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金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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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年没进宫了吧!踏下马车,望着眼前气势恢宏的紫禁城,她心里有万千的感慨。是怀念,是期待,还是胆怯,芷若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一片哭声自乾清宫内传出,她马上凝神上前,抬起一只脚郑重地跨了进去。
殿内烛光灰暗,到处都挂着白布。芷若看见往日威严的皇阿玛正冰冷地躺在软床上,忽然忆起平日这位仁君严父对她的关爱和苛责,眼泪顿时蓄满了整个眼眶,身子软软地靠在门边上,另一条腿怎么也迈不过那门槛。
多年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旁人对她的好奇更甚于她对这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出现仿佛是一块磁石,一瞬间吸引了众人的回头。上百张面孔中,她一下子便找到了那人。
多久没有见面了,自那时与他在后院小门外的胡同里相拥之后。那张脸,历经了岁月,却并未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胤唐看上去似乎更为清冷,更为内敛了,他漆黑的眸子与别人一样注视着她,却看不出任何情绪。胤唐……他依旧如往日般丰神俊朗,只是他的眼神冰冷,想是早已不再牵挂她了。
胤唐在别人好奇探询的目光中,率先收回视线面对四阿哥:“这遗诏上的笔迹并不是皇阿玛的,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九爷这是信不过我隆科多了?”隆科多拿着诏书冷冷地注视着胤唐,理直气壮地说道,“先皇久病在床,临终之时,无力手书,口述了教微臣代写,九贝子可是还有怀疑?”
“先皇?”胤唐嗤笑,“新皇究竟是谁都还是个未知呢……”
“先皇诏书在此,由四阿哥克承大统!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隆科多扬了扬手中的圣旨。
“可是皇阿玛生前可从未有一次提过要四哥继位的……”胤唐摆明了要与胤禛顶到底。
“可不是!”胤锇跟上来掺和,“皇阿玛最喜欢的可是十四弟,咱们大家伙儿都知道!”
“不错!”有几个亲八爷的官员也一同附和着,嚷嚷着要给遗诏中提到的那位新君难看。
“皇上曾下诏将将十三阿哥府封闭,何以今日十三福晋会出现在此?”有人拿芷若开刀,质问道。
胤禛神色冰冷地看着眼前的那些个人,仿佛是要将他们的样子一一记住脑中。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忽见胤祥出现在正殿外,一手揽着芷若高声道:“先皇弥留之际曾下诏解除对我的圈禁,令我统领健锐营兵马保护皇城安全,谁若是对新君不敬,杀无赦!”
芷若被他语气中的杀意所惊吓,在他怀里瑟缩着身子,由他带着往大殿正中走去。胤祥跪倒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第一个跪在新君跟前,有他带这个头,很多还犹疑不绝,摇摆不定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跟着跪下。此时,十七阿哥胤礼也带着大军进入皇城,将整个乾清宫团团围住。胤禩与胤唐等对望一眼,自知大势已去,无奈只得先低头。
胤禛眼看着一个个对手都卑微地跪倒在自己脚下,暗暗舒了口气。他忽然转过身向着康熙的遗体扑过去痛哭起来:“皇阿玛,皇阿玛……您怎么能就这样去了,您留下这等艰巨的任务交给儿臣,让儿臣怎么担当啊?皇阿玛,皇阿玛……”
“皇上节哀,为国家社稷,请保重龙体!”老臣张廷玉上前劝慰,“还请新皇登基,主持国事!”
“请圣上节哀!”几个大臣一同开口,胤禛也顺势回转身,由边上的太监搀扶着坐上了龙椅。“先皇的丧事要好生办理!”他哀凄凄地说着,“大行皇帝的谥号你们且想好了上个折子,至于朕……”胤禛暗自吸了口气,他有些颤抖,他还不太习惯说这个字,“至于朕的年号,就不用太计较了,先皇在世时赐给朕的封号是个‘雍’字,就‘雍正’二字好了!”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皇上!”三阿哥胤祉突然上前奏道,“皇上龙体金贵,臣请众兄弟更改名中的‘胤’字为‘允’字以作避讳!”
“如此……”雍正看着下头那几个尚不服气的兄弟,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准奏!”
“矫情!”胤唐在下头轻啐道。胤锇跟着他轻哼了一声。胤禩虽然没有说话,却双手紧握,明显是心怀不满。
芷若跪在女眷这边默默流泪,看到无数人怀着异样的神情瞪着新帝。彤姝心有不甘,兰薇神色愤懑,还有燕婉,也面带着怀疑地看着。宜妃痛哭着奔上前要随了先皇一道去。雍正冷眼看着她们吵吵闹闹个不停,本欲不加理会,却怎料连自己的亲额娘都闹将了起来。
“皇上……”徳妃失神地嚷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悲恸欲绝,“您睁开眼再看看臣妾啊,您为什么留下臣妾,您让臣妾一个怎么活下去啊!皇上……皇上……”
“太后节哀……”有宫人要巴结新帝,却不想徳妃听闻那称呼,忽然声色俱厉怒道:“谁是皇太后?本宫担当不起……”
“皇额娘节哀……莫伤了身子!”雍正面上有些讪讪的,虽徳妃那话儿拂了他面子,但他一向自诩孝顺,遂亲自过来要安抚徳妃。谁知手刚沾上徳妃的孝服,却被她一手挥开:“祯儿啊祯儿,你现在在哪儿啊?你知不知道你皇阿玛龙御西天,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十四,我的儿啊……”
雍正望着那个不停哭闹的额娘,额上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现在是皇上,是新君!刚坐上这龙椅,正是需要人支持拥戴的时候,这场面着实叫他难堪。若连这都治不了,今后还如何治国平天下?大殿里两个女人哭着喊着闹着,在一片呜咽声众特别突显。
胤唐抬起头,带着看戏的表情望向帝王,忽见那人眼里一片阴霾,阴骘的目光带着足以冰冻人的寒意正盯着宜妃,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子。
“来人,先皇驾崩,皇太后悲伤过度,还不快扶太后下去歇息!太后一贯体弱,这番又忧伤成疾,好生侍侯着!”胤禛慢慢地开口道,“宜太妃情绪过激,恐伤了身体,也请下去静静吧!”立马有一拨太监宫女走过来,架起二人就往外去。宜妃听雍正唤她做“太妃”,正待甩脱伸上来的手,猛一抬头却见新皇眼中一片阴沉冰冷,那没有温度的眸子闪着警告,犀利的光芒似一把匕首直刺她心头。她浑身一颤,打了个寒战,咬在舌尖的狠话痴语自个儿又钻回了腹中,只得由着身边的人半搀半扶地将她**正殿。
胤唐狭长的丹凤眼不由自主地眯拢,不悦地瞪向雍正。旁人见皇帝待自家亲娘都这般,不觉后背微凉,吓得连哭丧的音量都放小了,更何况是出言劝阻。
“老十四……”胤禛在口中默念着那三个字。他额娘的心头肉啊!那么多年以来,额娘的温柔和细心都只是给他那个年幼的弟弟,既便是对十三,她也比对自己要和颜悦色,他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他看着那些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有多少人是对他心悦诚服,又有多少人还在期待着先父亲封的大将军王能回到这里大闹上一场。

老十四……大将军王……十四阿哥……那个快马千里,从西南急驰而回的男人,突然成了各方关注的焦点。而那个血性男儿,终还是在金銮殿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允禵?”十四傲立在大殿上,一脸肃杀地看着雍正,“允禵?皇阿玛赐我的名字,你居然都给改了,不准我再用?”
“大胆!”隆科多喝道,“见到皇上为何不下跪磕头,还出言不逊?”
“我是龙子凤孙,天皇贵胄,皇阿玛御封的大将军!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这般跟我说话!”十四恶狠狠地瞪向隆科多,“你是他舅舅,可不是我舅舅!”
“放肆!”雍正放下了脸,“允禵,朕知你出闻皇父噩耗,心神俱伤,也不与你计较,你且先来与皇阿玛话别吧!”
“话别……”胤祯冷笑道,“前日你让人将我拦在城外,我曾问你——谒梓宫,贺登基,孰先?你不答。今日何故又在此惺惺作态?你心虚是吧,啊?”
“朕有什么可心虚的?”雍正瞥过脸去看自己的弟弟,数年来的军旅磨砺已洗去了他脸上的稚气和率性。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哥哥们身后玩闹的小弟弟,亦不再是只知跑马斗鹰、听戏嬉闹的纨绔子弟。不经意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面容刚毅威严,身形挺拔壮实,嗓音沉厚有力,那无形中散发出的指点山河纵横四海的气质更是让雍正心中一寒。压下心中的不快,他道:“你大闹金銮殿该当何罪?还不快跪下认罪,朕念在与你一母同胞的份上,且从轻发落!”
“你当然心虚了!”十四突然拔高了声音质问他,“你若不心虚,为何不让太医院查明了便匆忙盖棺将皇阿玛的遗体移到这景山行宫?你若不心虚,为何要将我挡在城外不准我入宫奔丧?你若不心虚……”他自为怀中掏出一份黄色圣旨掷于地上,“为何皇阿玛重病之际,召我火速回京的八百里加急诏书,十日前才送到我手中?”十四昂着头,双眼直视帝王:“你可有解释给我,给各位兄弟,给这在殿上的每一个人,四哥?”骨子里的天性终归是改不掉,虽然经历那些征战杀伐,他变得更沉稳,更机警,更敏锐,但童年那份争勇斗狠和意气用事总还会不时间冒出来,让他回复成往日那个莽撞冒失,动辄发怒的大男孩。他已经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与他四哥斗到底,哪怕最终鱼死网破——因为他心里满是疑惑,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朕是天子,所作所为何须向尔等解释!”雍正避开十四的责问,移开双眼不再与他对视。那目光太蛰人,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怯意。“你若再胡闹下去,别怪朕真得降罪!”
“我有何罪?你怎么不说说自己的罪孽?皇阿玛是不是你……”十四说到激动处,走上前要与胤禛理论,却被一人从身后拦腰抱住。那人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别胡闹了,十四弟,这没用的!事已成定局,你不得不俯首称臣!”
“你走开老十三!”胤祥紧紧贴在他背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倒叫他一时挣扎不开,只是不停扭着身子,吼叫着让胤祥松开他。
胤祥自然不依,仍用力钳住他说道:“你可知年羹尧一直守住西征大军的运粮大道,他只要一动,你数十万大军不过形同虚设?你可知隆科多的禁军早将你五千亲兵围困在城外,你孤身一人,能有何作为?你可知皇额娘已病倒,你可见燕婉还跪在那里,殿内殿外多少侍卫立着,你还能闹到什么份上?”
“不用你管!”胤祯在军中练得一身肌肉,双手用尽一撑,便将久病的胤祥给撞开去。“少在我面前摆兄长的架子,你跟他不过一丘之貉,打从小就……”他转过身,正想将矛头转向胤祥,却见胤祥走起来路来一条腿一拖一拖的,不禁心下一愣。胤祥趁机上前抓了他低声怒道:“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需想想皇额娘,想想燕婉,想想你府里上下一家子!”他借着胤祯发楞的当会儿,拱起膝盖撞向胤祯双腿,压着他脖子强将他按倒,自己也跟着跪在胤祯身边道:“皇上,十四弟刚刚自西南大营千里奔波回来,本已疲惫不堪,又兼国丧父亡之痛,一时情绪错乱,在圣前失仪,还请皇上念在兄弟情义饶过他!”
“十……十三……十三哥!”胤祯看着胤祥为自己求情,心里的火不知怎么一翻一翻得却就是滚不出来。他看到远处燕婉正拿着一双泪涔涔的妙目瞅着自己,不觉心中叹息,跪在地上不做声了。
七日守灵,一代帝王的梓棺终将下葬,江山从此改朝换代,掀开波涛汹涌的新篇章。先是允禵被雍正责罚了闭门思过,皇太后想见爱儿未果重病卧床,皇帝万般无奈,只得降旨封允禵为恂郡王已宽母心。可紧接着,又以先皇在世时对十四子恩宠有佳,为人臣子需尽孝道为由,将允禵送往遵化守陵,算是变相监禁,可见雍正对那个桀骜不训的弟弟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允禵自然又是大闹了一场。太后见不到爱儿,忧虑成疾,终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多竟就这样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直到临终也未能见上自己心心念不忘的十四儿一面。她生下的两个儿子已仿佛是磁石的两极,越走越远,互相将额娘的死怪在对方身上,终不肯退让半步。
雍正向来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一贯睚眦必报,但总归不是无情,有人罚必有人赏。素来历史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雍亲王登基有拥戴之功的隆科多与年羹尧,皆加官进爵,封赏无数,成了新朝的重臣。兄弟中,几个站于雍王这一边的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圣祖十六子允禄早年被过继庄亲王名下承爵,十七子允礼亦封果亲王。雍正的死党兄弟十三爷允祥更是由前朝一个遭受冷语未获爵位的普通阿哥一下成为当朝第一权臣怡亲王,军机处行走,并享双亲王俸,隆宠一时,无人能敌。
然允祥这十年的圈禁毕竟不是白关的。平淡的日子早磨去了他年少时的豪放鲁莽,让他的性子渐渐转为谨小慎微。他知道,越是权高位重,越是要**尾巴,特别是在雍正这样的帝王下做事。十年的时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他有足够的时间临帖写字,清洗自己内心的浮躁。他将那些当年上学时夫子讲课的史书翻出来读了又读,早已想明白了“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知道了什么是“伴君如伴虎”。所以他拼了命地磕头谢恩,退掉了雍正要给予的其他赏赐,那份谦和平静的态度与那二人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原本想功成身退能守住妻儿好好地继续过日子,但皇帝却不打算放过他,月余,一道圣旨,一个无法预想的意外砸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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