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杰克与杰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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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杰克与杰兹
第二天晚上,索默斯感到维多利亚在隔着栅栏向这边传送着友好的秋波。她不停地走到门外去望一望,杰克回来晚了。每出去一趟,她都会久久地看着“托里斯汀”的走廊,想看到索默斯夫妇的身影。
索默斯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与温情的气氛。有一段时间,他并不太在意。但最终他走出去看夜景了。正是六月初,夕阳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洒下一片苍茫暮色。不过,东半天却显得十分美丽,晖映着南极近海那纯净清新的光芒。一大朵云团在渐渐压低而落,它通体光焰四射,金灿灿如许。苍穹之上,一线乌云横渡,像一条海豚在无比纯净的天际游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对吗?”维多利亚冲凉亭上的索默斯叫道。
“太美了。一到晚上,澳大利亚就成了一个仙境。”他回答说。
“啊!”她说,“你喜欢这儿的夜晚?”
说着他从高处下来,同她一起站在栅栏旁。
“在欧洲时,我总是顶喜欢清早,最最喜欢。我真说不清,在这儿的夜晚中我发现了某种神秘的东西。”
“不!”她抬头看看天空说,“要下雨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他问。
“看上去像,感觉也像。我希望杰克在下雨之前能赶回来。”
“今晚他回来迟了,是吗?”
“是的,他说他会晚回来。有六点了吧?”
“不,刚刚儿过五点。”
“是吗?那我就用不着等他了。不到六点一刻他是回不来的。”她沉默片刻又说,“很快就要到天短的时候了。那段日子过去我才会高兴。天一黑,杰克不在家,我就特别想他。我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现在独个儿住在这儿,就感到孤单。所以,你和索默斯太太来做邻居,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咱们处得很好,不是吗?好得让我奇怪。以前我一见美国人就紧张。可这一回,我喜欢上了索默斯太太,她很可爱。”
“你结婚时间还不长吗?”索默斯问。
“还不到一年呢。可又有点像很久的样子。我离了杰克就不行,可我还是想我娘家。我娘家一共有六口人呢,可这儿太孤单了,跟原先太不一样。”
“你娘家在悉尼吗?”
“不,在南海岸,是养奶牛的。哦,不,我父亲原是个勘测员,爷爷也是,都在新南威尔士。后来他不干那个了,开办自己的养牛场了。哦,对了,我喜欢它,我喜欢家,喜欢回娘家。我结婚时,父亲送给我一座村舍,就在老家。一旦那屋子不住人时,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就在海边上。你和你太太会喜欢它吗?”
“我肯定我们会的。”
“那你们跟我们一起到那儿度周末吧,行吗?那屋里的人下周就走。屋子全装修好了。”
“我们会高兴去的。”索默斯说。他话讲得很客气,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想与她过于亲昵。维多利亚则显得十分渴望。
“我们感到跟你和你太太十分亲密无间。”滩多利亚说,“你们跟我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可我们感到跟你们十分亲密无间。”
“可是我们并不觉得跟你们不一样啊。”他不同意道。
“是的,是不一样,你们是从老家里来的。家母总是把英国说成是老家,因为她是英国人,讲话总是斯斯文文的。她老家在萨默塞特,是的,她五年前去世的。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家的母亲了。是的,我是长女,长子是艾尔弗雷德。对,他们都在家里。艾尔弗雷德是煤矿工程师,南海边上有不少煤矿。战争期间他和杰克在一起,杰克当上尉,艾尔弗雷德当中尉。不过现在他们都不要那官衔儿了。我是通过艾尔弗雷德认识杰克的,他总管他叫弗雷德。”
“战前你不认识他吗?”
“不,直到他打完仗回家才认识。艾尔弗雷德在信中提到过他,可我从来没想到会嫁给他。他们是一对儿极要好的朋友。”
她预言中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雨点儿极大,敲得铁皮屋顶直响。
“您要不要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坐,等杰克回来再走?”索默斯说,“你一个人会闷的。”
“哦,千万别以为我是为这个才那么说。”维多利亚说。
“请进吧。索默斯说。他们都跑进屋里来躲雨。闪电开始刺破西南天空,乌云缓缓涌上来。
维多利亚坐下接着讲她在南海岸的老家。那儿离悉尼只五十英里,可对她来说却是另一个世界了。她是那么平静、单纯,很让索默斯夫妇倾心,很为同她坐在一起而高兴。
他们仍然在谈论欧洲、意大利、瑞士、英国。巴黎,这些对维多利亚来说是神奇的世界,她从来没离开过新南威尔士州,尽管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她父亲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气气邻居们,他说跟新南威尔士州相比,维多利亚州简直像个天堂。其实他说归说,自己也没迈出过新州一步。他们正在聊着欧洲时,听到杰克从邻院里的喊声。
“嘿,”维多利亚叫着跑出去,“你回来了吗,杰克?我还听摩托声儿呢,这才想起来你是坐电车出去的。”
有时她显得有点怕他——**上的惧怕,尽管他对她脾气非常之好。这个晚上她说话的样子即是如此,似乎她怕他回来,想让索默斯夫妇庇护她。
“你好像又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家。”杰克向栅栏这边走着说道,“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吗?”
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特别,让人觉得有点奇怪、陌生。
“老哥,愿不愿意让我今晚儿过来杀盘棋?”他问索默斯,“她们女人又可以折腾钢琴了,只要她们乐意。我买来点东西,能让音乐响得更甜美,能让咱们时不时松口气,像小耳朵样的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说是一磅巧克力。”维多利亚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说,“索默斯太太来帮我吃吧,太好了!”说着她跑回了屋。这让索默斯想起了悉尼报纸上的广告画:
“玛淇:我不知道你看上杰克哪一点了?他是那么粗鲁的人。
“格莱黛丝:可他总买回一磅比利尔的巧克力来。”
或者是“给甜心的甜糖果,比利尔的巧克力”;或者,“比利尔的巧克力甜透全家”之类。
他们下起棋来总是很安静。索默斯认为,经过一个长长的白天和短夜,杰克一脸苍白,神情压抑、疲惫,人也安静。而索默斯下起棋来也无精打采的。可他们两人仅仅能坐在一起就很觉得满意了,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安静得出奇。索默斯为自己同另一个人这样平静地共处感到有些儿奇怪。这情形他是不曾习惯的。似乎有一股温暖而充沛的血流在他们之间淌过。“那就让这种静谧像一条河静淌吧。”
“那天威廉·詹姆斯来那么晚,是不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索默斯问;
杰克闻之始起头,黑黑的眼睛里透着疑问,他似乎觉得索默斯话中有话。为此,索默斯微微飞红了脸。
“没,没出什么事。”杰克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索默斯忙说,“我刚放好鼠夹于,听到了口哨声,往外一看,正看到你跟他说话。我这才知道是谁来了。我只是担心,怕出了什么差错。”
“没,没出什么差错。”杰克简略地重复道。
“那就好。”索默斯说,“该你走了,小。心你的王后。”
“小心我的王后,嗯?她让我费心了。我觉得我需要对我鼻子下的子儿特别注意,给她留条道儿。出来吧,老夫人,我摆弄这些皇室成员总不那么在行,真的。”
现在索默斯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失礼了,让对方回击了一下。他们又下了一阵子棋,杰克总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开着玩笑,弄得你不得不适应他,尽管索默斯常常感到厌倦。
说了一阵子,杰克把双手放在两膝间,抬头看看索默斯说:“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你问我问题。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不会像个耗子那样在没人的时候从地板下钻出来望风的。”
“即使我看上去像那种人,我也不会。”索默斯讥笑道。
“哦不,不,你可不像。只要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索默斯指头凝望杰克,正遇上对方若有所思地凝望他。
“我们一些伙计,”杰克说,“经过了那次大战,也去过巴黎和伦敦。你知道,他们可以凭一个人的气味儿就能说出这个人怎么样来。如果我们说不上这味道的颜色,我们照样能抓住这气味的特征。我们就是靠这本事来判断的。你可以称之为本能。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凭第一眼就能认识他,然后会永远相信他,我会的。”
“幸好,相信他你不用冒什么太大的险。”索默斯笑道。
“那我倒不大懂。”杰克说,“当一个人感到他喜爱一个伙伴井信任他时,他就是在冒全部的险且在所不辞。这是因为,我们谁也不愿意上当,不愿意让人拿我们的感情当儿戏,对不?”
“对。”索默斯沉郁地说。
“是的,我们不愿意。你知道好心不得好报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这儿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无法以一句感谢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不能。可对有些人我就可以这样做。我要特别说的是,总的来说,我更信任一个澳洲佬儿,宁可信一个澳大利亚人,也不信一个英国人。不过,在悉尼,也的确有那么些让你上天入地都难找到的坏人。坏,坏透了。不少还是身居官职的。简直就是一群白蚁,他们就是在干白蚁的勾当。就说悉尼的公共事务吧,就说悉尼商界的暗流吧,这些人全是天下最坏的恶棍了。那些狡诈的中国佬儿,成群成群的黄中国佬儿,还有那些说话露骨却轻声轻气的英国人。你就瞧吧。我跟你说,我宁可信任一个悉尼人,就算他是个奇怪的袋熊,我也信他,而不信一个英国人。”
“你早就对我说过这个,是为我好,对吧?”索默斯笑了,笑得不无嘲讽。
“你别让那些怪想法引入歧途,”杰克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索默斯手臂上,“我没暗示什么。如果我那样做了,就请你把我从你家踢出去。算我活该。不,你是个英国人。或许我该说你是个欧洲人,因为你在那块大陆上住了一个遍。你研究过它又厌弃了它。然后你来了澳大利亚。是你的本能叫你来这儿的,不管你怎么反感老鼠、罐头盒子或别的类似的东西。你的本能把你带到这里,带到我面前。我管这叫命。”
他盯着索默斯,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在燃烧,充满了疑问。
“我想,追随自己最深处的本能就是一个人的命。”索默斯淡淡地说。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嗯,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一起,这一点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了。那会儿你从植物园走过来想叫辆出租车。当我听到你说地址是默多克街五十一号时,我。心里就说了:这个伙计要走进我的生活。果然如此了。我就信命,彻底信。”
“是的。”索默斯支应着。
“是命,让你离开了欧洲来到了澳大利亚,尽管你不愿来,可一点点地,你来了。是命把你带到了悉尼并让我在那天午饭时看到你从植物园那边走过来。是命,让你来到了这间屋。还是命,让你我二人此时此刻在这儿下棋。”
“如果这叫下棋的话。”索默斯笑了。
杰克低头看看棋盘,说:“我要是知道该谁走棋就好了。别当回事。我说的是,命运让你和太太上这儿来了,对她对你都一样的命。命运,对我对你对维多利亚,对我们相互之间,都很重要。只要我感到命运在左右我,我就全听之任之,我说的就这意思,你觉得我对吗?”
他那只轻搭在索默斯胳膊上的手,现在紧紧抓住他的二头肌,目光直视着索默斯的脸。
“我想是的。”索默斯有点不自在。
杰克没怎么在意他的话,他在注视他的脸。
“你在这儿是个生人。你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过,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应该留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什么?你说什么?我难道不能信任你吗?”
“凭什么呢?”索默斯问。
“什么?”杰克犹豫着,“一切!”他脱口道,“一切!**、灵魂、金钱,一切受到保佑的东西。我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不对吗、’
索默斯疑惑地凝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可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切!这意味太深重了,反倒没了意味。”
杰克缓缓地点点头。
“是的,”他重复道,“是的。”
“还有,”索默斯说,“你为什么要托付我点什么呢?更不用说托付一切了。你并没有理由信任我,除非是邻居出于寻常的面子而互相信任。”
“寻常!”杰克抓住了这个词,并在乎其意。“绝不止是寻常面子,这可非同寻常。你看,”他似乎激动了起来,“假设我来找你,问你些事,也告诉你些事,你会直言回答的,对吧?这也算是寻常吗?你会把我说的一切当成寻常的私人面子事?”
“是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我想你会的。不过,就冲说出这一点,我就可以信任你,不是吗?告诉我,我能信任你吗?”
索默斯看着他。这时吞吞吐吐有什么好?这个人是真心的。就是出于所谓的私人之间的一般面子,索默斯感到他也该信任考尔科特,考尔科特也该信任他。所以他只说了一个“能”字。
立时杰克眼中闪烁出光芒来。
“这就是说你当然信任我了?”他问。
“是的。”索默斯说。
“行了!”杰克说着站起身来掀了棋盘。索默斯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以为该去另一间屋了。可杰克却走到他面前,伸开胳膊拢住索默斯的肩膀,紧紧拥住他,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随后他松开索默斯,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命,”他说,“我们得听它的。”他看似要紧紧煤柱索默斯的手。他的脸上闪动着执著和热情,那样子看上去既兴奋又有点让人生畏。
“我很快就会让别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说。
“可是,你瞧,我并不明白。”索默斯说着抽出手来摘下眼镜。
“我知道,”杰克说,“不过,我会让你在一两天内知道一切。或许,你不会介意威廉·詹姆斯——如果杰兹哪天晚上来——你不介意跟他在我家里聊聊吧?”
“我不介意跟任何人谈谈。”索默斯吃惊之余说。
“这就对了。”
他们仍默默坐在火炉进。杰克在沉思,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索默斯。
“你和我,”他平静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伙伴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不是。”
他神神秘秘地打住了话头儿。不一会儿,两个女人端着糖果进来了,问男人们想不想吃点杏仁饼。
周日一早,杰克就拉着索默斯同他一道去特莱威拉夫妇那儿。他们步行到一个渡口,上了汽船驶往莫斯曼湾。杰克惯于周日赖床,而索默斯夫妇则是惯于七点半起床的,十点半以前他们几乎发现不了威叶沃克那边有什么动静。十点半以后,杰克才会出来,衬衣袖子高高论起,在园子里看他的大丽花,维基在准备早餐。
这样一来,两个男人直到十一点才动身。杰克悠然地在平静的小个子素默斯身边走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不般配的怪人,倒也像一个殖民地的人和一个殖民者那样。杰克很英俊,身材匀称,四肢粗壮。他那件昂贵的西服很抱身儿,让他看上去像个年薪五百块到五千块的人。他身上唯一瘦削细巧的部位是他的脸。从背后看,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躯和古铜色的后脖梗子,都会让你联想到一张宽阔的脸膛儿与之匹配。可他转过身,那张瘦长苍白的脸真不像是长在这强壮如兽的身体上的。这张脸一点兽性全无,若有,也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迟缓、黑亮、犹疑,让人想到某种有耐心、有韧性的动物,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有天生被动的性情。而索默斯则身着薄料的轻便装,是意大利裁缝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个外国佬儿——但是个绅土。与杰克的主要不同处在于: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体,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和脚上的鞋,都像他的脸一样敏感;而杰克则粗犷有余,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敏感。杰克的脚似乎像兽皮做成的,一直毫无感觉地跋涉着,索默斯则轻起轻落,似乎那脚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顾在与地面接触时加着小心。杰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而索默斯则是在踏着脚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双方都对对方怀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够容忍。但杰克无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静与精细,索默斯难以忍受的则是杰克那种大大咧咧的亲切与开心劲儿。

一路上考尔科特很遇上了几个熟人儿,十分开心地打着招呼。“嘿,比尔,老家伙,怎么样?”“新靴子还硌脚,是不?一大早儿你看上去真高兴啊。好,再见,安特尼!”“又换了个妞儿,小伙子!接着来,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见,老朋友。”跟谁都这么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过后,他们又全不在他心上,还不如天上翩翩而过的海鸟那样让他挂心。在他看来,这些人像幻影一样出现,一瞬间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许多传说中在海上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澳大利亚的熟人似乎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便随风而去。那么,人的感情中那根连绵不断的情感线是什么样的?很明显,他的感情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钟爱的人们,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串并不连贯的孤立的瞬间罢了。索默斯总是去想杰克这一处空白点。他感到,如果他和杰克相识二十年后又离去,杰克提到他时会这样说:“我一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一个怪家伙,但还不算坏。不知道现在转悠到哪儿去了。没准儿是在哪个嗡嗡响的陀螺上转呢。”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对什么都处之泰然。这是一种反讽的苦行主义态度。不过这个人是有**的,并且有发泄**的对象,虽然不是对人,如索默斯所说。这种**也是由这种苦行主义一线串的。
见到特莱威拉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们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离码头不远处,房子旁边就是车库,前方是一片园子,一直伸延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蓝色海湾对面,有许多红顶房子,宽敞的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独门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边那样悲悲凄凄的样子。
威廉·詹姆斯(杰克叫他杰斯或杰兹),还像以往那么文静。这三个男人坐在水边褐色石头上的一条板凳上,在美丽的阳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缓缓驶近,卸下一长串着夏装的乘客,又装上另一队人。他们看看左首儿中部港口里穿梭往来的船只,又看看眼前小海湾中闲荡的小舢板。一条摩托艇横扫而来,那种飞速疾驶的样子像一把大扫帚在扫着水面。它穿过港口处的小圆型要塞和两条巨大的无人白帆船,转向那淡蓝的海湾。港湾内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腾的图景,可却叫人感到空旷孤独。对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称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沉默而立的土著人,似乎这里不曾有白人造访过。
小姑娘格莱黛斯腼腼腆腆地露面了。这回索默斯注意到她戴着眼镜呢。
“你好,孩子!”杰克招呼道,“过来,让舅舅给你当凳子,也看看你维基舅妈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从这儿过来。”
他让她坐在膝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漂亮的帽带,是维基用绸带、假花和木珠做成的。格莱黛斯腼腆地在舅舅膝上坐了一会儿,而杰克则像漫不经心地抱着个大枕头那样抱着她。她的后爹坐在那儿,似乎这孩子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真是一幅无动于衷的绝妙景象。只有索默斯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小人儿。但在他眼里,这孩子过于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罗丝出来了,端出了啤酒和香肠段儿,随之小女孩儿又消失了,似乎像一股烟一样。索默斯感到颇不自在,不明白被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了解康沃尔吧?”威廉·詹姆斯问他,他的澳洲话仍明显讲得像康沃尔话,那么单调的声音。他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索默斯。
“我在帕德斯托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索默斯说。
“帕德斯托!啊,我去过那儿。”威廉·詹姆斯说。一下子他们竟谈了好一会康沃尔那荒凉寂寥的北方海岸,高大的黑色悬崖,海鸥在崖下飞舞,海浪翻滚,狂风漫卷。康沃尔黑漆漆的夜晚,屋外只有这种暴烈的天气。
“哦,我记得,我记得,”威廉·詹姆斯说,“尽管那时我是个饿得半死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有一小块耕地。我总是在悬崖边上赶着六头牛,那儿常有些乞丐想跳崖寻死。我在荆豆丛中放着十几只羊,一年中大半年泥水有膝盖那么深,可一到干旱的夏天,井全干了,又得赶着车穿过乱石滩到一英里外去运水。每两年我爹才给我一件新衣裳,一周给我六便士的零花钱。啊,你也过过那种日子。我猜,要是我还在那儿的话,他会管我吃喝,一周还会给我五先令零花钱,那就算他大发仁慈之心了,可我对此很是怀疑。”
“至少你在那儿还有钱花。”索默斯说,“对我来说,康沃尔十分迷人。”
“迷人!你发现哪儿迷人了?礼拜天晚上那小小的威斯里安教堂吗?一个女孩子晚上九点木回家她父亲就会提心吊胆,这迷人吗?”
“对我来说有它迷人的地方,空气中有一种魔力。”
“那全是他们对你讲的童话。”威廉·詹姆斯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那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到那儿去相信他们的话?”
“或多或少我是信他们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更容易相信那儿的人。”
“哦,怪不得呢。这就说明了那是个什么地方。太多太多的胡说八道,疯话傻话。”他在板凳上不耐烦地扭动起来。
“管它呢,你总算逃出来了,在这儿过得很不错。”索默斯说着,暗自发笑。那人好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这样吧,”他终于说,“我是不想回去给我爹干活儿了。跟你说吧,吃他几口饭还不够挨骂的呢。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说澳大利亚的毛病了。”
“我肯定我不知道,”索默斯说,“可能半点都不知道。”
威廉·詹姆斯又沉默了。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头戴一顶小毡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帽檐儿很让人发笑。他两腿大开而坐,双手紧握,夹在两腿之间,大多数时候两眼盯着地面。他盯着索默斯时,其眼神透着疑虑、幽默和某种为**所困扰的神态。这个男人焦虑不安,欲壑难填,渴求着什么——天知道是什么。
“你想在这儿定居吗?”他问。
“不,”索默斯说,“不过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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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詹姆斯有些手足无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跟杰克不同。他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笨重,但它充满活力。他的双腿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年轻,躁动的青春令他困惑。他天性隐秘,或许阴险。很明显,杰克只与他有一半相像的地方。
“你手里有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威廉·詹姆斯抬头看看索默斯说,“戏也可以这样做。只要我想,我可以安安生生地吃我挣的这点儿,在这儿,在英国都行。”
索默斯同意这个康沃尔郡人的说法,笑道:“你很容易就能挣到我这点钱。”
“问题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什么好?”威廉·詹姆斯说。
“那忙忙碌碌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索默斯笑问。
对方灰色的眼睛刁钻地扫了索默斯一下,看他是否在嘲讽他。
“看来,我猜,你来澳大利亚是有目的的。”威廉詹姆斯稍有挑战地说。
“可能有过,或现在有了,也许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精明地扫他一眼,看他是否讲实话。
“没在这儿投资吧?”
“没有,我没钱投资。”
“如果你想投资,我劝你别干。”他朝远处啐了口唾沫,双手仍紧握一起。
谈话过程中,杰克似乎无动于衷地坐着,但他在注意地听着。
“澳大利亚人总在发牢骚。”这时他说。
“那你怎么看爱尔兰呢?”威廉·詹姆斯说。
“我?我真没怎么想过。对我个人来说,我不觉得爱尔兰是我要关注的。要我随便说的话,让他们爱尔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打来打去,或亲吻做朋友,管他们呢。他们招我烦。”
“那,大英帝国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单个儿的人而已。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会对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所有的人说:如果你想留在大英帝国,就留下;想走,就走。”
“走了会怎样?”
“那是他们的事了。”
“假如澳大利亚说她要脱离帝国自治,只做英国的协约国,你想英国会拿它怎么样?”
“表面上看,它会把澳洲弄得一团糟。不过,让英国全靠自己的资源发展对它也有好处。你总得靠什么来保持自己稳定呀。到目前为止,英国的确使世界保持稳定了,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她无法让世界很稳定,世界也烦了让人统治。在我看来,你们澳洲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资源在世界上沉浮。”
“可能我们只能下沉。”
“那,沉下去三次后,你们就会清醒。”
“那,英国呢?你是说再一次指望领先英国广
“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说,你无法把人的兄弟情谊建立在工资基础上。”
“这儿很多人这样说。”杰克插话道。
“就是说你不信社会主义喽?”杰兹平静地说。
“哪种社会主义?工联主义吗?苏维埃式?”
“是的,任何一种。”
“我真的不拿政治当一回事。政治不过就是你的国家怎么治家理家。要让我一生都花在管家上头,我干脆不要家,干脆睡篱笆下去算了。这个国家和政治是一回事。要让我陷进政治和社会事务中去,我宁可不要国家,干脆拿月亮当国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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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兹沉默着回味他的话。
“那,”他说,“正是澳大利亚大多数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根本不拿澳大利亚当一回事。对一个国家来说这多残酷呀。”
“可任何政治都于这国家无助呀。”索默斯说。
“政治无助的话,别的就更不行了。”杰兹说。
“所以,你建议我们都像十之**的本地人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想吃喝和哪匹马赢?”杰克不无讽刺地说。
理查德现在被逼人绝境,不说话了。
“那,”他说,“区别就在于此。大部分澳大利亚人根本不关注澳大利亚,是你这么说的嘛。为什么木关心?因为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关心,无论脚下的地球还是头上的天空。他们就是盲目地什么都不关心。他们轻蔑,对任何关注都漠然轻蔑,无论关注人或非人的东西,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当回事。大战之后,如果说他们还保持着什么信仰,那就是固执地什么都不关心,这是他们最低微的信仰。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想很有骨气,这是他们唯一的骨气,不去关心,不去思索,不去参与生活,只是盲目地从这一刻到那一刻,走在死之边缘上仍旧心不在焉。这是最后的男子气概。”
另外两个男人默默地听着,那是殖民地在若即若离地静听殖民国在**地讲着反对他们的话。
“可是,如果他们不关心政治,那让他们去关心什么?”杰兹在小声地含沙射影。
一阵沉默后,杰克补充问:“索默斯先生,你自己是否真的不关心任何事?”
理查德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个人想难住他,就冷漠地说:
“哦,不,我太关心了。”
“关心什么?”杰克的问题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一样轻柔。理查德如坐针毡。
“这个嘛,”他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倒愿意说说。”
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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