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镜蛛奁第2部分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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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五姑的手忽地一缩,嗫嚅道:“不要……”
却听彭碗儿笑道:“别担心,就算死也还没有那么快。哪怕七月十三再狠,难道我就没一点机会?而且在找上七月十三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的眼前忽划过了一个长着苹果样面颊的女孩子的脸,他的声音也柔缓了下来,只听他轻声道:“因为,我还有一枚报恩币没有收回来……”
楼头望
那个穿着一身湖绿色衣裳的小姑娘就坐在那座荒废的月老祠门坎上。彭碗儿已跟了她有一路了,他欠这个叫苹儿的小姑娘一文钱的情,照门中的规矩,这个情是必须还的。
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托着腮坐着,怔怔地出着神,眼神里满是悒郁。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着:“怎么才能让灯儿姑娘开心起来呢?她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那个涵公子。这几天,又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过涵公子的日子了,她又开始茶饭不思了。这一次,她是连水都不爱喝了。可有三年了,涵公子一直不肯露面呀。他不只是不见她,谁他都不见呀!灯儿姑娘是我们小姐最好的朋友。她不开心,我们小姐也不会开心。小姐不开心,我的日子也难过。唉,怎么才能让她开心起来呢?”
彭碗儿就隐在一堆乱柴草边上,听着这个苹儿小姑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心事,不由有些好笑,接着无端端地却有些悲凉起来:他本是很有些瞧不起这些小女孩儿们的心思的,可以后、是不是以后,这些让他觉得好笑的东西就再也……听不到了?他为一时愤慨,心中血气一涌,答应了甘五姑那件事,当时有一股少年人的血气撑着,也没觉得怎么样义侠。可这时,静日在天上安宁宁地照着,日头下是这荒废的月老祠,一个小姑娘穿着湖绿色的衣服就那么安静那么真实地在门槛上坐着——他答应了帮甘五姑出头,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死亡。而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找上“七月十三”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突地涌起一股“悲壮”的感觉。他也觉得这感觉未免好笑,可是还是忍不住。他抬头看了那太阳一眼——淡寡寡的。今儿天凉,上空有云,没什么热气,只是温和。他只觉得心头一片片地发慌,好像觉到昏惨惨的白杨都长在了自己睡去的坟边了。他耐不住这份凄惶,一下跳出来,猛地接了一句:“先别说别人,先说说……可怎么,能让你先开心起来吧……”
那小姑娘陷在沉思中,根本没注意到是有人跳出来说话,只听她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我啊,我就想要一根灯儿姑娘系在头上的那种会发光的丝绳。我老早老早就想要了,它是真的真的很好看呀!”
然后她才回过神,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小乞儿冲她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就已走远。
要找那灯儿姑娘的住处其实不难。那是一座小楼,就在古牌楼旁边。彭碗儿找到时,先看到那牌楼。牌楼上写着四个字“矢志靡他”。这四个字彭碗儿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太懂,只觉得里面似乎有一层死亡的味道在。
他刚刚也才想到过死亡。他摇摇头:那之前,他起码还要做一件事,就是让苹儿小姑娘觉得快乐起来。
想起那小姑娘那么简单的愿望,他忽然就觉得好受多了。他时间不多,就是有只怕也不耐烦帮那小丫头四处去找那头绳来买,所以决定,索性从那灯儿姑娘头上偷下来吧。
阳光到了这时已露出黄昏的温煦。只见一层金粉,细沙样的透过那个古牌楼泄到牌坊后面的街道上来。从这里看去,那个灯儿姑娘住的小楼隐缩在一片阴影中。彭碗儿站在楼下向上望去,想着一会儿天黑后怎么好潜入楼中偷那根头绳。这样的东西他可还从未偷过,想着想着不由都觉得好玩。
这条街背,人不多,他抬头望向楼头,楼前有窗,那个窗空着,半卷半挂了一副旧湘竹帘。帘上旧莹莹的黄,洗旧它的时光陪着一层剥落的色附在它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家居式的熟稔感。
彭碗儿一时望得无聊,低下头来,找个遮阳的阴影坐了,看街上的行人。过了有一会儿,太阳越西了,他才重又抬头,朦朦胧胧的一天金粉中,就看见,刚才的那还空着的窗前,这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正面望不到,正侧着头在看风景。她的头望向牌坊后面的夕阳,只发髻黑黑的露向自己这边。
只见她一个匀称的后颈极为好看,勾弯弯的倾斜,两条曲线流下,收入肩头的衣服里。头上,一条颜色淡银似乎真会发光的头绳在斜阳里金闪闪。
她在楼上看风景,彭碗儿以为自己只是在看她头的上丝绳,却不知怎么一时竟盯痴了,直着脖子望了好久。直到觉得颈子因保持同一份姿势久了,都僵得酸了,才茫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动没动地立在窗前。她在看着自己的风景,彭碗儿没看见风景,却觉得,那整个风景都集在她身上映入了自己眼帘。
这么各有所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上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在云边一跳,也收到乌云后面了。街道上一时嵌进了一片铁青的乌黯,整个世界重又灰凉。彭碗儿揉着发酸的脖子,算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也终于回过头,露给了彭碗儿她的正面。
彭碗儿揉了揉眼……不信,又揉,真的是她!居然是她……她就是彭碗儿昨晚在醉好楼见过的那个“少年”,原来她就是灯儿姑娘!
“涵公子……”彭碗儿这时才想起那苹儿今早在月老祠门槛上叨叨咕咕自语的话。当时他全没介意,这时才忆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在酒楼她会对自己突然发怒,也怪不得她……
彭碗儿只觉心里一片迷离恍惚,像一刻间突然了解了这女子好多,又似对她更加迷茫了。刚才她在他眼中还只是一道风景,单纯的,因为一条颈线而美丽得那么简单的风景。可这一点联想的浮起,却像一道时光之纱,突然绵延开来,遮在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一下映射出好多彭碗儿不太想得清楚的过去从前。
剔透骨
那个女人……彭碗儿摇了摇头,今晚,他到底没敢去楼中偷那一根头绳。不知怎么,在他心里,他像很怕再去靠近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她是烟,是谜,是浮在冬季午夜街头的冷幽幽的雾,是站在楼头只给人无意间远望到的风景……
相见只有两面,但她给他的感觉,一切却都又那么迷离而强烈。不象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那些街巷,那个穿绿衣服的苹儿,那个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墙外面对甘五姑偶然涌起的义愤,包括他即将面对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
而那女人,却像他乞讨生涯中在午夜街头常常会看见的一层迷雾。
彭碗儿想到雾,没想雾就真的来了。
那雾弥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边沟里冒出的水汽。水汽在这夜街上冷凝,脏脏的带着点街沟的味道,不太好闻,也有些诡异。
彭碗儿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可那雾中的空气似越来越凉,比正常的五月的夜远远的要来得凉,有一种针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个自幼习武的人本能的感觉。到他惊觉时,却已走到那一街夜雾的深处。
彭碗儿冷不丁地一下惊醒!他猛一抬头,一双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雾望出去:伏击!他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伏击!
他身子猛地要进,却突然是退,可退的样子才展露,身子却已变成左旋,接着他身形猛横向一扫,上身都晃出两尺了,足下却是向右前方冲去。
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极快,这是不折不扣的丐门正宗的“乞儿颠”。
只见一街的夜雾都似被他搅乱了,搅得那半透明状的灰白一片混乱,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儿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却还是他刚展露身形之处——这么似前奔、似后跃,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后,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没变。
可他身边的情形却已露出端倪,只听夜街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还没长成时就许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费心眷顾。看来,那个龙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后,那个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声音又是一叹:“你既这么厉害,我真的都有点好怕了。”
彭碗儿的一张小脸头一次难得的那么严肃了起来。他冷冷盯向那夜雾边际,口里冷冷道:“七月十三,你们可真够快的了!我正想找你们,没想你们先来了。”
却听“七月十三”中那个声音还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该知道我好胆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荫’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骂事小,丢了命事大,我怎么能不详查?这两天,一向没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细聊过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们,本来是想用她来逼出那个燕涵的。没想他没露面,倒让甘五姑先惹出了你这个麻烦来。”
彭碗儿哼了一声。布一袍当年一见他后,就难得地开口嘉许,是为他虽一向滑里滑气,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一点连师傅也不能不夸他的。可他心底还是不由心惊:“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机密!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已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全都摸清了?他们原来真正的目标还不是“醉花荫”,自己也早奇怪他们没事盯着那些弱女子做什么,原来他们真正的鹄的是燕涵。追杀醉花荫中人原来只是他们在外围的一个试探。
可,他们是燕仲举请来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计自己家中的台柱是为什么?
只见彭碗儿长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道儿,你们就划下来吧。你们来了几个?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还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个怯怯的声音说:“这个,却不能告诉你。过会儿,你死了,记住了我的名字,会找我来报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儿,咱们都是以暗器名家,咱们就先斗斗暗器吧。”
说着,空气里一丝“嗖”的声音,一道丝一样的暗风突然袭来。彭碗儿侧颈一躲,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那一声“嗖”下几乎无声的暗器。
他右手这时扣了个诀,那是他彭碗儿熟习的接发手法“食为天”。他右手拇指与食指如握空碗,虚虚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铁星,身子已是一旋,扬臂出手,放出的却是空的。只听他后背上机括一响,却向那发声处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处,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缕烟。只听夜街上突发出了一声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个暗伏者已中了箭。却听先前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天,你居然还练会了几乎见影不见形的‘冰夷’。我真的没小看你。今天,我们可有得斗了。”
对方来的绝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儿是习练暗器的,倒也不惧他们人多。他师傅“七窍丐”名为代君筹,一手暗器手法名动江湖。彭碗儿年纪虽小,但天资极佳,一手暗器论手法已承师傅衣钵。“七月十三”本为暗杀组织,暗器手法自是圆熟。一时这条背街上,只听得“嗖嗖”“丝丝”“啾啾”之声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风之声。
可真正让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鸣镝响箭,反而是那些不响的,如七月十三的“静夜丝”,如彭碗儿那只见其影难辨其形的“冰夷”,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战越斗越酣。彭碗儿知道:今天,对手人数原多,更是有备而来,占据了天然好地形。余者虽还罢了,可那个怯怯的声音和另一个从不出声的人却端的可怕,看来“小七”与“小十三”是联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家伙最后终将告罄,甚至他都断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时虽伤了几个,可对方分明已把自己当成了练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击,要拿自己这个丐帮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舍得一时杀了自己罢了。
他心中微叹,只觉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儿心下一横,双手俱出,不再用“食为天”手法接还对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里的暗器倾囊而发,只听得夜雾中嘶鸣不止——他彭碗儿今天是挂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几个本来。
可,“七月十三”实在是太强了。他虽听见痛呼,似并没有真的要下哪个的命来。夜还是那么黑,彭碗儿心头一惨,天上的月儿这时一隐,都隐到云彩后面了,似也不忍见他一个小小少年夜街喋血,无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声鞭鸣,这一下袭来得极巧,彭碗儿躲也躲不及,却见它先劈飞了彭碗儿射出的几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着,彭碗儿却一下被那卷来的鞭丝缠住了左臂。那鞭丝一收,彭碗儿猛地被带得腾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檐。身边暗器追袭而至,可那来人分明早有准备,只见一天细沙扬了起来,只听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楼的指间杀!”
彭碗儿才在屋檐上立住脚,还没会过意来,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儿借着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没及得想,就跟着那人逃走。
直奔出了有两条街,算是脱开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来处事极小心,一见伏击已破,竟不追踪,生怕陷入敌谋。彭碗儿盯着前面的身形,还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脚,一转转过身来:“你逃出了命,还不不快滚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却跟着我干什么!”
夜好黑,彭碗儿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这时,月牙儿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原来居然会是……她!
彭碗儿低声呼道:“灯儿姑娘!”
那人果然是灯儿姑娘。只见她面色带霜地看着彭碗儿,半晌才道:“看什么看,直盯着看。难道,今天傍晚,你盯了我快一个时辰还没看够吗?现在还这么看!”
彭碗儿一向伶牙利齿的,也惯会嬉皮笑脸,可被她一句话却说得答不上话来。却听那灯儿姑娘的语音忽转温柔:“你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她面上神情一瞬间转成言笑晏晏的,如月镀云边,鳞光一泛。彭碗儿只觉被那微光一瞬间晃住了眼,不由地回道:“是很好看,比那些……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好看。”
那女人却忽一下冷下脸来:“原来你是说我老了?哼哼,那你就去找你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吧。别跟我,再跟我、我挖下你一双眼珠子来!”
说罢,她腾身就走,走得好快。
彭碗儿脚下趑趄了下,想着她那忽翻忽变的脸色,却到底不敢再跟上前。
好一坛“燕酥”!
一口酒喝罢,彭碗儿把酒坛子贴上了自己的脸。坛子冰凉凉的,他此时正在醉好楼,小二的眼光分明已在诉说着对他的厌恶——酒楼本来早已要打烊了,要不是眼见彭碗儿肩头带血,加上对他前日“飞”出酒楼之举的惊撼,店小二只怕早就开口赶人了。
半坛酒喝下来,彭碗儿的眼里已经醉意朦胧。因为伤,加上出血,再加上酒,还有适才经过的生死苦斗,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这个世界太大,他还太小,不期而至的争杀也太险恶,他难得的有一种稚弱的无力感。
他突然一推桌沿,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酒楼外面。他要去一次十九宅,他要问问那个燕涵,他怎么可以对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冤屈如此视而不见!
彭碗儿是抱着那坛酒来到的十九宅的后园。让他吃惊的是:那个老苍头“一袋烟”桑槐居然不在。园里空空的,让他得以长驱直入,他先还以为必然要跟那罗罗嗦嗦的老头儿先打上一架的。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觉得憋闷,很想跟谁打上一架。
那座小楼上的灯火却还亮着——燕涵难道总是这样中宵不眠吗?彭碗儿来到楼下的荷花缸边,他坐在那荷花缸沿上就开始继续喝酒。咕嘟嘟地灌了几大口后,他忽扬头向楼上叫道:“燕涵,我知道你在。以你的耳目,一定也知道我来了。你怎么这么好的耐性,看都不看我一眼?”
楼上静默无声,彭碗儿又挑衅道:“你以为‘七月十三’是来找谁的?他们就是要找你的麻烦!追杀‘醉花荫’中人,只不过是他们对你的一个试探。据说他们就是你们南昌燕中燕仲举请来的。他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你们族内内讧的情形,不过,你还顾全什么一族之谊,值得为同姓情份就这么龟缩不见!”
可楼头依旧毫无应声。彭碗儿只觉心中空空的,却忍不住的忿怒。接着,他的口就脏了。他是如此忿恨着:他从小心中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英雄居然对侵犯到自己身边的罪恶表现得是如此的怯懦,枉他彭碗儿崇拜了他好多年呀!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他就是要激出“江湖颔”骨子里的那一点豪勇来——如果他还有的话。
好半晌,楼上小楼的窗忽“吱”地一声开了,微启一缝。但除了那一下窗响,楼头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怔了怔,忽叫道:“你是被我骂狠了,想让我上楼是不?哼哼,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这只敢退守一楼的懦夫。”
说着,他身子一窜,猛地一跃,已上了一楼的楼檐。那小楼一共不过三层,彭碗儿再度腾跃,已上了二楼的楼檐,就立身在那窗外。
窗内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心头忽升起丝怪怪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怪异,有如生死在这窗间只隔了一线,渺茫茫的,似乎只要轻推一下那窗,就可以由此岸望到彼岸。
他猛地静了下来,吸了一口气,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一吸气的声音了,听到那点气流是怎么由唇度齿,钻进喉头,吸入肺腑之间。
但他一向胆大,心头虽空,还是伸出一指,轻轻一点那窗扇。
只一点,那窗扇就无声地大开了。
窗边有几,几上有灯,一床素榻,榻后的事物陷入整个屋子的阴影里,这就是彭碗儿开窗之后所见。然后他才看到,那覆着阴影的墙上,依稀似有个人影在。
彭碗儿忍不住血勇,更忍不住好奇,一跃而入,就落入屋内地面,叫道:“我进来了!”
没有人应声,彭碗儿只见榻后那人还是静静地坐在一扇屏前,身影峭拔,正是他小时幻想过的“江湖颔”的样子。那人身上的一袭衣服丝质轻软,衣下背影挺拔清直,似是那一袭衣衫裹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株墨竹般。
彭碗儿耐不住这份寂静,再次开口道:“你让我上来,我已经上来了,我刚才骂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办吧!”
说是这么说,可面对这传名江湖,一身修为足与“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一代高手,彭碗儿心里还是不由升起一丝怯惧。
可那人还是没有出声。彭碗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只见那人一动不动,只一袖伸出,侧抚在身边的一个盘根雕就的高几上,那袖子轻轻而垂。彭碗儿这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那袖中露出的指尖,那袖中露出的指尖……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那袖子盖得好低,又是背面,只见得到那人露出的几个指尖。可那几个指尖,晶莹惨白,竟不是手指,而全是……指骨!
彭碗儿这一惊可真的惊得倒退了两步,低声道:“你……你……”
楼中一片阒寂。一点冰凉之感顺着彭碗儿的足上经脉直浸了上来。好半天他还是说不出话来。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彭碗儿忽从怀中抓出一片子母碟,旋飞击出。他不敢击向那人,却击向凳脚。他这一下手法极巧,那凳子好轻,竟一声吱呀,被子母碟击中后,竟旋了过来,露出了那人的正面。
只见那一袭轻袍下,衣襟微敞,直露胸怀。可里面的竟不是中衣,而是直接露出了那人的胸骨。那骨头根根可见——那衣下竟只有一副骨架!
那骨架中的骨骼根根晶莹剔透。看那身骨的姿势,如此冷峭,足可见出其人生前的高爽风概。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他以为楼上有人,坐的那个当然是人,可万没想到,会是如此一具剔透之骨!
燕涵……难道这个人就是燕涵?
刹那缘
那具人骨忽然说话了:“你终于看到了。”
这一声把彭碗儿一直挟在怀中的酒坛都惊落了。那酒坛落在地上,片片而碎。只听他控制不住地颤声道:“你,你……”
“你想问,我是人还是鬼是吧?”
彭碗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人道:“在没见过我的人眼里,我依旧是人;但在见过我的人眼里,我已是鬼了。”
说着,眼前忽有轻纱飘荡,是那床边的素幔忽然被放了下来。彭碗儿的目光被吸引得一转。然后,幔子一卷,人影重露,那一张凳上,这次,已活生生地坐着一个人。那样的五官,依稀宛然……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还是那日彭碗儿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少年。
灯儿姑娘一身男装打扮,穿的就是那具人骨身上的袍子。她的声音几乎也像一个少年男子,只听她低笑道:“我学他的声音学得还像吧?三年了,三年下来,连桑老人也以为他只是受了伤,在闭关治伤,没想到,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费尽苦心,学得声音这么像他呢?”
——灯儿姑娘,是她!只见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烛光之下,神情又恢复了一个女子的神态。只听她悠然出神道:“‘江湖颔’之名,在南昌依旧清响不绝。可有谁知道,其实三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呢?”
彭碗儿惊绝道:“他怎么会死了?谁、谁又能杀得了他!”
灯儿姑娘一转眼,眼睛忽对上了彭碗儿的眼。只听她低叹道:“别人是不能,连布一袍只怕也不能。可他,自己能。”
彭碗儿张口结舌,当场怔住:难道,难道燕涵真的死了,而且还是自杀?他如此声名,如此清华,如此门弟,还有什么理由自杀?
却听那灯儿姑娘凄然一笑道:“其实,他本不必死的。但他既是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世家子弟出身,从出生起,就承家门清华之誉,只是旁人怕万万也想不到:所有世家中隐藏最深的罪恶,也必将为他所承担。”
她轻轻一抬眼:“今天,他的死讯的最终还是为人所知了。桑老人是最先知道的。我知道他心中一直就有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直到昨天,甘五姑闯进园来,燕涵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老人家就更怀疑了。他当年为燕涵所救,发誓为奴。因为他老人家本来一生无家,跟了涵公子后,也就把这十九宅当做家了。你一定奇怪今晚进来为什么全无阻碍?因为,桑老人知道他死讯后已发狂疾走。我估计,他是找‘七月十三’去了。他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哪怕已老。燕涵一去,他已了无生趣。他是会拼命的。但,你不知道‘七月十三’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这一次,就算桑老人出手,就算我这磨砂楼子弟冒他之名出面,也是再也扛不住的了。如果我所猜得的话,最迟明天,桑老人必将丧生在‘七月十三’手下。”

彭碗儿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听那灯儿姑娘低低叹道:“算一算,认识他已有多少年了?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乍雨乍晴春亦老,缘去缘来不曾圆。我这一生,是欠他的了。我从小在‘磨砂楼’长大。我的师傅们,一天到晚都在磨砂。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来一块光洁已极的镜子,用砂子磨,直磨到粗糙起来。她们说: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都不能长久,是不可相信的。我当时还不信,没想到,最终,还是不能不信呀!”
彭碗儿听着她在那里自喟自叹,也不能全明白她在叹息什么。他这么伶俐的口齿,却也插不上话来。却见灯儿姑娘行至榻边,伸手在颈侧发上用指绕了绕:“我十四岁时碰到他,他比我大三岁。那时我还正是晓芙玉露一样的年纪,因为没出师门,不能跟他多走动。可遇见了,却也就记下了。这一世之人,才调能仿佛他一二的,又能有几个呢?”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箕钱堂下走,当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她忽低低唱起,面上露出画卷般的神色,怅然垂涕道:“真是,何况到如今啊……”顿了顿,她眼波婉然流转,忽然侧望向斜对面的彭碗儿:“你说,当时那一面,我记下他了;他会……记下我吗?”
彭碗儿望着她的侧脸——他本不懂男女情事,可听这灯儿姑娘错杂说来,猛地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缭缭绕绕地缠进自己的心里,不由得一晌心酸。
他狠狠地点着头,生怕表现得还不够的样子,低声补道:“会的,他一定会的……只要是个男人,见到你,就一定会记住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却听那灯儿姑娘莞尔一笑道:“只怕未必,我们磨砂楼中,虽传媚术,但是,那时我并未习及。而且我那时年小,一味娇憨,他不见得就记得住的。可是,多年以后重见,他总会有印象的了吧?可一直都是我追他逃。只是那时,我好多事都不懂。那时他已名满江湖,人称‘江湖颔’,传言以剑法、轻功、内家拳掌都避居江湖第二。榜外榜眼、江湖之颔,但他的一身才调,只怕称得上是举世无二的吧?他只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剩下的时间,就是逼他相见,他也多半是眼神空扫。我只能在里面看出忧郁。可是那时都不懂。我不懂他心里面的那个心结……不懂以他身负之重憾根本已无力来爱。只是怨他,恨他,毁他不倦。你知道燕仲举为什么这么恨他,不惜勾引‘七月十三’来杀他吗?”
彭碗儿摇摇头,这一点他也一直好奇。却见那灯儿姑娘微微一笑,目现睥睨道:“这世上的世家旧族,外表清华,其实,有哪一个又真是表里如一那么好的了?你只怕也不知古藤庵与醉花荫的来历。这两件事,却是一直纠结在燕涵他心里的结。在百十年前,南昌燕家,不知是出于哪个夫人的一时好心,在南昌附近,开办得有一个‘慈幼堂’。那‘慈幼堂’里,收容的却都是女婴,是给南昌城那些只爱儿子不喜女孩儿的家庭丢弃或救下来未及溺毙的女婴一个生息之所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灯儿姑娘顿了下:“……那‘慈幼堂’,却已成了南昌燕家这些外表光华、却暗藏禽兽之心的男人们的一个淫乐之院了……”
彭碗儿先还没听懂,明白过来后,眼神里不由划过一道怒光。只听灯儿姑娘叹道:“可惜,我当年却全不知情。识得燕涵时,也只见到他那风光无限、爽落潇洒的表面,不知道他内心为这件事所一直遭受到的折磨与悲哀。他大概也就是十七岁左右知道的这事吧,我不知道他当时一个弱冠少年,在族内辈份又不算高,还不是长门长枝,是怎么决定来管这件事的。南昌燕家门中不乏好手,又极讲位份尊卑。可慈幼堂中……”灯儿姑娘的声音忽转尖厉:“……多是十来岁的女孩儿。这样的淫辱,说来都令人发指。我不能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怎么想的,让一些未及成年的幼女辗转呻吟于他们胯下就真的会有快感与威权?燕涵本不打算成名江湖的,而江湖人只怕也少有人知道,燕涵他平生第一次出手,就是为了这些女孩儿。他第一次的出手就是与族人之斗!那一次,真是他家门中少有的一场内讧大乱。燕涵出手,连废族中十余好手后,才有长辈出来,充和事佬,摆平了这件事。所有女童,要么寄养入别的慈善之家。那些年纪大的,不想走的,与多病的,就入了十九宅所庇护的古藤庵。燕涵却还是不放心,有几个锐意图强的女子,燕涵就介绍她们拜师,习得武艺,醉花荫一派也是那时创立起来的。
“如果这件事也就到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燕涵之所以成名江湖,实是为,他实在不愿与家族中人内斗,想凭族外声名压伏住本姓中人的恶念。可是,悲哀的是,在我重新遇到他时,他却再次发现家门之耻重演!那些人,那些他原来以为并没有卷入这件丑事中的族中耆宿,那些充过和事佬的长者,包括他的叔爷辈,原来也都趟过那趟混水的。更可怕的是,那些年他少在南昌,燕族中人什么都瞒着他,只求他在外面给家族争到好颜面。你知道以燕涵之内气修为,就算剑术、轻功、拳掌实打实的要避居江湖第二的话,内气修为上以他的绵泊清纯,怎会退居江湖侠少之第二?他是以家族为耻,不愿顶着这个招牌再给他们添光上彩。古藤庵中三个幼女惨遭淫丧,是他重回南昌后立刻发现的。他也许就是那时才惊觉,原来当年的事并不算完!哪怕慈幼堂中的幼女当时大半已避居古藤庵,他们燕家的这些人,倒觉得别有风味,魔掌已伸到古藤庵了!他其实可以一切都装作不知道,继续当他的清华子弟。因为这次的事,牵连到燕家百分之九十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要管,却也同时要冒犯纲常了!
“可以他的脾气,偏偏又不能装作不知道。我与他认真的相识该是在他最犹豫最徘徊不定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瞩目于我,却从来不曾亲近我。为了这一点,我在江湖上给他惹过多少麻烦啊。我是恨他,最后一直追他追到了这个南昌城,却一直都没能逼出他一句话来。直到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灯儿姑娘忽然抬起眼,表情变得极为凝重:“……南昌燕家的衰落几乎就在一天一瞬间衰落下去的。我们外人,几乎南昌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昌燕家出了大事,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南昌燕家的好多人物都从那一天不见了。那一天,当真是‘千棺从门出’呀。偶有残存的燕家的长辈人物,其后也多避居为僧了。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南昌燕家,在朝廷,在江湖,都称得上是百年世家了,没有人想到那一场祸乱原来出于燕家的内斗。燕涵他,终于决定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可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不只是像几年前一样清除掉几个‘败类’就可以,而是要与整个家族作战。他们那一天的事故就发生在挂着‘百代泽’的祖祠堂内。燕家中不乏好手,那一天的事,他们已务欲除燕涵为后快。而他,单人只剑,心中惨痛,却不能袖手。凭着一把长剑,几尽废南昌燕族内数十好手,掂量轻重,或杀或废。可他也由此而受重伤。
“直到几个月后,他才终于对我吐露了一句实话。当时,是我情急之下,逼问他是否嫌我门第低微,不堪匹配时,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可南昌燕,也已衰落了。’我那时才想起当时盛传于南昌的这场事,没想他接下来会是这么一句‘而这场衰落,是毁在我手里的。你以为我出身清贵……’他苦笑了下,‘那我就告诉你这一场清贵背后的故事吧’。”
灯儿姑娘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不清楚当时他那惨痛的表情。事后我想,他本不必要跟我说这一切的。但他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不能接受我的理由,但他分明用这一场陈述来暗示了他将永生不能逃脱出这场杀戮的阴影,不能逃出诛戮父执的罪恶感,也不能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那时的他,还记挂着让我不必自恨,不用自己觉得自己不好,才换不来他对自己的好。他想告诉我的而是一切是因为他的不好……”
灯儿姑娘的睫毛一垂,掩住了她心底一声低低的叹息:“燕仲举之所以这么恨他,也就是为了那一件事。长房长门,燕仲举的父执,几乎尽遭燕涵所废。只是,他不知道,远在三年前,燕涵他,就逃不出对自己只剑灭门,诛戮父执的罪恶感,形销骨立,而终至于,最后……自陨于楼中了。”
她极轻极快地叹了口气,回转身,走到榻后,折起那扇屏风,露出了后面那具披着丝袍的骨头:“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他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是:‘灯儿,请你帮我看看,我的骨子里还是不是干净的’。”
彭碗儿只觉胸中憋闷——原来会是这样,一切居然是这样……
却听灯儿姑娘苦笑道:“可是,我怎么会当他不干净呢?他本不必证明给我看的。他的毛病,我一向以为,就是太好洁了,太干净了。太过好洁的人,本是不宜于活在这世上的啊!”
她的眼忽胶住了彭碗儿的眼:“你说,是吗?”
彭碗儿从她眼里深深地望了进去,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座他曾看见过她在上面看风景的那座小楼、楼边的那个牌坊、牌坊下面的街道上的金粉微尘、还有牌坊上面的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一样一样在自己脑海里划过。忽然,他似乎明白了,却只觉出……伤怀。
只听灯儿姑娘低声道:“但我,不要让他死去。这是一点痴想,这么些年,我就是不想让他死去。起码,我可以做的是不让他的声名死去。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冒充着他,时不时地去管些身边南昌城的闲事。我不知这是不是傻念头,只觉得,如果他的声名还在,如果,‘江湖颔’三个字一直还在江湖流传,一直不在我耳边消失,如果、我还可以穿着他的衣服在一碗燕酥中偶醉,那么,他就还在吧……我不想感到身边已没有他。甚至,我疯狂得让所有南昌城的百姓都已知道,有那么一个风景小筑,小筑中的女子一直在等他……我真的是疯了。”
彭碗儿眼中的泪终于流下,可灯儿姑娘的眼却是干的,干得像一个水涸之潭。“要是以前,为出的那一点小事故,以我的功夫,加上些巧智,还尽应付得了。可这次,燕仲举请来的人,是七月十三。他们来头这么大。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只差两天七月半,就算我倾尽全力,也是扛不住的了。”
彭碗儿只觉胸中一股热血涌起,他忽然什么都忘了,忽然只想帮助这一个女人。这一次却无关义愤,无关侠气,只觉得天大的事,他也要帮她。只听他冲动道:“我来帮你一起扛!”
灯儿姑娘忽侧转脸:“真的吗?”
彭碗儿一生都没有那么坚定地点过头,只见他狠狠地点头道:“真的!”
灯儿姑娘一眼直向他心里深望进去,半晌道:“那好,我正有事要你帮忙。”她忽颦眉一笑:“你那时一直在楼下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很好看?”
彭碗儿的脸忽红了。
“可为什么?我早不年轻了。脸上,也断没有苹儿丫头那样青春的气色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彭碗儿扭捏了下,不好意思答,但觉得对这个女子的问话,像注定会成为他命中的“圣谕”一样,不能不答地道:“因为……风情。你有她们所有我见过的女人都没有的那种……风情。”
他费了好大力才找到这样一个词。那女子忽然笑了,她笑得有些怪异,有些有趣,也有些……风情。她盯了彭碗儿一眼:“那好,你爱风情,那这也就不算我迫你了。起码以后,多年之后你再回思,为此风情一脉,大概也就不会自嗟自怨了。”
彭碗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听她沉吟道:“那好,要帮我忙的话,你就跟我过来。”
彭碗儿被催了眠似地跟她走去,走了几步一抬眼,才发现她把自己领到了那具骨殖之前。那具骨,真的是晶莹剔透,不知用何秘法保存,才多年未变,拒染尘埃。他还怔着,却听灯儿姑娘温柔地说:“我要给他脱去衣服,你也脱去好吗?”
彭碗儿迷迷糊糊地点头,只觉凡是她说的话,他就不好违背似的。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他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体。灯儿姑娘扫了他一眼,回看向那具骨殖,眼中却不知是怎样一种表情。然后,她温柔的手像触摸情人肌肤一样轻轻地褪去了那具骨殖身上的衣服。彭碗儿正在惊诧,却听她对着那骨殖说:“那就这样吧。这样,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还在奇怪,却见她忽然伸手一移,从那具骨殖中胸中忽取下了一块舍利子一样的晶莹之骨,一回身,疾快地就把它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了。彭碗儿刚想问一句:“干什么?”却吃惊地发现,那块如冰如玉的舍利样的骨胳像水一样的就要慢慢地浸进自己的肌肤,慢慢融入,直到深入心骨。
——这是什么秘法?磨砂楼中奇技果然骇异!直有两盏茶的功夫,彭碗儿亲眼见到,眼前那具冰玉剔透骨就在融化,而那骨中的精华,那块舍利样的冰玉样的骨头似乎就那么浸入了自己的体内,而丹田之中,骨脉之内,一时似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那一种力量直欲破顶而出。难道,难道,这就是“传灯”之法?那个燕涵,真有佛家秘法一样的修为,可以把什么愿力种入舍利之中,化入自己体内,来达成吗?
他忽然看到灯儿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忽变得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一时让他把所有的惊诧都忘了。冰玉一样的舍利种入了他骨中,春水一样的眼波却拂动在身畔。一时只觉,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只要有这一时一刻的相看,那这一生……也不虚了。
却听灯儿姑娘呢喃地道:“这一生,我都不曾拥有你。但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你同在了。”
她的手,忽然划过了彭碗儿的肩头,轻轻褪着他的皮肤一样的,往下、往下……
这一夜,后来的后来,如氛如雾……一切的一切,绮红瑰丽得让彭碗儿多年后虽回思如梦,却终其一生也没放下。
阿房焚
那一夜,长长的梦始终都是特异的、幽密的、暗魅的,乃至深艳的。
那样的梦,绮红流丽到让人不想再醒来。
可梦终究要完。彭碗儿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当时没有发觉其实已经过了三天。这一睡,他睡了足足有三天。醒来后,却有一场饱胀后的空虚感。他惟一惊觉到的是,这一张床上,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了。
一切有如梦幻,只有梦醒后有比幻梦更空虚的失落。以前的自己好像不在了,那个涎皮涎脸,只觉生涯有乐的少年已经不在。因为在梦里,他曾真正的活过,真正的活到了一个花香鸟语、四境空明、惟我与卿、风光佳绝的极境。可所谓极境就是:那其中的一切都太美了,以致映照得过往今后,一切皆虚,空乏如幻。像这一生,竟只有那场梦是真的。
怔怔地睁开眼,看着那幔过于寡素的白帐,好久,他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十九宅。他下床走到窗前,推窗望去,窗外已是日落。看到不远的那个牌坊,坊上还是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他才知道:这是灯儿姑娘住的小楼。楼外,又是黄昏的风景。她曾在楼上这么看风景,看风景的自己曾在楼下看她……
而现在……他忽听得楼下街声嚷嚷,南昌城南的一个大宅方向余烟直上,那是一副极残酷而瑰丽的画面。正南方钟鼓楼下的一大片地方,似乎什么东西燃烧尽了,隐隐还可以看到一大片废墟的影子。那一场火灾似是极大,虽已熄灭,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一种异样的焦糊味。
接着,他才听到人在楼下用一种紧张而不解,难以揣测原因的神秘口气在谈论南昌燕家的长房长宅,也就是燕仲举的大宅居然一夜之间就那么化为灰烬了……
——那一场火,烧了足足有三天。大家都说,他们又一次看见了公子燕涵。他在那大火上一夜纵跃。虽然人们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人看清,但人人都认定那就是燕涵。他一支长剑,来回激荡。人们不知他是在力拼外敌还是与已为人不齿的“南昌厌”燕仲举一战。
那一场火,烧尽了燕仲举,也烧掉了“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从此江湖除名。这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一向并不张扬于世,却在被剿灭后在南昌城一夜成名了。这是涵公子在江湖上最后也最轰动的一次侠举,虽然大家后来都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城外发现了他家老苍头桑老人的尸体,忤作说验伤的结果是死在“七月十三”手上的,可大宅里没有燕涵的尸骨。他一定不可能死的,除非羽化,因为,他就是南昌城百姓眼中的传奇,永远不老的传奇。
人们在猜测着他出手的缘由,是为了桑老人的死,是看不惯南昌燕家燕仲举对百姓的残害,是为了醉花荫……
彭碗儿那晚带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废墟,他在传说与流言中想像着……灯儿姑娘是怎样披上“江湖颔”的衣衫,在桑老人折翼而亡后,独斗“七月十三”与燕仲举,顶着燕涵的名字,如何将他们一一尽诛于剑下。这是……怎样一种深情他虽并不知道,但他可以体会可以想像。毕竟,那场深情的余韵他曾经历。但,以灯儿姑娘的身手,她本不可能的!一切,只是因为那块剔透骨中的舍利吗?
他如此猜想,也确实是的。但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燕涵死前曾留给灯儿姑娘的一句话:“我以内家清净存根之修行,或许可冒昧而得舍利一枚。日后,卿如逢大难,或可仗之化解。此物寄我愿力,可长修为。植入男身,或可内息一夕猛进。虽未见持久,但望可化厄于一时。”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当时灯儿姑娘站在燕仲举长房大宅之上,身披长衣,目光睥睨,望着一宅火光,略不看燕仲举与“七月十三”一眼,口里骄傲地自笑道:“涵,我知你苦心:你不望我苦守人间,为君全志,想要我拥有完整的一生。你知我执念,要我如想拥有你,就一定要找到一个还喜欢的人,在他身上化入那舍利。只有在现世的活人身上,让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你。而这样的人,也必然能够接受我的过去苦恋,才会答应这么做。你想得太周到了。走了走了,还想留给我另一种终生欢快。却没想到,最后我找的,竟会是个孩子……就算一夕如梦,此后,他必将另有自己的一生。而我,会用磨砂楼秘法,借阴阳之术透支此舍利之力——如你必将锲入我,则我终生属于你。”
……风吹发飘,彭碗儿想到了这一地今日废墟、当日火光上她的风吹发飘……他只觉心头空茫茫的痛,无所解无所由地那么地痛,并不强烈,却正由此而持久。他抱着那坛燕酥回到灯儿姑娘的小楼时,还在幻想着那一场猎猎火光上的风吹发飘……
风景小筑中,窗外是夜。夜中的牌坊上,不眠的是那四个硬笔直书的四个字:“矢志靡他”。
楼中,妆台前,他看到一面尘土封满的镜子。它像久已弃置,久已不用。他轻摸桌上,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妆奁。
妆奁上已有蛛丝,轻尘细布,上面却沾着几个细小的指痕。那是灯儿姑娘临去前最后一次的指痕吗?
他不敢打开,却又不忍不打开。打开后,他怕看到里面曾藏着的一个女子曾有过的怎样最绮丽的梦想。迟疑良久,手颤了好久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一奁首饰,俱都蒙灰。那灰灰的乌银色泽里,就在上面,他看到了一截头绳。那银色的,在暗夜里像也会发光的头绳儿。
丝绳边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给你给她的”……彭碗儿茫然抬眼:墨犹新墨,蛛奁尘镜上,光阴似老,老去的蛛奁内,写着“给她的、给她的……”
尾声:再登楼
好多年都没有磨过的镜面会是什么样的呢?——彭挽想:究竟已好多年了?沉淀过久的年头像那镜面上黄蒙蒙的光一样,迷澄澄地给人一种老酒浊醪、不踏实的醺醉之感。到今年,他最小的孩子已足岁了,那是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晚,比他的哥哥姐姐要小十余岁了,彭碗儿现在也改了这个名字:扶老携幼、左牵右挽的这个“挽”。
……可多少多少年以前,他曾有一个名字:碗儿、碗儿,回思起一声声家居碎语般的亲切。可她有当过他是一瞬间的“碗儿”吗?
那种亲切只在当年,如今硬坠坠的“牵挽”才是他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踏实的存在感。彭挽现在已是个精壮的汉子,精壮得好像块磨旧的铜,黄韧韧的脸色分明像经历过所有激扬勇决的青年,却依旧勇敢,只是把那一脸蓬松的阳光换成了压实了后的阳光灿烂。
楼下忽传来一个妇人的召唤:“挽哥……”
又是苹儿在叫了,难得他们终于回到了她一直想回,他却一直抗拒的南昌来。她头上还系着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截头绳。丝质老了,颜色却像洗旧的银子,依旧那么执意的莹白。他应了一声,下面传来最小的孩子的牙牙学语的笑闹。他望向楼上妆台,台上有镜。面对着这面镜子时,他还是只觉一脸迷茫。外面的街声似有一种恒久不变的意味,那镜子上的灰尘似乎也护住了它当年曾照过的影像,在彭挽那么迷澄地注视下,慢慢浸透映射出从前——全不管这世上的年华偷换。
而镜外,楼下有声琐碎温暖;楼上,却还只是疏冷冷的楼头,瘟阳阳的天气,霉湿湿的尘味,和踏实实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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