很少说话,我是谨慎的避免祸从口出,九小姐则或许是腼腆或者心有所思。
四月中的一个早晨,我照常来到别院,与九小姐一起习字,今天练的是杂曲歌辞。
到了上午十分,管事田柄喜滋滋的如偷到鸡的狐狸一般跑进书房通报,“九小姐大喜。”
九小姐眼皮也没抬一抬,“有什么喜事?”
田柄说道:“是和九小姐的婚事有关。”
九小姐并不搭话,放下狼毫笔,提起白纸,鼓着嘴唇轻轻吹干墨湿,转过头问我:“豪不必驰千骑,雄不在垂双鞬,元庆,我这行字写的如何?”
我看了一眼,老实说实在是普通,将军说过,虞世南大人为人沉静寡欲,志性刚烈,议论正直,所以他的书法笔致圆融坚挺,外柔内刚,风骨卓然,其实并不适合女子修习,何况九小姐又年幼,臂力不足,写出来的字不要说神韵,连骨架都搭不上来。
“比起昨天,有所进步。”算是圆滑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丫头烟霞在旁边抿嘴吃吃的笑,“这个元庆,倒是懂得说话。”
田柄给晾在旁边,多少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再过三天就是九小姐生辰,剑南道折冲都尉杨慎大人特别送了贺礼到锦绣山庄,七小姐已经差人快马投递至黄安。”
“有没有说是什么东西?”
田柄说道:“杨慎大人知道九小姐钦慕契苾光将军,所以特意找来一副将军曾经用过的锁子金甲,送给九小姐。”
一听和将军有关,我登时怦然心动,将军一生用过的锁子金甲一共有七副,其中最后一副最为珍贵,是太宗皇帝亲赐,由当时最为有名的锻造师傅陈朝汇打造,叫做雁翎锁子金甲,这副金甲做工非常精良,披在身上,又轻又稳,普通的刀剑箭矢都不能穿透,随金甲配套的还有一个连环兽面,用活动锁环与金甲和头盔扣紧,可以护卫面容,将军玉碎之前吩咐过我,全套盔甲要剥离下来,秘密送回甘州,埋在他父亲契苾何力老将军坟墓旁边。
“本来是想要你将我尸身带回去埋藏的,但雷翥海距离甘州我部落居处,何止千里,带着尸身行走,着实是为难你,所以你替我将铠甲送回做个衣冠冢就可以了,让我魂魄也有个归处。”
我带着将军的铠甲,潜去甘州,找到将军部落墓地,在契苾何力老将军的坟墓前,挖地三尺,把锁子甲放进去,建造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我不敢建在地面上,因为担心有人会刨开来看,打扰老将军和将军安宁。
其余六副,都是穿坏就丢弃了,从来没有修理过,这在其他营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骠骑营因为有功,在军中相当有地位,所有物质配给,都是按需分配,要多少给多少,并不紧张,所以消耗的也就大手大脚。
九小姐果然也上了心,凤眼闪过惊喜,“在哪儿?”
田柄得意说道:“抵达前庄了,我让工人擦拭下灰土,马上就送过来,七小姐还让来人捎带了话,说杨大人贵为剑南道折冲都尉,统领着剑南道一千两百名的上府兵,人也生得俊秀,品性更是人中龙凤,难得他对九小姐这样垂青,要九小姐体念大人一片心意,对两人的婚事不要再拖拉迟延,早早的给个答复。”
九小姐撇了撇嘴,“七姐姐既然觉着杨大人好,做什么不自己揽来做相公,偏偏要推到我这边。”
烟霞吃吃笑道:“那是因为杨大人指明要和九小姐结亲的缘故,否则七小姐早就求主事老爷把自己配给他了,九小姐,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九小姐却叹气,“他确实是很好的,可是我却不喜欢。”
烟霞吃吃笑道:“我知道,九小姐喜欢的是契苾光将军嘛,但他两年前已经捐躯,你总不能嫁他个牌位吧?”

九小姐摇头,很认真的说道:“烟霞,我不相信将军死了,他一定是打仗打得累了,所以找地方隐居起来,迟早会再出现。”
我听得心中酸楚难言,几乎要落泪,设若这是实情,该是多么的好。
两年中我无数次梦到从前和将军在一起的时光,他教我习字,字写得好,就私下给我一块糕点,字写得不好,就狠狠打我手心,“字如其人,字写得端正,做人才会端正,元庆,你要做一个端正的人,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我每次一写字,一拿起笔,就会想起这句话,说不清是悔恨是无奈还是苍凉,所以我很不喜欢写字,更加不喜教人写字。
稍后礼物送过别院,九小姐轻轻展开,皱眉道:“这金甲好沉重,将军难道每次就是披着这副铠甲上阵杀敌的?”
田柄回道:“是,这副铠甲据说是将军二十二岁时穿过的,跟随将军有一年光景,一次作战被敌将把胸口的护心镜刺破一个窟窿,将军就丢弃了,后来给一个兵士捡到,辗转几人之手,最后落到杨大人手里,杨大人喜爱之极,但得知九小姐钦慕将军,立刻就忍痛割爱拿来讨取小姐欢心。”
烟霞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还不晓得是不是将军穿过的呢,搞不好是杨大人自己的用品。”
田柄干笑,“烟霞姑娘说笑了,杨大人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九小姐却笑,偏头问我:“元庆,你怎么看?”
我沉吟着没作声,踌躇了阵,才缓缓说道:“我在长安裱画那阵,也时常听人说起将军,据闻凡是他的铠甲,都会有金丝内衬,在内衬左胸下约三指附近,还会有一道平安符,那道符不是寻常庙宇里边求来的,而是由契苾部落的大祭司亲手制作,画的是契苾部落的标记--狼兽。”
烟霞笑道:“听你说的这样如数家珍,难道你和将军很熟?”
我心下一沉,也察觉自己说得是过于详细了,连忙补救,“我也是道听途说,将军在本朝甚有威名,家世显赫,又年轻英武,没有婚配,所以上至朝廷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很关注他,有关他的传闻和细节自然也就不会少,我在长安呆的久,听的多些,讲起来似乎头头是道的,但个中的真假,却未必有实据。”
一番话勉强算是扯圆了,只不知道在场的人会信几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九小姐笑道:“有没有实据,剪开金丝看看就知道了。”
烟霞立即取了针线筐来,拿出剪刀,正要动手,九小姐却拦住她,“让我来。”
引得烟霞取笑她:“九小姐是怕我弄坏铠甲,还是不想要这铠甲沾染上别的女人的气息?”
九小姐面上一红,娇嗔瞪了烟霞一眼,摊开铠甲,现出金丝内衬,在胸前位置比划,约莫找到左胸下约三指地方,小心挑开左右缝合的丝线,伸手入内探摸,果然掏出一张黄表纸,画着一匹昂首望月的狼兽,身姿矫健,獠牙森森,状甚骠勇。
九小姐看得出神,“看来真的是将军用过的。”
当天下午九小姐取消了习字课程,说是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此时正是四月芳菲,高粱幼苗已经陆续破土,地里绿油油的一片,果树开始抽枝发芽,吐出或者粉红或者雪白的花蕊,别院种植有几株樱桃树和李树,引得蜜蜂嗡嗡飞来采蜜,九小姐就躺在樱桃树下的软椅上,怀抱着铠甲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她秀雅的侧影,神思辽远的样子,突然之间像是心口给人撞碰到,生疼之余还生出了些古怪的怜惜,这株含苞的蓓蕾,开始慢慢的吐露芬芳了,但是她等待的那个采撷人,却是永远也不会来的。。。
烟霞在旁边吃吃的笑,却又叹口气,“真是自作自受,又魔障了。”
魔障的不仅仅是九小姐。
晚上我躺在工人房的木板床上,翻来复起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别院将军那副铠甲,折腾到后半夜,等成才睡熟了,悄悄爬起来,决定冒险去别院一趟。
可是我才起身,成才竟也翻身跃起,在黑暗之中狡黠的笑:“庆哥,你要去别院对不对?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作声,沉吟了阵,悄悄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防身用的短刀,镇定的问道:“成才,你怎知我要去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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