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重碧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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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重碧毒酒
药园所上课的时间是早九时,原夫子从来不迟到,但是这天早晨,他直到早十时才蹒跚出现,面容苍白,目光晦暗,表情阴狠,眼眶凹陷,和平时完全判若两人,以至于他站到讲堂上的时候,众人都呆住了,只有我不动声色,微露笑容。
夫子声音低哑,神情疲惫,“各位同学,抱歉今天迟到,我们接着讲神农本草下品,神农本草记载有下品一百二十五种,今天先讲的是虫鱼章,开篇之前,先解释下品这概念,本草所说的下品,并非是说归为下品的一百二十五种药材品性下作,不堪入大雅之堂,实际上,下品一百二十五种药材大多是专祛寒热,破积聚,治病攻邪不可多得的神品,之所以会位列下品,乃是因为这些药草多具毒性,不可久服,久服必定伤身。”
他一边讲一边捂口咳嗽,颤抖的左手解开腰间的酒壶,满满的灌了一大口,酒水飞溅出来,打湿桌上讲义,坐在前排的屠贤看自己苦心抄写的讲义转眼之间就要糊成一团,心疼的出声提醒:“夫子,讲义打湿了。”
夫子回过神,急忙放下酒壶用衣袖去擦拭讲义上的酒渍,但是他袖口堪堪才碰到墨字,却又顿住了,愣了片刻之后,抬起头在众人当中搜索片刻,最后将目光定在我身上,瞳仁深处闪烁火光,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惊诧。
我坦然回望他,不闪不避,如平湖秋月,似乎无事不可与人言。
众小童面面相觑,不知就里的窃窃私语,范健低声问我:“大光,夫子干啥老是盯着你?”
我笑着说道:“我昨儿替他买了一壶酒水,想是他现在终于喝出味道来了,正在猜测酒水里边都有何种材料。”
范健问道:“你给他买的是什么酒水?”
我轻声的笑,“一喝就会让人没齿难忘,如坐针毡的酒水。”
夫子冷哼了一声,迅速卷起酒渍污染过的讲义,揉成一团塞进衣袖,接着说道:“我们今天讲下品的虫鱼篇,首先要向各位介绍的是乌龟王八蛋!”
范健听得险些笑出来,“下品的药草可真有趣啊。”
我闲闲的笑,“是啊。”
熬到午间休息,夫子卷起讲义,吩咐众人,“我身子不大舒服,今天下午的课程取消,各位要是没有别的要问,现在就可以自行回家,王大光留堂。”
小童子们登时兴奋的跳起来,手忙脚乱收拾书包,眨眼之间走得不见人影,范健本来还想和我蘑菇两句,眼看着屠贤从前门走了,心里着急,赶紧慌三慌四的追上去。
等众人都走远了,原夫子双目犀利如闪电,厉声问道:“王大光,你在酒水里边下了什么东西?”
我笑容不改,“夫子这话我可不明白。”
原夫子甚怒,从袖内摸出那张皱巴巴的讲义,自黑漆漆的墨团当中,抽出一根蝉绿草叶,“这是什么?!”
我笑容不改,“这草叶表面蝉绿,全缘无齿,形状长圆,若是我记得不错,它应该一味莨荡子,坊间也叫颠茄子。”
“它有什么功效?”
我对答如流,“按照本草记载,莨荡子味苦寒,主齿痛出虫,肉痹,拘急,使人健行,多食令人狂走,精神迷乱,幻觉丛生,与酒液混合,效果尤其明显。”
原夫子怒道:“你既然知道它的功效,做什么还要在酒水里边下放这味药草?”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夫子,告诉我,你昨夜梦见了什么?”
原夫子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转过身,“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沉沉看着他,“夫子,你是不是梦见了出征,梦见了死人,梦见无垠瀚海,数以万计暴毙的少年将士,十**岁年纪,累累白骨,凄凄冤魂,在你梦中哭号?”
原夫子倏然转过来,颤声问我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轻声问道:“夫子,这些年来,你睡得可安稳?”
原夫子面色惨白,不住后退,一直抵到墙壁,额头冷汗如注落下,“你是谁?”
我顿住身,怜悯的看着他,“我仔细查过你的记录,夫子,贞观二十三年九月,骠骑营西征处月人之前,你是滴酒不沾的,骠骑营出征之后,你开始酗酒,无酒不欢,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做了有亏医德、人神共愤的事,内心抑郁惊恐,不喝醉就不能入睡?”
原夫子眼睛发直,“你调查我,你为什么调查我?”他身子抖成一团,忍不住去摸腰间的酒壶。
我笑出来,“夫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可以预知你的梦境么?我告诉你吧,那酒壶之中,除了颠茄之外,我还下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我凑到他面前,一字字的说道:“骨灰,贞观二十三年冤死的十九万西征大军将士的头骨,我不辞千里从营州城外的万人冢取来一只,磨成粉末,下在酒水里边。”

原夫子惊恐的几乎站立不稳,“你疯了,你为什么给我喝这个!你是谁。”
我站直了身体,挺起腰背,“我是谁,我是一个该死但始终没死的人,你可以叫我王大光,也可以叫我,元庆。”
原夫子瘫倒在地上,似是惊骇又似是无奈的看着我,半晌惨淡的笑,“元庆,原来你是金刀元庆,难怪我每次看到你就觉得不寒而颤,去年兵部说你死了,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你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他举起酒壶狂饮一通,“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抛开十九万死难将士不谈,单单逼死对你恩同再造的契苾光,已经足够让你血洗长安,死一个守澄和碎金夫人,又怎么能够平息你的怒火?你要我死是吧,没有问题,这日子反正我也不想过了。”
他蒙头打算撞墙,我料到他会有这举措,先他一步出手,擒住他后颈,“我不要你死。”
原夫子涕泪滂沱,“那你要我怎样?”
我定定看着他,“你告诉我,熏蒸西征军粮草那毒药的配方是什么,它的解药又是什么。”
原夫子绝望道:“我不知道,当年碎金夫人研制出药方后,顺带配出药液,差人送到太医署,我和守澄只负责将药液按比例稀释,再加入挥发剂,采用五窨一提的古法,熏蒸粮草,从头到尾没见过配方和配方使用的药材。”
我松开他颈项,含笑说道:“那么,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研究,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你把配方和解药拿来给我,我对你从前过错既往不咎。”
原夫子喃喃道:“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
我自衣内摸出一只黄色的金丝绣囊,摊在手心,“因为这个。”
那是我先前背于休烈去督府衙门的时候,他悄悄塞在我衣内的,绣囊用丝带封口,画有朱砂符咒,袋身中央绣有一只张牙舞爪的五彩巨蟒,周身套满铜环,四周用黑线缠绕,样子古怪之极,我翻来覆去没看出所以然,遂拿了去问徐登封,其人研究过后,推测那是咒禁界最为诡异难测的凶物之一。
“禹步符!”
原夫子悚然变色,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你从哪里得来这金丝绣囊的?”
彼时徐登封也问我同样问题,我回答他道:“是于休烈趁我不注意私下塞给我的。”
徐登封笑出来,“我说呢,本朝盛行咒禁术,开设有专门的咒禁科研究咒术,禹步符原本是太医署咒禁科秘不外传的咒法之一,据说中了禹步符的人,会变成活死人,有呼吸但是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病痛,所以太医署遇到诊断不出病因的垂危患者,往往会送去咒禁科种禹步符,以便拖延时间,求取生机,但禹步符种期最长不得超过三个月,过期没有解种,患者会变成僵尸,千年不生,千年不死。
有了这层顾虑在,为了安全起见,到了贞观中,太医署八大主事经过合议,最终决定封存和禹步符有关的一切书籍和符种,送交太常寺,非万迫不得已不轻易启用。”
他摸了摸下巴,“元庆,于休烈做什么要监守自盗出这凶险玩意儿给你?”
我沉吟了阵,收起绣囊,笑着说道:“不知道,得空问问他。”
原夫子不等我回答,又急急问道:“你把那符咒下在了酒水里?”
我笑着说道:“我若是下在酒水里边,你今天又怎么还能来上课?我是拿去孝敬你母亲了,”亲切的拍拍他肩膀,“夫子,你要加油,三个月时间,拿配方和解药给我,便不然你那寡母后果堪忧。”
原夫子面色青灰,如梦方醒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推开我,夺门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夫子是想去太医署找咒禁科的咒禁博士解种?”
原夫子僵住,慢慢转过身,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接着说道:“假使事实果真如此,奉劝夫子不必再费那力气,咒禁科懂得解禹步符的咒禁博士只有两名,现下都在太常寺清修,前几天由于休烈大人安排到太宗皇陵轮值,半年才能回来。”
两名精通禹步符的咒禁博士在太宗皇陵轮值,是我来药园所上课之前,拐到太医署打探到的结果,至于给原夫子的母亲种禹步符,是我取了绣囊里边符种,差锦绣山庄的信使送去给于休烈,由他出面做的。
我不知道休烈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留禹步符给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预先调走懂得解种的人,我只肯定一点:于休烈,他也许算不上朋友,但至少在眼下,他肯定不是敌人。
既然不是敌人,何妨用之?
谁是唱戏的戏子,谁是看戏的人,谁是操盘的人,谁在娱乐谁,不到最后关头,又怎么会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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